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大光的徹夜調遣之下,紅總的隊伍無聲無息的大集合了。來自石家莊等地的援兵也不顯山不露水的暗暗抵達文縣周邊,最新式的武器全被藏在不見天日的隱蔽處,隊伍口令每小時變化一次,嚴防聯指的奸細軍情。
死於機械學院側門的十六歲孩子被人收拾乾淨了,身上還覆蓋了紅總的旗幟。他成了紅總的烈士,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當戰鬥準備全部就緒之後,陳大光大張旗鼓的爲他舉行了治喪遊行。
遊行以一輛嶄新的解放牌大卡車開路,卡車上的樂隊把一曲哀樂演奏的驚天動地。緊隨其後的便是靈車。靈車被黑紗和白花裝飾滿了,車頭懸掛着孩子的大幅遺像。孩子是個活潑孩子,在相片上笑得有牙沒眼,讓人沒法把他和靈車上被旗幟包裹着的小屍體聯想到一起。
靈車之後,跟着上萬人的送葬隊伍。前方哀樂淒涼,催人淚下;後方的口號聲則是震天撼地,催人尿下。總而言之,一望無際的隊伍直奔文縣主要大街,殺氣騰騰的要讓聯指“血債血償”。
文縣如今已經是聯指的地盤,只不過是因爲要和談,纔開了個口子放陳大光等人進城。如今紅總的人居然蹬鼻子上臉的鬧了遊行,聯指自然不能坐視。道路兩旁的樓房,一色五十年代建造的蘇聯式建築,如今窗戶全開了,鋼筋焊成的彈弓立到窗前,接二連三的往外發射板磚。彈弓力度驚人,一磚打到身上,能拍出人的內傷。遊行隊伍立刻亂了形狀,而打頭的大卡車看到前方來了一隊聯指戰士要攔路,司機立刻一踩油門,“轟”的一聲直衝向前,當場碾死了兩個人。
在遊行隊伍被板磚打得滿街竄之時,紅總的武裝隊伍趁亂出現,而提前佈置在附近樓頂的重機槍也亮了相,開始對着窗口進行掃射。在一鍋粥似的大街上,兩派的大決戰開始了。
城內槍一響,城外也亂了套。陳大光切斷了全縣的電話線電纜,小丁貓暫時與城外戰場失去了聯繫。但小丁貓也不是吃素的,電話線一斷,他立刻啓用了無線電臺,調兵到文縣外圍,想要關門打狗,在文縣內部解決掉陳大光。可惜他儘管想得美,陳大光卻不肯束手待斃。紅總和附近城市的軍校有了聯繫,軍校學生把坦克一路開上戰場了。
紅總在城外開了炮,聯指在城裡也開了炮。一門加農炮瞄準了陳大光所在的二層旅社,一天之內發射三百發炮彈,把旅社轟得渣都不剩。
陳大光衛兵衆多,行蹤不定,不怕炮轟。無心和蘇桃則是躲入一戶民居。民居里的居民早逃出文縣了,留下的空房子清鍋冷竈,窗戶被磚頭砌了一半,目的是防流彈——如今坐在家裡卻被流彈打死,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
兩個人全都不敢上炕,因爲一層磚頭也未必擋得住子彈,走獸似的靠在炕邊席地而坐,好在外面正是秋老虎之時,地面絲毫不冷。兩人相聚的好日子剛過了兩天,還沒過新鮮勁兒呢,就遭遇了新的大戰。如今別說吃雪糕了,棒子麪窩頭都沒地方找去。
飢一頓飽一頓的熬到夜裡,兩個人從炕沿露出眼睛,透過半截玻璃窗往外看。夜空之中閃爍着一道一道的火光,是子彈飛或者炮彈飛。爆炸聲晝夜不息,沒有人能安心入眠。
無心怕蘇桃害怕,把她摟到胸前捂着耳朵;蘇桃怕白琉璃害怕,但是找不到他的耳朵,只好把他整個兒抱進懷裡。白琉璃暫時倒是沒有出去看武鬥的打算,因爲發現戀愛比武鬥更有趣。他等着無心和蘇桃再說幾句“在一起”之類的話,可是兩個人都沒再提。
