相會,就在洛水的邊上。
其時尚是早晨,因爲昨夜下了一場大雨的緣故,空氣裡溼氣甚重,楊柳依依的洛水河邊升起一片輕柔的霧靄。
紅色的太陽自天邊冒頭,金色的光華斜斜的投射過來,令粼粼的水波盪起片片漣漪。遠處的北邙山被塗抹上一層柔和的乳白色,白皚皚的霧色把一切渲染得朦朧而迷幻。
李欽在迎着還有些溫度的冬日晨風看到了王世充。
和上一次分別之時不同,此刻的王世充顯得憔悴多了。濃重的黑色圈住了他的眼瞼,深邃的溝壑爬上了他的額頭。或許他依然有宗師級的功力,但李欽在他身上並沒有看到什麼威視,有的之時深深的暮氣。
“這個人已經廢了!”李欽心裡如此想到。
不過,他並沒有因此而高興,因爲他知道這樣狀態下的王世充並不穩定,沒有了以前那種明斷的他會做出怎樣的選擇都是無法想象的。
“也許今天的會面只是一場笑話。”看着他,李欽心裡對會面的結果並沒有多少期盼。
因爲雙方身份的緣故,身後都帶了大隊人馬。只是爲了刻意營造出一種輕鬆的氣氛,彼此的軍隊都停留在一里以外的地方。能夠直接跟在他們身邊,聽着他們談話的只有他們各自親衛在內的二三十號人。
“吳皇陛下爲何突然犯我疆界?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據有江南,我自守洛陽,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你突然打破這一切,怕是不太好吧。”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隔着十幾丈寬的洛水,王世充大聲的喊道。
“天下紛爭已有數年了,天下百姓都已困苦的不行,有識之士都想着儘早解除戰亂,歸附平靜。如今我大吳良將千員,雄兵百萬,不剿滅四方,一統天下,豈不是違背了老天的意思?臥榻之下,豈容他人酣睡!
鄭皇,你眼下只剩下這洛陽一地了。如今你外援斷絕,四野無路,左右也是窮途末路,不如趁早投降,也不失封侯之位。朕可是會量才用人的。”對於王世充的喊話,李欽只是淡淡一笑,如此朗聲回覆。
他的勸說之語,不僅僅是針對王世充一人的,更是針對王世充身後的那些人。所謂“不失封侯”無疑是在一定程度上向他們許諾,保證自己會給予他們以相應的待遇。
這一點,王世充不太明白,跟隨在王世充身邊的張鎮周卻清楚的很。他淡淡一笑,細不可覺的點了點頭。
“今方寒冬,天氣酷冷,士兵辛苦,將領勞累……我看我們還是暫且息兵讓百姓先過一個好春節如何?正如你所言,洛陽已是孤城一座,遲早都要落到你的手中,你又何必那麼心急呢?”王世充如此建議道。他想緩一緩,先過好一個年再說。
“不急不行啊!”李欽淡淡一笑,很有些調皮的拒絕了王世充的建議:“我肚子很餓,正想進洛陽過個飽年,鄭皇就不要不要多說了。宜將勝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啊!”
“你!”李欽如此油鹽不進,令王世充有些憤怒。他知道李欽是非要拿下洛陽不可了。所以,他也沒有什麼話可以再說的。
“既然你如此飢不擇食,那洛陽城就在那兒。你想吃就去吃吧!只是小心,不要崩壞了大牙。”王世充冷冷的說了這麼一通,重重的一揮衣袖旋即轉身離去。
王世充走了,他身後的人自然也跟着。
李欽也靜靜的看着。儘管他手中的火槍,遠處的大炮足以覆蓋這裡,能夠現在就將王世充幹掉,將其化爲灰燼,但他始終也沒有這麼做。他和王世充的戰爭,是整個統一戰爭的部分。想要拿到這個天下,只靠殺伐是不夠的,更多的還是要表現出一種態度。
“可以馬上打天下,不可馬上治天下!既然張鎮周那邊有謀劃,那我們還是按照他們的說的來。”李欽如此想道。
於是,在王世充離開之後,李欽也轉回了自己的營地之中。一切繼續準備下去。時間很快就到了兩天之後。與張鎮周他們約定的日子來臨了。
“準備好了麼?”李欽捫心自問。
此時,星月漫天,寒風習習,在這個漆黑的晚上,在這個本該熟睡的時候,洛陽城南的李欽軍陣地裡,卻無一人酣睡,所有人都清醒着,在各自的位置上站立着,他們肅穆以對,等待那個時間的到來。
李欽擡手看了看腕間的手錶,卻將上面標刻的時間已然指向十二點的方向。在時針、分針、秒針重合的互相重合的那一個瞬間,李欽果斷下令:“攻城!”
