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畫符,畫了個人仰馬翻亂七八糟。紙符高高摞起了一大疊,其中沒有幾張是真有效驗的。畫符至少要講個心無旁騖一氣呵成,可是無心的心靈像是一片空場地,四面八方的風隨便過,他即便經過了十年的練習,也依然還是“定”不住。
勝伊坐在外間,算是衛士;賽維在屋裡陪着他,看他一張一張畫個不休,哪一張都是筆畫流暢,像一幅畫。他畫的時候,她坐在角落裡不敢出聲;等到他唉聲嘆氣的放下筆了,她才隨之透過了一口氣。看着無心做神棍勾當,她心裡有些不舒服;不過做神棍總比一無所能稍強,她和無心一樣,思緒在腦子亂竄:“反正現在只要認字,就沒有辦不了的公務。哪個衙門比較肥呢?交通還是財政?”
無心凝神靜氣的忙碌一天,忙得毫無成績,不禁有些沮喪。垂着頭把筆墨紙硯都規規矩矩的收拾好了,他對着玻璃窗,用一條手帕慢慢的擦頭上熱汗。而賽維輕手輕腳的走到近前,看他剛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冷茶,就鼓足勇氣伸出手去,將一片薄薄的花生糖送到了他的嘴邊。
無心愣了一下,並且轉動眼珠看了她一眼,隨即立刻張嘴銜住了糖,也沒有笑,單是非常認真的用舌頭把大片糖捲進了嘴裡,嚼得面頰一鼓一鼓。賽維一手端着個糖盤子,見他把嘴裡的糖嚥下去了,便伸手又喂一片。無心垂下眼簾,先是將糖咬下一角,然後歪着腦袋找好角度,把餘下大半片也一口吞下。嘴脣柔軟的蹭過了賽維的指尖,賽維一哆嗦,感覺無心像一隻馴良的野獸——非常的野,也非常的馴良。
房內很安靜,空氣中瀰漫着花生糖的香甜氣味。賽維一片一片的喂無心吃糖,喂多少吃多少。雙方都不說話,彷彿已經心有靈犀。無心忽然擡眼正視了她,抿着滿嘴的糖笑了一下,笑得很溫柔,又有點討好賣乖的意思,像個賤兮兮的小男孩,幾乎帶了一點可憐相。
賽維面無表情的看着他,渾身的血都衝進了腦子裡,臉上紅彤彤的發燒,手腳卻是冷得將要顫抖。“不行了,不行了。”她迷亂的想:“他神棍就神棍吧!我倒貼就倒貼吧!橫豎我貼得起,從今往後我再也不亂花錢了,我要攢錢做大事……”
房門一開,勝伊進來了。
房內幽閉甜蜜的空氣立時流通出去,賽維的頭腦有所降溫,然而一顆心還是在腔子裡上下奔突,大跳不止。勝伊爲了免得有人偷聽,故意沒關門,只壓低聲音問道:“無心,畫完了沒有?不是說今夜就去嗎?我等了好些天,可要等不及了!”
無心若無其事的從桌上拿起兩道紙符:“你和賽維一人一道,貼身貼在胸前就好。”
然後他伸舌頭舔了舔嘴角的糖渣子,沒有再看賽維。賽維的心思,他都知道;可還是原來的四個字:高攀不起。
賽維不是一隻可以隨着他到處走的孤雁,賽維身後牽牽扯扯一大家子人呢,人多眼雜嘴也雜,萬一有個心明眼亮的看出了他的破綻,他受害,賽維一定也要受害。
勝伊接過了符,因見賽維還端着糖盤子,就暫且沒有給她,繼續低聲說道:“你們聽說了沒有?八姨娘連着兩三天沒見人影了。”
此言一出,賽維不禁莫名其妙:“八姨娘不見了?她又沒有孃家,能去哪裡?俊傑都十二三歲了,她總不會還生別的心思吧?”
