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將死,晨未至,夜還寒。
在一陣大笑之後,夏侯勉強直起了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胸膛上那道極深的血口。
這是一道刀口,起始處在他的額頭,然後向下延伸,切開他的鼻與脣,甚至是胸膛與腹部。
嘀嗒!嘀嗒!
一滴滴鮮血順着刀口處綻開的肉向外滲出,然後落在了地上。
今夜的戰鬥太過慘烈,他流的血已經太多,此時體內剩下的血只能夠滲淌,看起來極爲悽慘。
這位征戰多年的帝國將軍,並沒有因爲這道可怕的傷口而直接倒下,但他知道自己已經離死亡不遠了。
或許對於全盛時期的他來說,這道刀傷並不能夠致命,但對於現在的他來說,卻是一種無法承受的傷勢。
夏侯緩緩鬆手,懷裡那被寧缺一刀劈成兩截的斷槍也隨之落入了雪地之中,將雪花砸得四濺而起。
遠處皇宮裡響起的鐘聲,也終於來到了雁鳴湖上。
這位北疆大將擡頭望向了鐘聲起處,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在想自己的妹妹。
轟!
夏侯那魁梧如山的身軀內響起一聲重重的嗡鳴,無數的細礫從他身上噴濺而出。
這些細礫緩緩向四周散去,彷彿像是他藏了數十年的塵埃一樣。
嘭!嘭!嘭!
緊接着,這位北疆大將的身體裡又發出一連串悶響,體表面上大半地方陡然下陷。
也有的地方則是高高隆起,骨碎肉破,看痕跡就像是被人用拳頭砸出來的。
噗!
又是一聲重重的悶哼從夏侯的體內傳出,隨後便是一口殷紅的鮮血從他口中噴出。
這個時候,這位北疆大將體內的五臟六腑都已破碎,幾乎都已經破碎成了爛絮一般的事務。
但夏侯依舊沒有倒下,而是用那已經黯然無光的眼眸,不解地看向了前方的寧缺。
“這一次是你贏了,但在我死之前,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
寧缺停下了大笑,在一陣寒風吹過之後,他淡漠地點了點頭。
“你那時候只有四歲……仇恨這種……東西對四歲的人來說不容易記住,你真的這麼恨我?”
夏侯此刻的聲音變得無比沙啞低沉,聽起來有些讓人心生畏懼。
聽到這話,寧缺緩緩收起了臉上的笑容,臉色變得如同萬年寒霜一般冰冷。
“那四年在咸陽城裡的時光,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那時候我無憂無慮,也什麼事情都不用想,都不用發愁”
“在那段時光裡我很快樂,但你卻毀去了這段時光,我有豈能不恨你呢?”
寧缺倚靠着手中的朴刀,勉強直起了身子,臉上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
“雖然這些年在別人的眼裡,我過的挺不錯,每天也並不怎麼悲傷”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要天天努力活下去的日子是多麼痛苦,是多麼的不快樂,所以我當然會恨你”
“而且不管我怎麼做,當年那被我殺死的少爺和管家都不可能再活過來,將軍府離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活過來”
“我的父母還有那段美好的時光也不可能再回來,所以就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我對你復仇的決心”
夏侯的嘴角微微動了動,突然開口問道:“現在你成功了,大仇得報的感覺如何?”
“感覺很不錯,感覺我自己獲得了真正的自由”
寧缺這樣回答道。
聽到這話,夏侯先是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又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很悽楚,神情很怪異。
“自由啊……”
這又是一陣有些怪異的大笑,但卻是這位帝國將軍最後的笑聲。
因爲在笑聲過後,夏侯那依舊魁梧如山的身軀便直接向後倒去。
把周遭那些如霧般的熱汽都盡數排開,轟地一聲落入湖中,濺起無數水花。
寒冷湖水的最上層,已經被桑桑的昊天神輝燒至沸騰,不停咕咕翻滾着,看上去像是山谷裡的溫泉,又像是一大鍋清湯。
夏侯的身體飄浮在沸騰的湖水中,雙目圓睜。
他那滿是血污的臉上還能看到一絲感慨以及淡淡的不甘,那瘦削的臉頰漸漸變得熟紅了起來。
看着夏侯的屍體在翻騰不安的湖水裡起伏,寧缺臉上又浮現出了一抹笑容。
“誰說門房的兒子就不能報仇?誰說洞玄就不能越境殺了知命?”
這位書院的十三先生此刻說話的聲音很快意,心裡感覺很溫暖,並且整個人的身心都放鬆了下來。
但還沒等他放鬆多久,一股如同鋪天蓋地而來的可怕殺氣頓時席捲了全場。
寧缺那本就虛弱的身軀一下子被壓倒在了雪地之中,再也沒能爬起來。
剛剛走下山崖的桑桑也被這股殺氣打了個踉蹌,抱着那把大黑傘一起滾入了雪地之中。
轟!
