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的主人

洞的主人

無心一口氣逃出老遠,末了壁虎一樣爬過洞窟的穹頂,他在一塊凸出的大石上落了腳。白琉璃飄飄忽忽的懸在他的前方,鬼影時明時暗的很不穩定。無心伸手去觸碰他,手指掠過他的鬼影,空蕩蕩的毫無感覺,一直陰冷濃烈的邪氣也淡得幾近於無了。

無心忽然恐慌了:“你會散嗎?”

白琉璃把頭垂到了胸前,低聲答道:“不會。”

無心向他招手,讓他靠近自己:“你虛弱的像只新死鬼。”

白琉璃一點頭:“嗯,我傷了元氣。”

無心像捧一輪月亮似的,把他攏到了自己胸前:“你不能抱我了,也不能吃火鍋了。”

白琉璃蜷縮在一團微弱的白光之中,有了點落花流水的意思,聲音也軟了:“只是看你很可憐,纔想抱抱你。其實抱不抱的,沒有關係。”

他的鬼影閃爍了一下:“不過重慶火鍋,是真的很想吃。上一次吃時我是十二歲,還沒有進西康。”

無心忽然難過了:“對不起。”

白琉璃歪着腦袋,從溼漉漉的長髮中去看他,看着看着,笑了一下:“等到出了洞,你談戀愛給我看吧!”

無心的腦筋沒有跟上他的要求,不過不假思索的點了頭:“好,我談戀愛給你看

。”

看談戀愛的快樂彌補了吃不到火鍋的遺憾,於是白琉璃開始尋找藏身之處。無心想要像藏匿史家姐弟一樣,找個洞把白琉璃封住。然而石壁上洞眼雖然不少,可他不會畫符,無從封起。他的感覺最爲靈敏,耳朵在暗中動了一動,他隱隱聽到了遠方一步一停的腳步聲音。靈機一動有了主意,他讓白琉璃飄進了一道又窄又深的石縫中。咬破舌頭反覆凋了石縫兩邊,他的鮮血成了攔路門神,至少可以擋住普通的小鬼。

白琉璃縮在深處,也不敢靠近他的血。眼看無心伸長舌頭左舔舔右舔舔,像只水鬼或者野猴,白琉璃一蹙眉毛,又有些討厭他了。

無心先是安頓了史家姐弟,如今又安頓了白琉璃。收回舌頭落了地,他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爲,心中無端的生出了一陣喜悅。從前的往事雖然還是影影綽綽不明朗,但是他把眼下的局面大致弄清楚了。向前又跑了一段路,他爬上石壁做了埋伏。在等待敵人逼近的時間裡,他的眼前不斷浮現出種種片段,有花有雪,有一望無際的林海,有溫暖的懷抱,有堆積如山的粉罐子。擡手搭上一小塊凸起的石頭,他收攏手指抓了抓,然後自己一抿嘴——還有個又甜又香的女人。

正當此時,腳步聲音越來越近了。

聲音很輕,顯然擡腳落步都很有控制,然而一直不見有光出現,也許是他們在摸黑前進。無心靜靜的等待着,一直等到他們出現在了自己的視野中。對他來講,丁思漢的保鏢比丁思漢本人更富有殺傷力,因爲他們身大力不虧,凶神惡煞奈何不了無心,他們卻是能夠三拳兩腳的把無心打成俘虜。

所以無心一動不動,等他們走得更近一點。

在無心等待之時,丁思漢也在等待,等待無心和鬼巫師的出現。鬼巫師雖然沒有被自己打散,但也弱到了半死不活的地步。也許正是因爲他的弱,丁思漢極力的集中了精神,卻是始終覺察不出鬼巫師特有的邪氣。身邊圍繞着的小鬼又太多了,幾乎對他造成了干擾。

他不着急,慢慢的往前走,頭頂驟然掠過一道疾風,後方一名保鏢發出了慘叫。幾支手電筒瞬間一起開了,沿着地上一片細細的血點子瞧,他們在通道一邊發現了瀕死的同伴。同伴的頸側動脈是血糊糊的一片,皮肉彷彿是被生生開的,鮮血滔滔凳了一地。救人是絕對的來不及了,他們眼看着同伴在血泊之中抽搐成了一具屍體

起初誰也沒有說話,後來有人開了口:“難道除了水裡,地上也有東西?”

