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靜靜看着跪在柵欄外的中年神官,彷彿看到很多年前,那個眼神裡滿是敬畏崇拜神情的少年道士。
衛光明臉上的皺紋變得越來越深,皺紋裡充滿了慈悲與憐憫的氣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接下來要面對的敵人,即便加上你們,也未必能擋住他”
“多一份力量總是好的,來吧,神座,引領我走向光明的人是您,希望最後讓我回歸光明懷抱的依然是您”
聽到中年神官堅定的話語,衛光明久久不語,神色變得肅穆而又莊重。
“我不能保證什麼,但既然你如此堅持,我一定會盡我所能帶着你的那份去守護光明”
老人起身走到那排看似疏鬆並且低矮的木柵欄前,靜靜看着這道柵欄。
他想起了他在幽閣的時候,似乎也是被困在這樣一道柵欄之後,此時此景雖有不同,但卻是無比相似。
衛光明伸手推向木柵欄,動作尋常隨意,像是要離開家一般,想順手推開家中那扇會發出吱呀聲響的木門。
那蒼老的手指觸到木柵欄上,木柵欄無聲碎爲擊粉,化作無數粒耀着光渾的塵埃到處飄散,然後像螢火蟲羣一般鑽出那方細小無比的石洞。
螢火蟲鑽出細小的石洞,進入夜霧之中,彷彿像油潑入火堆一般,點燃了身周所有的一切尤其是那些霧霾裡微小的粒子。
本應永世不見光明的幽暗山谷驟然間燃燒起來。
這種燃燒沒有溫度沒有毀滅的力量,只有亮度。
燃燒的山霧瞬間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山峰南麓,蔓延到那座道觀之上。
在萬里晴空之中,整座山峰都隨之燃燒了起來。
尤其是那一座座道觀之中,裡面迴盪着陣陣道音,充滿了悲憫和莊嚴,光明的意味充斥了整個結界。
山峰最高處有一座用潔白的大理石所築成的道觀。
道觀內響起了一道雷鳴般的怒吼。
伴着那陣如雷鳴一樣的怒吼聲,山峰上的無形火焰開始漸漸熄滅。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道觀中的怒吼聲開始逐漸變低。
低沉而悠揚的尾音迴盪在整個結界內部。
聖光獻祭大法,昊天道的一門禁忌絕學,施術者能將他人體內的昊天神輝剝奪出來,化爲己用。
一般來說,經過對方自己同意後,這門絕學成功的可能會更高一點。
但衛光明的修爲已到達了一個至高境界,在昊天道典籍中,這個境界被稱爲天啓。
到了這個層次的昊天道門人,他本身和昊天已經差別不大了,已是站在這個世間巔峰的至強者。
所以衛光明可以輕易剝奪他人體內的昊天神輝,而不需要經過他人的同意。
這門絕學與昊天道本身的教義有些不符,所以被列爲了禁忌。
但身爲光明大神官,昊天道內部的各種法訣,衛光明都早已都爛熟於心。
即便是這門禁忌絕學,他施展起來也是毫無困難。
轟!