勝伊對她豎起一根手指,“噓”了一聲:“小聲點,吵什麼?外頭都聽見了。我猜她就是私奔了。她剛三十出頭,要是真有相好的肯要她,不比她在家裡守活寡強?”
賽維擺了擺手:“你別嚼舌頭了,我們自己的娘都死的不明不白,還有閒心去管俊傑的娘?晚上我們都要多吃一點,否則到了夜裡沒力氣,可就糟糕了。”
話音落下,院中忽然起了輕輕的腳步聲。隨即房門一開,進來的人卻是馬俊傑。
馬俊傑雖然是個孩子,但是穿戴的比大人還要一絲不苟,一身小西裝堪稱筆挺,腳上皮鞋也沒有半點灰塵。小遊魂似的登堂入室,他站在裡間門前,靜靜的仰頭看人:“二姐三哥,你們見到我娘了嗎?”
二姐三哥被他注視得很不舒服,立刻一起搖頭,又裝成懵懂天真的樣子說道:“八姨娘從來不到我們院裡來呀,怎麼,你找不到她了?”
馬俊傑擡手扶着門框,沒言語,扭頭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然後小聲說道:“你們還是回上海的好。”
他的手很白,是個半大孩子的形狀,骨骼纖細,巴掌薄薄的:“如果你們真去上海,把我也帶上吧。我長到這麼大,還沒有出過北京城。”
賽維笑問道:“你光顧着玩,不上學讀書啦?”
馬俊傑放下了手:“我們家的人,還要靠着學問吃飯嗎?”
然後他轉身就走了。
勝伊看了男人就煩,包括馬俊傑這個小男人,只感覺無心還算順眼。馬俊傑前腳一走,他後腳就嘀咕上了:“什麼東西,鬼頭鬼腦!怪不得連八姨娘都不疼他,我看他根本就是讓個老鬼上身了。”
賽維無言的又擺了擺手,希望勝伊把嘴閉上。馬俊傑的怪性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而她一直對這位小五弟毫無興趣。
三人吃過晚飯,靜等天黑。黑夜當然是不利於出行,然而花匠近來正忙着給花園裡的花木剪枝,正好全聚集在了山上亭子周圍,從早到晚人來人往,讓他們沒法肆無忌憚的尋覓勘探。依着無心的意思,是自己單獨行動,讓姐弟二人留在房裡等待;依着賽維的意思,是她和無心同去,勝伊既無力量又無智慧,留下看家;勝伊直接啐了他們二位滿臉花,表示從此以後,無論做什麼事情,都必須三個人一起行動。
待到夜色濃了,賽維領頭翻窗戶出了屋子,無心和勝伊緊緊跟上。天雖然黑,但是還沒到入睡的時候,所以他們一路走得躲躲閃閃,生怕被人瞧見,直到進了花園地界,才鬆了口氣。
三人穿的全是橡膠底子的網球鞋,走起路來輕便利落。賽維眼神好,依舊是做領路人,無心跟住了她,同時伸手拉扯着身後的勝伊。勝伊一無所長,只好提了個手電筒。花園白天或許還有幾分可看的景緻,然而到了夜裡,花木隨風微微搖曳,一叢一叢深深淺淺,如同鬼影一般,讓人只覺陰寒。片刻過後,無心聽到了隱隱的水流聲音,而前方的賽維輕聲說道:“快到河邊了,橋是壞的,我們是繞遠路走過河,還是劃小船抄近路?”