那已經如同一鍋熱湯般沸騰的湖水頓時炸了開來,夏侯那隱隱有些被烤熟的屍體也從水中慢慢浮了起來,然後緩緩落在了雪地之上。
那位散發着滔天殺氣的武安君白起緩緩來到了自己這位心腹愛將的身旁,眼眸之中盡是說不出的複雜之意。
“當初就跟你說過了,不要回咸陽城,可你偏偏就不聽,一定要跟我一起回來”
“現在好了,我把你帶到這咸陽城來,卻只能帶着你的屍體回去”
“你又讓老夫如何與你手下那幫北疆將士交代呢?”
這位掌控着北疆百萬雄兵,曾經爲大秦立下了無數功勳的老者,在這一刻身形突然變得有些佝僂了起來。
在說完這些話後,這位武安君白起久久佇立着這片雪地之中,面色依舊看起來冷漠平淡。
但那有些抽動的面部肌肉卻表明,這位大秦軍神心裡此刻其實一點都不平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白起突然彎下了腰,伸手將夏侯的屍體抱在了懷裡。
隨後他用一種極爲冷漠的眼神看了那倒在雪地裡的寧缺一眼,眼眸深處閃動着極爲凌厲的殺意。
但也就在此時,白起突然感受到了幾道帶有警告意味的目光,並且他很熟悉這些目光。
這些目光都有兩個共同特點,一個是帶有威懾的意思,另一個則是它們的主人都極爲強大。
最終,這位武安君還是沒有動手殺人,只是抱着夏侯的屍體,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雁鳴湖畔。
那端坐於四海歸一殿中的嬴政在看到白起離去之後,緩緩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然後再度埋首於了那堆奏摺之中。
書院後山中的夫子也將目光重新放在了手中的酒瓶上,滿臉笑容地喝了一口酒。
………………
半年後,四海歸一殿中。
“半年沒見,你身上的氣息好像比之前更強了一點”
嬴政看着身旁的那個氣息越發圓潤的青年,面色有些驚訝地開口說道。
“半年前的一戰,我略微有些收穫,所以在痊癒之後,便有了這小小的突破”
嬴不凡吃了個葡萄,不緊不慢地開口回答道。
“聽說武安君在處理完夏侯的喪事之後,就立刻着急忙慌地趕回北疆去了”
聽到這話,嬴政的面色微微一沉,非常不滿地冷哼了一聲。
“確實如此,就連朕親自開口挽留,他也不願意在咸陽城多呆些時日”
嬴不凡神色微動,眼眸深處悄然閃過了一絲瞭然之色。
“估計是咱們的人在北疆那裡鬧出的動靜太大,武安君心裡已經有些着急了”
這位大秦親王喝了口茶,緩緩開口說道。
“可惜了,如果能再多些時日的話,咱們在北疆內安排的人就能更多一些,到時候把握也就能更大一些了”
嬴政輕嘆了一口氣,神色不無遺憾地開口說道。
“我倒是可以給你一個人選,如果有那個人在北疆,至少能夠保證武安君不會對咱們派去的人動手”
嬴不凡放下手中的茶杯,笑着開口說道。
“何人?”
嬴政眼神微微一亮,立刻開口問道。
“司馬錯的兒子,司馬懿”
嬴不凡晃了晃茶杯,繼續開口說道:“雖然那人很年輕,但他繼承了部分縱橫家的傳承,絕對算得上是一把鋒利的好刀。”
“司馬懿,他的確是個人才,朕在春闈考試裡聽過他的名字,他寫的文章筆鋒之犀利,的確有幾分縱橫家的樣子”
嬴政微微點頭,眼中閃過了些許思考之意。
“可司馬錯當年和武安君相交甚篤,如果派他的兒子去北疆,未必能達到咱們想要的效果”
“司馬錯是司馬家的家主,他應該考慮的是整個家族的利益,個人的些許情感傾向不值一提”
嬴不凡又小酌了一口茶水,搖着頭開口說道。
“而且咱們還可以藉着司馬家和武安君兩家交好這個機會,同時把司馬靳那個愣頭青也給派過去”
“到時候有司馬靳這個傢伙在前面打掩護,司馬懿行事絕對會方便很多”
這位大秦親王晃了晃手中的茶杯,眼眸深處閃過了一絲頗爲詭秘的笑意。
“這話……說得倒是有些道理”
嬴政眼神微微一亮,看起來頗爲認同地點了點頭。
“另外,如果你真的想要完全掌控北疆的話,就必須要用到關在羅生門裡的那個人”
嬴不凡用手指敲擊着桌案,很認真地開口說道。
聽到這話,秦皇嬴政的瞳孔狠狠一縮,眼眸深處瞬間閃過了一道鋒銳的厲芒。
“非他不可嗎?當年和武安君有舊的人,可不止他一個”
沉默了片刻之後,嬴政面色冷冽地開口問道。