隨着一聲不大的響聲,結界崩塌,整座山峰就此消失在了極北荒原的東南角,好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衛光明身上穿着一襲白袍,回頭望了望山峰消失的地方,然後嘆了口氣,目光再次變得堅定起來。
溫柔而威嚴的光明氣息從他體內散發出來,隨着天邊閃過一道亮光,衛光明便已消失在了原地。
……
嬴不凡此時正躺在熊貓笨笨的身上閉目養神,一人一獸正處在一百五十米左右的高空飛行着。
突然,兩道紫金色的光芒在他的雙眼中閃過,嬴不凡眼中射出了駭人的神芒。
“老東西,居然自己送上門來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他冷笑了一聲,手掌拍了拍笨笨的大腦袋。
熊貓笨笨身上黑白雙色的光芒瞬間濃郁了數倍,原本就已快若閃電的速度再度暴漲了數倍。
數道模糊無比的殘影閃過,一人一獸便直接消失在了空中。
……
衛光明漫步在雪地裡,感受着那漫天飛雪,萬里冰封的奇景。
他那原本古井無波,幾乎比肩萬年寒潭的心境莫名起了些許難以預料的波瀾。
也許是因爲即將面對生平最強勁的對手,又或者是因爲那個尚未了卻的心願。
衛光明自己也想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但現在他已經不準備去深究了,因爲即便是想明白了,那也毫無意義。
如果即將回歸光明的懷抱,那麼他就要以最純潔的姿態去見那信仰了一生的昊天。
衛光明的腦海裡閃過了此生經歷的一幕幕,蒼老的面龐上浮現了一抹微笑。
他叫衛光明。
其實不是因爲他是光明大神官才叫這個名字。
事實上,八十餘年前他剛呱呱墜地後不久,還是個嬰兒時便已得了這麼一個名字。
在擁有這個名字又幾十年後,他才成爲光明大神官,享受世間所有昊天信徒的尊崇、愛戴和敬畏。
那時他才明白,原來世間之事不止是一飲一啄,哪怕是名字也暗自隱藏着天意。
若不是昊天在自己降生前就做出了選擇,在宋國世代務農,沒有多高文化水平的父母親,又怎麼能取出這樣一個名字呢?
作爲昊天道門最年長,最德高望重的光明大神官,老人雖然被囚禁二十年,但昊天道西陵神殿裡依然有無數願意爲他犧牲一切的神官及強者。
天下各處昊天道道觀雖所剩無幾,但裡面忠誠於他的下屬依舊是數不勝數。
這幫人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犧牲了無數條嚮往光明的生命,還將他從那幽閣絕地中救出,然後悄無聲息地將其送到了極北荒原的神秘駐地中。
衛光明想到這裡,面色似乎都變得沉重了許多。
這個畢生追求光明的老人此刻耷拉下了眼簾,佝僂着身子,走在雪地上的步履都變得有些蹣跚了。
“真是讓我一頓好找啊,光明大神官,您老這份隱藏氣息的能力真是讓我歎爲觀止”
熊貓笨笨緩緩降落在雪地上,嬴不凡從上面跳了下來,帶着一臉微笑地看向了面前那個老人。
但任誰都看得出,那笑容中隱藏着的無盡寒意,似乎能將人的血液都徹底凍結。
衛光明聽到了這,慢慢擡起了頭,那佈滿皺紋的臉龐上竟漸漸擠出了一絲笑容,一絲看起來頗爲真誠的笑容。
“這應該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世間最負盛名的天才,夫子最小的師弟,大秦的親王殿下,至於你其他的稱呼,恕我年紀大了,記不太清楚了”
嬴不凡聽到這話,面色沒有絲毫變化,但眼底深處的忌憚卻是更深了幾分。
他與夫子之間的關係雖然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知道的人也不多。
作爲昊天道的光明大神官,書院以及大秦帝國的死敵,卻也能知道這件事情,這倒是有些許出人意料。
看來,這位以聰睿明道著稱的光明大神官,除了這深不可測的修爲外,還有這如淵如海般的智慧。
“二十年的封印,大神官的修爲非但沒有退步,反倒是更上了一層樓,這等天賦才情還真是讓人驚歎啊”
在嬴不凡的感知中,眼前這個老人已經將全身的氣息與所有的能力盡數收斂了起來。
甚至連那顆至純至淨的道心都被他全然忘卻了。
如今的他已經不是那笑傲天下的光明大神官了,而只是一個極爲普通,也極爲尋常的乾瘦老人。
這就說明,衛光明絕對不只是初入天人至境的強者。
到了這種返璞歸真的地步,哪怕是在天下所有相當於天人至境的強者中,他也算不上弱者。
“厚積薄發罷了,被關在那種隔絕了所有天地元氣的地方二十年,只要不放棄修行,出來之後自然會境界大漲”
衛光明這話語很平和,絲毫看不出對曾經被封印的歲月有多少深刻的怨恨。
看他那心如止水的樣子,好像那段孤獨幽寂的時光從未存在過一樣。
“大神官倒是好心境,二十年的不見天日,我卻是沒能從你身上察覺到絲毫的怨恨之意”
天子望氣術可觀天下氣機,除了能觀人氣運,識人方位,勘探風水外,練到極致者,甚至能察覺他人內心的波動。
這就類似於佛家的他心通一般,有着無比玄妙的作用。
但無論嬴不凡如何查探,眼前這個老人身上竟然沒有一絲負面情緒,有的只是一副安靜祥和的樣子和滿臉的淡然之意。
“很多事情,不是單單怨恨就能夠解決的,所以我又何必心生怨恨呢?”