勝伊答道:“還是划船吧,划船的話,一下子就過去了。繞遠路,至少得繞一里多地。”
兩人一問一答,說話間已經到了河邊。無心放眼望去,就見前方一條湍急小河,也就十多米寬,河對岸是高低的岩石,岩石往上一路斜坡,正是一座小山;而在山頂,果然有着一座小亭。夜色朦朧,看不出美;但是無心做了一番想象,認爲如果到了好季節好天氣,河水翠山小涼亭,再配上週遭的花花草草,的確是一幅毫無特色的美景。
河雖然不寬,但是也足夠順流泛舟,所以小河兩岸也拴了幾隻小木船。賽維跳躍着靠近河邊,因爲平日時常來玩,所以輕車熟路的解開一隻小船,又對着無心和勝伊招手。及至全體都上船了,她也無需幫忙,自己扳動木漿,便將小船划進了水中。
無心坐在船尾,先是一直不言不動。忽然擡手摸進胸前的襯衫口袋,他抽出了一直隨身攜帶的鐵針。彎腰把鐵針探入水中,他發現河水似乎蘊藏了吸引力,在把鐵針往水裡吸。
他捏住鐵針直起腰,用針尖刺破了指尖。將一點鮮血塗抹到鐵針上,他向水中伸手又試了一次。果然,吸引力消失了,鐵針隨着小船的方向,在河水中乘風破浪。
無心收回鐵針,隨即摁了摁褲兜,褲兜裡裝着幾張用來畫符的黃紙。擡眼望向前方的賽維和勝伊,他沒有說話,因爲不想嚇壞他們,自亂陣腳——馬家如今真成凶宅了,凡是陰氣重的地方,比如臨水之地,全都匯聚了邪氣。邪氣是哪裡來的,他說不清,總之,和鐵針是同源。
賽維三劃兩劃,便靠了岸。上船之時岸邊平整,下船之時就困難了,因爲爲了美觀,岸邊巨石是個錯落的形態,很不好落腳。三人蹦蹦跳跳的一路往山上跑,因爲都很興奮,所以彷彿也只是三步兩步的工夫,便一起到達了亭子前。
亭子雖然陳舊,但卻是一處精緻的建築,並非四根柱子八面來風的結構,四面都有活動的雕鏤槅子,槅子背面還糊了一層薄紗,人在其中坐着,外界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夏天亭子頂損壞了,往下掉落磚石,馬老爺來不及派人修理就出了國,所以家裡管事的索性把亭子鎖起,免得人進去了遇危險。賽維很瞭解家裡的情形,提前在兜裡藏了一把小鉗子,預備使用蠻力,直接把鎖扭開。然而掏出鉗子圍着亭子繞了一圈,她發現已經有人捷足先登,扭開了一個鎖頭。
沒了鎖頭的鉗制,槅扇自然是一推就開。賽維猶猶豫豫的擡起了手,作勢要推:“是不是花匠白天進去休息了?”
無心上前一步擋在了她的身前。慢慢推開槅扇,他率先走了進去,只見亭子裡除了四周有座位,中間有石桌之外,再無其它擺設。賽維隨之進入,原地轉了一圈,輕聲說道:“也沒有什麼呀!”
勝伊提着手電筒,沒敢開,因爲現在還不需要光:“有什麼才叫怪了呢。我們從小到大,來過無數次,哪次看出什麼了?”
賽維擡手抓了抓頭髮:“娘到底是什麼意思?真是的,有事情還瞞着我們!”
勝伊剛要回答,不料無心忽然抽鼻子嗅了嗅,隨即一把搶過了他的手電筒。在他推動手電筒開關之時,三人上方忽然起了“咭”的一聲。像是陳舊的門軸活動,也像是秋蟲鳴叫。
光柱驟然向上打去,三個人仰起了頭,就見黑幽幽的亭子檐下,探出一張慘白的面孔,正是失蹤了幾日的八姨太!
八姨太穿着一身花紋斑斕的長旗袍,身姿扭曲的盤絞在亭內樑柱上,如同蟒蛇。燙過的頭髮披散開了,她咧着嘴做了個笑臉,一雙眼睛卻是黑油油的反了光,居然不見白眼珠。低頭面對着下方三人,她忽然又低而尖銳的鳴叫了幾聲,聲音怪異,絕不是人能夠發出的!
而在賽維和勝伊發出驚叫之前,無心猛然出手,把他倆全推出了亭子:“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