“武安君很看重恩義,當年沒有出手相助就已經讓他很愧疚了,所以那個人提出的要求,白老將軍絕對不會拒絕”
嬴不凡轉了轉手指上的黑戒,又輕聲開口說道:“咱們只是要利用那個人而已,又不是要放他。”
“只要他一天還在羅生門內,就不可能再掀起任何風浪”
“那個女人雖然被幽禁在了深宮之中,但她畢竟還活着”
“只要那個女人還活着,一切就都有可能產生變數”
嬴政還是搖了搖頭,看起來並不是很認同這位武成王的意見。
“藉着這次機會,黑冰臺聯合影密衛一起,拔掉了咸陽城乃至於大秦境內的大部分楚系勢力”
“你都說了那個女人久居於深宮之中,充其量也只能算是一個紙老虎”
“而她現在連爪牙都沒了,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嬴不凡緩緩站起身來,神色看起來平靜但又充滿自信。
“當然,我也就提個意見,具體如何還需要你來操作”
“過段時間我會去大宋一趟,了結一些因果,所以接下來的事情就需要你自己親自操辦了”
話音剛落,這位鎮國武成王的身形便突然變得模糊了起來。
“阿政,你要記住,在大秦的利益面前,一切個人感情都應該被拋之腦後,國之利益重於一切”
這句話說完之後,嬴不凡的身影便徹底消失在了這四海歸一殿之中。
嬴政聽到這話先是一愣,隨後龍眸之中閃過了複雜和和些許掙扎之意,但最終還是幽幽地一嘆。
“趙高”
他輕喚了一聲,那身穿大紅袍的趙高便立刻出現,跪倒在了大殿之中。
“奴才在,請陛下吩咐”
“派些人去打探一下司馬懿的消息,朕要他的全部資料,尤其是要知道他和武成王府之間有沒有什麼隱蔽的聯繫”
“另外,你親自去羅生門一趟,探一探那人的口風,看看他是不是願意合作”
趙高聽到這話,先是微微驚訝了一下,然後眼中閃過了一道難以察覺的詭秘之意。
“奴才遵命,請陛下放心”
說完,那一襲大紅色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四海歸一殿之中。
“如果這世界上的人都能純粹一點,想法都能夠少一點,那朕這個皇帝當得也就能輕鬆點了”
看着趙高離去之後,嬴政不由得感嘆了一聲,隨後再度提起了手中的毛筆,批改起了那如山般的奏摺。
………………
在咸陽城郊外那些被樹木遮擋住的羣山之中,坐落着一座極爲龐大的黑色宮殿。
在這座宮殿的四方屹立着七根如小山一般的柱子,並將這座黑色宮殿圍在了中央。
在這七根柱子上散發着極強的內力和念力波動,並形成了一座極爲強大的陣法,將這座宮殿籠罩在了其中。
這座陣法中有着陰陽家頂級咒法,墨家和公輸家的機關術,甚至還有極爲強大的符意,甚至還帶着些許書院不器意的味道。
如此之多的可怕力量凝聚在了一起,形成了這樣一座散發着無盡危險的強大陣法。
在這座黑色宮殿四方,站着許多秦國最精銳的士兵—鐵鷹銳士,有他們看守着這座宮殿,只怕是連一隻飛鳥都飛不進這裡。
此地乃是秦國最大的監獄之一,關押着數不勝數的強橫之人。
哪怕是名聲在外能排上號的蓋世強者,甚至是修爲已達天人至境的絕世高手,都難逃這座鬼府監獄的關押。
從外望去,這裡氣勢恢宏震撼,讓人心生敬畏之意。
走進監獄之內,便是重量級犯人的所在地,就像是妖魔縱橫之地一般,所以便被命名爲“鬼府”。
越是重量級別的犯人,他關押的地方便越是底層。
被關押在鬼府監獄最底層的,那是一位超頂級的重量級人物。
這最底層的死牢被稱之爲羅生門,號稱是可以與桑海城的噬牙獄相提並論的存在。
甚至羅生門的可怕程度,還要超過了噬牙獄!
趙高站在遠處的山峰上,望着對面的那座黑色宮殿,眼中閃過了一絲感慨之意。
“沒想到我趙高居然會再次來到這裡,當真是世事難料”
似乎是想起了當年的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這位咸陽宮裡的內侍總管眼中突然閃過了一絲殺意。
“但願那個人這次能夠稍微識相一點,否則咱家就要把氣撒在他的身上了”
陰冷地笑了笑之後,趙高身形微微一動,便向那座黑色宮殿飛掠而去。
而與此同時,在那座鬼府監獄的最底層,也有一道身影悄然睜開了雙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