衛光明的面容蒼老,笑容自然也不會顯得有多美麗。
但此刻他的笑容,卻會平白讓人心中生出一絲溫暖可親的感覺,彷彿像是沐浴在光明裡一般。
身化光明,與昊天平齊,也許這就是他如今的境界吧
“如若不是當年夫子將我封印,很多事情也許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吧。這樣說來,這封印是恩,不是怨,那我就更加沒有怨恨的理由了”
“若大神官當年能有這般心境,恐怕就不會遠赴萬里去殺一個小孩子了,那之後的事也就都不會發生了”
此言一出,衛光明的神色有些出乎預料地變得鄭重起來。
“我這一生可能做過錯事,但當年的那件事情我並不認爲我哪裡做錯了,總有一天,世人會知道冥王之子究竟意味着什麼?”
嬴不凡眼神漸漸眯了起來,其中寒意更加濃烈了幾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冷冽了起來。
“還真是不知悔改啊,如果你當年不做那件事情,你依舊能在昊天道中享受無上尊榮,更不會成爲你們宗門歷史上第一個被外人囚禁的光明大神官”
“我之前倒還感到奇怪,爲什麼你逃了出來不立刻離開秦國境內,但現在我明白了,當年的事情你還沒有死心”
衛光明淡然一笑,並沒有因爲那生冷的語氣而感到生氣。
“被關在幽閣裡的那二十年,我一直沒有停止用這雙眼睛看這世界,某一年,我還曾經爲此做過一次試驗”
“邊境那場血案果然跟你有關係,還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啊!沒落了那麼多年的宗門,居然在我大秦境內,還能有那麼大的能量,看來這些年的黑冰臺,很是失職啊!”
嬴不凡身上的黑色長袍開始無風自動,眼中寒意已演化爲濃烈的殺機。
“只可惜依然沒能殺死那個人,我清楚地看到,那抹黑夜的影子還在世間飄浮,時濃時淡,時而消失時而呈現”
“但這兩年間這抹影子變得越來越凝固,代表着那個人變得越來越強大,永夜到來的時候也會變得越來越快”
嬴不凡冷笑了一聲,極爲不屑地說道:“傳說只是傳說,由古至今歷來沒有人發現過冥界,夫子周遊天下多年,我也從沒聽見他說過此事,可見所謂的冥界,不過是一派胡言”
“如果沒有冥界,自然沒有冥王,如果沒有冥王,自然不會有冥王之子,那你這麼多年來的執念,又成了什麼呢?”
有些時候,嬴不凡真的有些感到奇怪。
他雖然不喜歡昊天道,但並不否認這個宗門有其獨特和出衆之處。
那歷任的光明大神官均爲昊天道內精研教義,聰慧無雙之人,但不知道爲什麼,光明大神官反而是容易出問題的人,越優秀越是如此。
兩百多年前入荒原傳道的那位是如此,眼前是這個號稱這兩百年來最出色的光明大神官的老人也是如此。
難不成這些所謂的充滿智慧和毅力的光明大神官都是一些自負狂妄之輩嗎?
他們始終堅持認爲自己看的纔是真實的,而且還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真實。
但事實上,這些人卻和真實的世界越走越遠。
“不過是因爲你當年一個小小的揣測,這咸陽城裡死了多少無辜的大秦百姓,可你如今依舊不知悔改,這便是你作爲光明大神官的仁慈嗎?”
“想要驅逐永夜,總要付出代價的,只要能成功,這些犧牲都是可以接受的”
衛光明的聲音聲音平靜的就如同冬天被凍結的寒潭一般,平和又毫無波瀾。
彷彿當年他一手造成的那場震驚大秦帝國的禍事,只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