急促而尖銳的軍號猛然吹響,劃破了這黑夜的寧靜。
在軍號吹響的同時,一百多門攻城炮齊齊發出的怒吼。一顆顆圓滾滾的熟鐵炮彈,在火藥的推進下飛上天空,也星月光輝之下掠過並不是非常明顯的弧線狠狠的砸向洛陽那高大的城牆。
沉重的炮彈,強大的動能,即使在掠過了三裡的距離,依舊具有強大的威力。它重重的落在洛陽的城牆之上,將巨石砌成的牆體砸的碎石四濺。城頭上那些宛如鋸齒的女牆,在這樣的打擊下崩裂了。
潛藏在其後的士兵被砸的頭破血流,很多人都在這一波炮擊之中喪了性命。
第一輪炮擊是一個提醒,也是一個信號。隨着這個信號的發出,十幾個呼吸之後的第二輪炮擊,李欽這邊便使用爆破彈。爆破彈不是用來對付城牆本身,而是用來對付城頭上守兵以及各種守城器械的。
李欽將一百多門火炮分成數個集羣,讓他們分組輪射,隨時隨地保持對城頭的壓制。
在火炮的壓制之下,火槍兵掩護着盾車上前了,他們迅速的前進,抵達了離洛陽城還有五十丈的地方。盾車在這裡停了下來,而在盾車停下同時,推行盾車的工兵開始構建供應飛雷炮使用的陣地。
此時,城頭山的弓箭開始向下射擊,吳軍的傷亡產生了。但吳軍並沒有因爲這樣的傷亡而撤退。城下的火槍手,迫擊炮手都用自己武器進一步壓制城上的弓箭手。
一時間清脆的槍聲,沉悶的火炮聲和呼嘯而至的迫擊炮彈淹沒了一切。
洛陽的城頭在不斷的射擊和爆炸之下,被蹂成了一片地獄。原本還有些勇氣想要證明一把自己的鄭軍士兵被酷烈的火力說徹底掩埋。他們還在反擊,但只要的反擊在這一刻已然不成規模。
在這等無力的反擊之下,飛雷炮部隊安心的構築起了自己的陣地。在戰鬥開啓小半個時辰之後,它終於發出了自己狂暴而決定性的力量。十幾公斤的炸藥包,一個接着一個飛到城上,迅速的爆炸開來,盡情的潑灑其強而有力的威能。
城頭上的鄭軍士兵終於撐不住了,他們一片一片的在軍官的吆喝下上到城頭,然後一片一片的在李欽軍的攻擊下死去。
幾輪之後,上城防禦這樣的事情在士兵眼中已經成了和送死同等意味的說法。
“不要……我不要送死啊!”面對如此猛烈到難以想象的攻擊,總有士兵害怕了,他們一聲發喊尖叫着想要逃離這個地獄。
但還沒跑上幾步便迎上了鄭軍督戰隊的雪亮刀鋒。
“國家危難,外敵來臨,正需要大家一同努力,共禦外侮!你們這些膽小鬼想逃,難道就不怕我鋒利的鋼刀麼!”統領督戰隊的是王世充的親族大將王道詢,這是一個樣貌也算英俊,但氣質陰翳,滿臉皆是高傲神情的男子。
他領着一百多人的督戰隊攔住了想要退卻的士兵們的路,逼迫他們重新向前。
“這不太好吧!城頭上的炮火那麼猛烈,你讓大家上去,不過是讓大家送死!”面對王道詢的逼迫,跟着士兵一起退下來的將領也有些不滿的說道:“你自己睜大眼睛好好的看看!這樣的炮火,你能待着?”
“我不管!你們的責任就是守住城牆,你們不在上面防守,就是逃兵。大鄭律令,逃兵唯有連坐處死而已!”王道詢厲聲威脅。
他這威脅不僅僅是言語上的,他還直接舉起了刀。
“你想做什麼?你難道還想殺死這裡的所有人麼?”那名將領惱火的站在了王道詢的面前。
“你敢退,我就敢殺!”王道詢冷冷的說着,手中的鋼刀猛然擡起。
“你敢殺他,我就敢殺你!”王道詢的刀擡起了正要往下落,張鎮周便從遠處一陣風的跑來,揮刀架住了他手中的兵刃:“大戰在即,就斬大將不好!”