丁思漢無言的搖了搖頭——他不敢確定,也許是新敵人,也許是無心。有小鬼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嘁嘁喳喳指指點點。他猛的晃動手電筒照向了斜上方,一簇鐘乳石中閃過了一條白影,他的手慢了一秒鐘,甚至沒能分辨出無心消失的方向。

關閉了手中的手電筒,丁思漢悠然神往稻了口氣。保鏢的死亡並不能讓他動心,讓他念念不忘的還是無心。無心在的時候,他終日思索着如何折磨對方;無心不在了,逃了,他又像個賤種似的,開始飢渴的思念對方。他簡直搞不清了自己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幾輩子的光影記憶全重疊在了一起,男女老少四個字似乎也根本無法將他描述清楚了。他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一樣對無心又癡又迷,也像個身經百戰的老色胚一樣,恨不能垂涎三尺的一口吞了對方。羞澀而興奮的回憶着自己方纔對無心的一抱,他走了神,任由黑血順着自己的鼻尖往下滴答。

小鬼們獻媚似的擠到他的耳邊,一個說無心在這邊,另一個說無心在那邊,他被小鬼們指揮得團團亂轉,可是連無心的毛都沒能覷見。正是茫然之時,身後又起了一聲哀嚎。三束手電筒光芒一起向後轉了,走在中間的一名保鏢隨即猛一閉眼,因爲迎面被噴了滿頭滿臉的熱血。

無心又咬死了一名殿後的保鏢。和保鏢們相比,他的武器只有牙齒。鋒利的牙齒咬斷頸側動脈,一斷即逃,他在地面上幾乎是不停留。有人開槍了,一邊射擊一邊崩潰似的怒吼出聲。潮溼的碎石屑應聲飛濺,死去的保鏢軟軟當在地上,無心則是再一次不知所蹤。

丁思漢身邊只剩下了兩個活人,一個活人在叱天罵地的開槍亂打,另一個活人則是靠了邊,自作主張的想要沿着原路往回走。丁思漢其實一直很依賴保鏢們的功夫和力量,可惜保鏢們的精神不如他們的結實,而且水中的螞蝗和地上的無心,已經解決掉了他們中的三分之二。

暗暗稻了一口氣,丁思漢蹲下了身,先是念念有詞的在地上畫出了兩道符,隨即雙手一拍地面,口中輕聲喝道:“起!”

躺在地面上的兩具新屍首,一具近一點,一具遠一點,全有了反應,搖搖晃晃的先後站起了身。他讓小鬼附上了他們新鮮的屍體,雖然行屍走肉總比不得活人靈活,但是聊勝於無,可以勉強一用。

死人活了,活人則是嚇傻了

。丁思漢用手電筒向他們晃了一下,聲音輕而沙啞,在洞窟之中引出了空曠的回聲:“不要怕,跟我走。”

死人跟上了他,活人猶猶豫豫的,不知要不要跟。不知怎的,他們忽然感覺眼前的丁老先生不再是他們印象中的丁老先生了。印象中的丁老先生雖然也有點神鬼莫測的意思,可是老頭挺和氣,不冒險。跟着老先生混飯吃,是個缺德不缺錢但平差事。

活人是有思想的,真到了緊要關頭,他們不會給丁老先生陪葬。握着散彈槍不進反退,他們起了二心。洞子地面高低崎嶇,上下還橫貫着七長八短的鐘乳石,撒腿狂奔是做不到的,但是隻要夠機靈,一路跳躍着還是能夠逃出速度。互相對視了一眼,兩個活人互通有無的交流了眼神。

然而在他們即將撤退之時,一股子寒氣直刺心肺。頭腦瞬間暈了一下,他們的魂魄已被外界的小鬼衝出了身體。

丁思漢帶着四具活屍,一往無前的繼續走。同時,他放心大膽、肆無忌憚的開了口:“無心,我知道你在附近!”

在四具活屍的包圍下,他料想無心沒有辦法從天而降的咬死自己:“無心,上輩子的事情,你還記得嗎?你和我,我和你,還記得嗎?”

無心沒有迴應,而他翻屍倒骨撫今思昔,卻是自己把自己感動了:“無心,你看我——”他的氣息顫了一下:“你看我爲了找你,人都不要了,命都不要了。”

話到此處,他咳嗽了一聲,震得額頭黑血飛濺:“無心,你早已忘了我的名字,我卻是想了你將近一百年!”