昏昏沉沉的混過一夜,到了天明時分,無心帶着蘇桃出去找食。商店全都關門了,好在他們所處的位置偏僻荒涼,走出不遠有條小河。無心跑去河邊抓了一串大肥蛤蟆。拎着蛤蟆回了住處,他關了院門,把蛤蟆宰了扒皮;蘇桃則是把廚房裡的土竈點燃了,提前燒起了一鍋水。粉紅色的蛤蟆肉扔進鍋裡,倒是煮出了油汪汪的一鍋湯。兩人都餓極了,守着大鍋連吃帶喝。蘇桃起初還有點兒猶豫,無心安慰她道:“放心吃吧,又不是癩蛤蟆。再說癩蛤蟆扒了皮,也是一樣的能吃。”
蛤蟆肉剛吃了一半,不遠處轟然一聲巨響,正是衚衕外面落了炮彈。黑色硝煙鋪天蓋地的遮住了遠方朝霞。無心一把抓起書包,一把扯住蘇桃,出了門就往衚衕尾巴跑。他先跑,其餘各家的居民回過味了,慌里慌張的也跟着跑。
全縣已經沒有安全的藏身之處,僅有的防空洞也被武裝隊伍佔據了。整條衚衕的人心有靈犀,一起奔到了河畔野地。其中有嚎啕的有癡呆的,還有一個嚇得發了瘋,哭哭笑笑聲震雲霄。
無心和蘇桃裝着半肚子蛤蟆肉,半飽不餓的坐在河邊耗時光。最後無心小聲說道:“我們還是去找陳大光吧。陳大光雖然目標大,但是守衛也嚴,肯定比我們更安全。”
蘇桃一點兒主意都沒有,跟着無心站起身溜過人羣,兩個人像是屬黃花魚的,貼着牆根悄怯了。
無心費了不少的勁,終於在一處廢棄的火車隧道里找到了陳大光。陳大光一天一夜沒閤眼了,然而精神煥發,根本沒空搭理無心。無心向人要了兩個麪包,和蘇桃分而食之,然後很識相的抱着膝蓋坐在角落裡,不出聲也不添亂,一坐又是一整天。
到了夜裡,兩人朦朦朧朧的要睡,耳邊聽得有人說道:“報告司令,第一批隊伍開始進攻縣招待所了!”
Wωω▲ ⓣⓣⓚⓐⓝ▲ Сo 陳大光聲若洪鐘的答道:“好!”
無心似睡非睡,心想紅總竟然已經打到了聯指總部,難道小丁貓要完蛋了?
未等他想出眉目,頭頂忽然起了一聲怒吼。他打了個激靈,睜開眼睛就見隧道之中一片忙亂。連忙把蘇桃也推醒了,他起身問道:“陳主任,怎麼了?”
陳大光往腰間掛了幾枚手雷:“撤退!”
在衛兵的護送下,無心背起睡眼惺忪的蘇桃,跟着陳大光往隧道外的荒野地裡跑,一羣人跑成了草上飛,兩隻腳恨不能不落地。一鼓作氣跑到安全地帶了,陳大光喘着粗氣趴伏在草窠子裡,通信員則是擺起電臺迅速發報。無心蹲在陳大光身邊,就聽他氣喘吁吁的自言自語:“媽的,想堵老子?門兒都沒有!”
隧道方向很快起了槍響,陳大光紋絲不動,直到通信員向他通報了最新戰況。帶着剛被蚊子咬出的一身大包起了立,陳大光一馬當先的返回隧道。企圖隧道偷襲陳大光的聯指戰士已被紅總的援兵盡數擊斃。隧道通體成了黑色,燙如火炭,是被聯指用火焰噴射器燒灼過了。
隧道是住不得了,無心隨着陳大光換了地方。心驚膽戰的熬過一夜,翌日依舊是戰火連天。聯指顯然是真落了下風,因爲紅總的隊伍裡應外合,已經佔據了大半文縣。
陳大光有一點“狡兔三窟”的意思,每隔幾個小時便要換一次陣地。無心跑不動了,帶着蘇桃在一處斷壁殘垣後休息。斷壁殘垣就在縣招待所的後方,招待所裡還有人在抵抗,但是據說小丁貓等人已經早撤了。
到了下午,無心餓得發昏,蘇桃作爲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更是耐不住飢。無心急了,又聽招待所一帶已經槍聲疏落,便打算帶着蘇桃過去碰碰運氣。如果招待所已被紅總攻克,自己也能進去找點吃喝。
他很謹慎,帶着蘇桃在瓦礫堆上匍匐前進。一點一點的挪到了招待所一側,無心和蘇桃從坍塌了的圍牆中,意外的看到了丁小甜。
院內亂七八糟的壘着沙袋,丁小甜就趴在一堆沙袋後面,正在遙遙的對着院子另一側的戰友喊話。院子裡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丁小甜的身邊躺着兩具屍首,都是中彈而亡的青年。而丁小甜喊完話後一回頭,忽然看到了煙熏火燎的蘇桃,登時愣了一下。
蘇桃也是一怔,但隨即小聲開了口:“你還打啊?你快跑吧!”