“大將?不過是逃將而已,殺就殺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們這些外姓人難道還想翻天不成?”王道詢看到過來的人是張鎮周,當下他不得不稍稍後退了半步收起了手中的刀。只是他收起歸收起,口中的話語依舊是十分激烈的。
“我們只是陛下的臣子,不是陛下的奴隸!”聽王道詢說起如此混賬的話來,張鎮周也沉下了臉。
“你們是我們王家的人,就的爲我們王家效力。快上去,一定必須守住……”王道詢厲聲大喝,但這一次的話他沒有說完。因爲一把明晃晃的鋼刀從他的後背慣入他的體內,一下子刺穿了他的心臟。
“你……你們!”王道詢大驚,他身上的力氣迅速流失,神志也模糊起來。隱約中,他看到張鎮周和他周圍的那些人都在笑。
“他們……這是早有預謀的?”王道詢伸了伸手還想說些什麼,卻最終無力的垂下了。
“發動吧!雖然我也不想走到這一步,但王世充真的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張鎮周嘆息了一聲,輕輕的搖了搖頭,旋即喝令自己麾下的將軍、士兵們在自己的右臂綁上白色的布條:“有道誅無道,開門迎吳皇!”
“哦!開門迎吳皇咯!”士兵們齊聲吆喝起來,化爲一股聲浪獵獵的向四周擴散。
這就顯示出張鎮周在鄭軍中的威望了。雖然他現在只是區區的左虎衛郎將,可週圍的那些軍官還是願意聽他的吩咐。
軍官同意了,那普通的士兵也沒有反對的道理。不斷的炮擊,已經將他們的勇氣折騰的夠嗆。要他們繼續和李欽作對,他們可沒那個膽子。在軍官的一番說明之下,他們很快就給自己找了理由:“這等……乃是王世充的亂命,我們切切不能尊奉行。王世充既然要我們死,那我們就不要再伺候他了。我們投靠吳皇去!”
“對投靠吳皇!”士兵的恐懼在軍官的引導下重新變成了勇氣,只是這樣的勇氣不是對外,而是對內。
他們兵變了。在李欽的炮火聲中,他們朝還在王世充親族控制之下的友軍揮起了刀劍。
喊殺聲起,鮮血漫天潑灑,殘肢凌亂的飛舞。他們都知道自己眼下在做什麼事情。所以進攻起來也特別的狠辣。
隨着他們的廝殺,整個洛陽城都被驚動了。夜幕重重之下,敵我難辨,南門區的那一塊多少還曉得和自己拼殺的究竟是誰,而其他地方,根本就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一場謀劃已久的兵變波及其他地方變成了,一場瘋狂的影嘯。
夜色越發的黯淡,天上不知何時飄來了一大片烏雲將漫天星斗和輝輝皓月都遮蔽了。天光沒了,人們的眼睛只能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中找尋。
於是彼此間的廝殺無序的展開了,年輕的士兵幹翻了欺壓自己多時的老兵,低階軍官獰笑着提起了猶自冒着鮮血的頭顱,這個頭顱是屬於早上還被他們稱爲大人的傢伙。
總之,在這一刻洛陽的守軍首先亂做一團,而隨着時間的推延,這樣的混亂更是朝着城池深處的民居蔓延。
此時,王世充醒來了,他是在炮火中被驚醒的。對於李欽連夜發動攻擊的行爲他也十分不解,只是人家都已經出招了,他總也不能眼巴巴的看着。
在保護自己的榮華富貴這個大命題的刺激之下,他迅速的行動起來,儘自己的可能試圖平息這場他根本不知道爲何而起的混亂。
但他的行爲終究是徒勞無功的……
很快他就得到了更加明確消息:張鎮周反了,叛軍試圖控制城門,王道詢戰死,王泰鎮等人正引兵與張鎮周苦戰。
“鎮周,你也想良禽擇木而棲麼?”王世充痛苦的想着,一雙血紅的眼睛瞪了起來:“諸位,隨我平叛!”他大聲的怒吼,領着自己麾下的五千親衛朝南門直撲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