尾音陡然上揚,他調出了尖利的嗓子:“無心!世上可有第二個人,能像我一樣對你念念不忘一百年?愛之深恨之切,你懂嗎?”

洞窟幽深,聲音能夠傳出老遠。躲在石縫裡的白琉璃傾聽良久,感覺自己是得知了天大的秘密。把秘密翻過來掉過去的細想了想,像被雷劈了似的,他驟然明白了,隨即險些笑死在了石縫裡。

無心攀在一根粗壯的鐘乳石上,感覺十分尷尬。可是如果認認真真的下去批駁對方的歪理,結果一定不會美妙,興許只會讓他更尷尬。

丁思漢意猶未盡的站在原地,感覺自己還有千言萬語要說——他想吞了無心,不是玩笑,不是賭氣,他是真的想吞了無心

。吞了無心,無心就永遠都是他的了!

“我恨你!”他毫無預兆的轉了口風:“負心薄倖,你害死我了!”

雙手攥成拳頭,他額頭的傷口像是開了閘一般,汩汩的向外涌出黑血。如同他的纏雜不清的靈魂一樣,他的感情也是同樣的纏雜不清。他對無心時而愛得要死時而恨得要命,無論愛恨,全是真的。

恍惚中忘記了自己衰老的皮囊,他上一世死於十四歲,於是這一世生於十四歲。蒼老的聲音被他扯得又細又高,他顛動着一頭花白的短髮,甩出了一片漆黑的血珠:“出來!你給我出來!無心,事情沒有完,只要不合我的意,就永遠不會完。這輩子死了,我還有下輩子,下輩子死了,我還有下下輩子。無心,你何其榮幸,能讓我爲了這麼一點蠢事與你糾纏三生!”

說到這裡,他咬緊牙關屏住呼吸,對着自己點了點頭:“蠢啊,真蠢。”

洞窟之中漆黑如水,只有丁思漢手中的小手電筒放射出了長遠的光束。他筆直的站在四具活屍中間,一番獨角戲似的長篇大論過後,他彷彿是疲倦了,歪着腦袋望着前方,他面無表情的只是喘氣。

無心始終是不吭聲。沒有聲,沒有光,他便無法確定無心的位置,連一槍把對方轟下來都不能夠。突然深深的委屈了,丁思漢幾乎要落了眼淚——他心裡真苦啊,全是無心欺負了他!恨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和無心對着開膛剖肚,互相的晾一晾肺腑。他自認爲是一腔真感情,沒摻雜,最純粹。

他敢晾,無心敢嗎?所以還是無心的錯,全是無心的錯!丁思漢提起一口氣——對於無心,他的話還沒說完!

“我知道你恨我折磨了你,可在上一世,你又是如何把我送到死路上去的?無心,你夠狠啊——”

話沒說完,洞子深處忽然傳出了柔和的男聲:“大爺,你還嘮叨沒完啦?”

丁思漢一愣,當即擡頭覓聲望去:“誰?”

手電筒的光芒一晃,下方的丁思漢和上方的無心一起睜大了眼睛。如果沒走眼的話,他們統一的認爲自己看到了一隻穿着運動服的直立大蜥蜴。

無心依舊是按兵不動,丁思漢則是有些傻眼:“什麼東西?”

來者站在手電筒的光束之中,不但頭角崢嶸,露出的四肢也是鱗甲赫然

。看個頭它得有個一米七高,看模樣,兩個鼓泡眼一個長扁嘴,正是個典型的蜥蜴面孔。

丁思漢意識到自己是遇到了成精的妖物,幸而身邊立着四具活屍,縱算妖精敢襲擊自己,自己也有還手之力。下意識的後退一步站穩當了,他只聽妖精坦然的答道:“我是一隻蛇精。”

丁思漢沒看出它像蛇精,不過也懶得刨根問底。暗暗做好了驅使活屍的準備,他一團和氣的又問:“是不是我驚擾了大仙?”

自稱是蛇精的大蜥蜴用爪子扯了扯身上的運動服,言談舉止慢悠悠的,是個很講理的模樣:“可不是?您跟哪位大娘吵架呢?我可聽你鬧半天了。”

丁思漢一咧嘴:“我……我沒和女人吵架?”