丁小甜本來就醜,如今塗了滿臉煙塵,更醜了。抱着衝鋒槍又狠狠的看了蘇桃一眼,她開了口,嗓子啞得像個男人:“別往前走,前頭還有我們的人。”
蘇桃知道她心腸不壞,甚至是個好人。忽然想起她對自己的好處,蘇桃幾乎着急了:“小丁貓都走了,你還留?你傻呀?”
丁小甜彷彿已經不屑於解釋,對着蘇桃笑了一下,她的神情堪稱平靜:“殺了我一個,還有後來人。”
蘇桃真急了,可是又知道自己說不動她,情急之下只會重複:“你傻呀?你跟着小丁貓他們跑啊!他們都走了,你還不走——你傻呀?”
丁小甜不看無心,只看蘇桃。蘇桃急得語無倫次,倒是讓她又笑了。笑過之後她從腰間抽出了彈夾,一邊上子彈一邊收斂笑容說道:“我們的想法不一樣。紅總很快還會發動進攻,你快滾吧,不要給我添亂。”
蘇桃哭唧唧的還要勸,可丁小甜忽然變了臉,扭頭對她吼道:“滾!不要蠢頭蠢腦的煩人!”
無心把蘇桃強行的往後拽。等到距離丁小甜足夠遠了,無心對蘇桃說道:“別費勁了,她不能聽你的。”
蘇桃想不通,對着無心嘀嘀咕咕:“小丁貓都跑了……”
無心忍飢挨餓的答道:“我看全文縣的聰明人,只有陳大光一個。除了陳大光,其他的人全都多多少少的在發傻。”
蘇桃想了一想:“小丁貓也傻嗎?”
無心向她揚眉一笑:“你往後看吧!”
兩人不敢再動,在瓦礫堆裡趴了小半天,直到傍晚時分,纔像兩條野狗似的起了身,癟着肚子往前溜達。
招待所已經徹底被紅總攻克了,正有紅總的戰士進了一樓餐廳找吃找喝。有吃飽喝足了的站在院內,仰着腦袋向樓頂張望。無心和蘇桃試試探探的進了大院,有樣學樣的也擡了頭,只見樓頂固定着一杆殘破的聯指旗幟,而下方跪着一個人,一動不動的摟着旗杆,正是丁小甜。
蘇桃驚叫一聲,隨即擡手捂了嘴,不敢說自己認識聯指分子。而無心問了旁邊的觀衆:“樓頂上怎麼還有人?”
對方看了他一眼,認出他是陳司令身邊的人,便大喇喇的答道:“死啦!死不悔改,有意思吧?人都往外逃,她往樓上衝,就爲了保護她們那杆破旗。”話音落下,他舉槍向上一扣扳機。丁小甜的屍體隨着子彈的力道一跳,然而雙臂死死的環住旗杆,硬是不倒。
蘇桃垂下了頭,由着無心把自己領入樓內。一根剝好的香腸送到她的手裡,她略略清醒了,擡眼看無心也在吃香腸,纔跟着張嘴啃了一小口。
到了入夜時分,持續了兩日兩夜的大武鬥終於結束了。
小丁貓和杜敢闖逃了個無影無蹤,被俘虜的聯指成員排成長隊,被反綁雙手關進了機械學院。大操場四周到照燈徹夜雪亮,無心和蘇桃跑去看了一次熱鬧,在無數黑沉沉的人影中,他看到了陳部長、李萌萌、還有武衛國。
陳部長的頭臉被鮮血糊住了,歪着靠在李萌萌身上。幾個月不見,李萌萌忽然長大了,看着比蘇桃還成熟一點。她的臉上也纏着骯髒的繃帶,繃帶遮住了一隻眼睛。武衛國橫躺在人羣中,兩條腿被齊膝炸斷,不知是死是活。無心不出聲,輕輕走,走了一圈之後沒有看到顧基,不知道顧基是死了,還是逃了。
帶着蘇桃進了一間空教室,他們在地面上躺了。蘇桃枕着他的手臂,輕聲問道:“是不是打完了?”
無芯了口氣:“應該是打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