大蜥蜴一點頭,嘴邊耷拉着分叉的細舌頭:“不是女人,那就是男人囉?你們這些中老年同志的感情出了問題,應該自找地方解決,不該拿到我家裡來吵嘛!你這樣影響我的生活,我簡直不知道要不要吃掉你。”

丁思漢皺起了眉毛:“這是你家?”

大蜥蜴答道:“沒錯,我都住了二十多年了。”

丁思漢擡手向後一指:“那河裡的大螞蝗——”

大蜥蜴頗斯文的答道:“鄙人的寵物。”

丁思漢的腦筋立刻左三圈右三圈的開始轉動了。他沒和妖精打過交道,不知道前面這蜥蜴會有多麼大的力量。看蜥蜴的意思,顯然是要讓自己滾蛋。自己滾了倒是容易,可洞裡的無心怎麼辦?無心是一步也放鬆不得的,天知道他有多麼會逃,也許一眼照顧不到,自己這一輩子乃至下一輩子,都見不到他了。

思及至此,丁思漢一言不發撣起了手,對着大蜥蜴虛空畫符。最後一筆收了尾,他緊接着向前狠狠的一揮手:“去!”

大蜥蜴屬於妖邪之物,自然也有符咒可以制它。而隨着丁思漢的號令,一具屍首拖着雙腿,直着眼睛直奔了大蜥蜴而去

。大蜥蜴先是受了一道無形的符,如今又猝不及防的被一具活死人推了個跟頭。張開大嘴“哈”的一聲,它對着上方的活屍噴出了一口黑煙,隨即歪着腦袋一嘴叼住了對方的脖子。搖頭晃腦的一扯,大蜥蜴咬斷了活屍的脖子,一個圓滾滾的人頭順着地勢骨碌碌滾出了老遠。再一口咬中活屍的臂膀,大蜥蜴力大無窮,把對方的胳膊也撕掉了。

最後把活屍分了個七零八落,大蜥蜴站起了身再往前看,發現丁思漢和活屍們已經一起消失無蹤。

大蜥蜴保持着人形,正想繼續驅逐家中的不速之客。哪知未等它開始行動,沿着一根細長的鐘乳石,一張雪白的面孔倒吊着緩緩伸到了他的面前。

無心爲了表示恭敬,在說話之前先雙手合什拜了拜,然後才小聲開了口:“大仙,我是被剛纔那個老頭子逼到這裡來的,早就想走了,一直沒能走成。你老人家明辨是非,千萬不要遷怒於我啊!”

大蜥蜴被他嚇了一跳,張着嘴沒言語。而無心伸手向着後方一指,小聲說道:“他們剛往那邊跑去了。”

大蜥蜴將無心上下打量了一番,末了閉了大嘴,一個鷂子翻身騰空而起,扁扁的附上了洞頂。又因它着實是個蜥蜴的身體,且又穿着半袖運動衫和五分褲,所以一條尾巴無處安置,只好從一側褲管中伸了出來。一瞬間爬沒了影子,它顯然是追丁思漢去了。而無心抱着鐘乳石想了想,隨後猴子似的縱身一躍,一路也悠盪而去了。

平心而論,無心在洞中的行動,比大蜥蜴更爲靈活利落。細長的四肢全調動了,他閉着眼睛往前衝,忽然感覺前方陰氣極重,應該是個鬼魂聚集的所在。他提起了精神,磨牙霍霍的向下一跳。

然而鬼魂們簇擁着的並不是丁思漢。他剛一落地,便被一名沉重的活屍壓住了。未等他出手反抗,雙臂已經被活屍緊緊的箍住。另一雙乾枯的老手從天而降捧住了他的臉,他聽到了丁思漢低啞的笑聲:“嘿嘿嘿,你往哪裡逃?”

與此同時,遠方河邊的孔洞之中,史高飛無視了史丹鳳的強烈阻撓,自顧自的伸腿下了洞。他的大砍刀被水流衝到了岸邊,此刻正靜靜瞪在淺水之中。他好了傷疤忘了疼,把大螞蝗拋到了腦後。走過去彎腰撿起了刀,他回到孔洞前仰頭說道:“姐,我去看看情況,你放心,我不和人打架。”

然後他拿着一隻備用的小手電筒,躡手躡腳的向前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