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坤寧宮走水了。”陳矩進來對依舊喝的醉醺醺的陛下稟道。
“嗯。”朱翊鈞慢慢的應一身,因爲喝酒遲鈍的思維並沒有很快轉換過來,“怎麼失火了?快派人去救啊。”
“原因現在還不清楚。”陳矩說,“娘娘在火場,還沒救出來。”
朱翊鈞一下坐直,“你說什麼?皇后怎麼會在火場裡呢?”
“起火的地點就是娘娘日常起居的東暖閣裡。”陳矩說。
朱翊鈞起身就往外衝去,但是腳下虛浮,踉蹌了一下,陳矩連忙扶住他,然後一路攙扶他上了步輦,往坤寧宮去。
步輦到坤寧宮門外,朱翊鈞遠遠就看見王容與被人攙扶着出來,許是嗆了煙,一直在咳嗽,依着宮人的手,背都直不起來。
朱翊鈞突然招手,不讓人繼續往前了。
黑暗中,坤寧宮的半邊亮起火光,來來往往拎着桶救火的宮人,都成了背景,王容與彎着腰咳嗽,一個正臉都沒給他,他眼裡卻只看見她。
“既然皇后無虞,就回宮去吧。”朱翊鈞說,他想他還沒有做好面對皇后的準備。
他得再等一等。
回了乾清宮,朱翊鈞讓人叫來冬至,問她坤寧宮爲何起火。
“之前王美人來找娘娘了,一路不經通傳闖進去的,奴婢等跟着進去請罪,娘娘讓我們都出來。不一會兒,無病姐姐也出來,她守在門口,不讓奴婢們近前伺候,所以奴婢也不知道里頭髮生了什麼。”
“後來聽聞無病高呼走水了,娘娘和王美人還在裡頭,無病先衝進去,救了娘娘出來,娘娘再想讓人進去救王美人,已經進不去了。”
“王美人還在火場?”朱翊鈞問道。
冬至點頭。
陳矩拱手,“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王美人不經通傳,如何能進宮去,坤寧宮難道養的一羣廢物。”朱翊鈞道。“就是你們沒有攔住王美人,纔會讓娘娘陷於危難之地。”
“因爲王美人來勢洶洶,奴婢們措手不及,所以纔沒有及時阻攔。”冬至低頭道。
“等會就有人來說坤寧宮的火事了。”朱翊鈞道。“你先回去吧。”
果然不過一刻鐘,李肱就過來乾清宮,見了陛下道,“王美人適才來和坤寧宮陪娘娘聊天,不甚打翻燈臺,因爲正好落在帷帳上,火一下就起來了,王美人護着娘娘先出來,自己卻沒來得及,等到火滅時,王美人已經沒氣了。”
“坤寧宮已經不能住人了吧。”朱翊鈞道,“榮昌公主如何,可有收到驚嚇?”
“公主有一點點受驚,但是已經被娘娘安撫下來。”李肱說,“娘娘準備去啓祥宮暫住。”
“太后那邊可有着人去說?”朱翊鈞問。
“娘娘親自去兩宮向太后娘娘稟告的。”李肱說。
朱翊鈞點頭,揮手讓他下去。
這個短短時間就把一切事情都處理妥當的女人,好像跟他剛纔看見那個必須依靠人才能站穩的女子不是一個人。
天底下哪裡有弱女子。
皇后一向做的很好。
沒有人能挑出錯處,就是他,還不是被傻傻騙了六年,六年不侍寢,也許伺候陛下只是在皇后職責裡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部分。
所以皇后捨棄了這一小部分,其他所有部分都做到最好。
這其中沒有人受損傷。
他受損傷了嗎?他睡在這個妃嬪那個妃嬪身邊時可沒有想到皇后的身體,初一十五去坤寧宮裡,也是純休息,他不也漸漸把皇后當做說話談心的對象,把她當皇后,而不是一個女人。
不然他又如何輕易的被騙住。
被騙不是他無辜,只是竟然還以爲自己和皇后是心貼心,就太蠢了,蠢到妄爲一個帝王,一個男人。
王容與手裡捧着熱茶,不想喝,也不說話,無病進來,“公主已經安置了。”
王容與點點頭。“王美人那?”
“也收拾體面,送到欽安殿去了。”無病說。
“我明日去見陛下,讓陛下把她的位分擡一擡,好歹葬儀上能體面一些。”王容與說。
“娘娘。”無病氣道。“這火不是無緣無故燒起來的,娘娘爲何還要爲她遮掩。”
“不然呢,王家姐妹相爭,王美人放火燒姐嗎?”王容與道,“這與我,與伯府都沒有益處,就讓她是爲了救姐而死吧。”
“娘娘,如果奴婢當時不進來,娘娘就真的準備和王美人一起赴死嗎?”無病想到當時的情景就渾身發抖,娘娘被王美人壓制在炕上,面上一片平靜,全無掙扎之意。
“沒有。”王容與說,“我還是想活的,活着多好啊,我一點都不想死。”
“那要是我不進去呢?”無病說,“娘娘但凡一點不想死,就不至於一動不動,任由她壓着。”
“我是沒了力氣。”王容與說,“我看見你我就不想死了,我還有祖母,爹,兄長,我還有榮昌,未來的日子就算再難,又有多難。”
“娘娘記住你的話。”無病說,“你要是不想活,多的是人跟着你一起去,但是留下來的人多可憐,公主這麼小就沒了娘,以後可怎麼辦,若是選了一個永寧公主那樣的駙馬,怎麼辦?”
王容與點頭,“我知道,我會好好活着的。我當時就是腦子抽筋了,一下懵了,我不想死的,我很確定。”
“大火時,陛下來了一次坤寧宮,只是不知道問什麼中途又折返。”無病說,“李肱去乾清宮回話時,也說陛下臉色很平靜。”
王容與點頭算是知道了。無病勸她去睡一會,王容與搖頭,“去牀上也是幹躺着,就讓我這麼坐着吧。等困了,我自然會去休息。”
昨日裡只聽聞坤寧宮起火,卻又被逼着在宮裡不能出去走動的嬪妃,一早就來啓祥宮給王容與請安,王容與沒見她們,只讓顧言晞出去替她解釋了一下昨夜的事情,以免她們偷打聽偷傳,讓事在嘴裡變了樣。
王容與把榮昌送到宜妃處,“母后最近有些忙,怕顧不上你,你去宜母妃宮裡暫住一段時間好不好?”
“不好,我想陪着母后。”榮昌可憐巴巴的說,她敏感的感覺到最近母后的不對勁,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想陪着母后。
“你陪着母后,母后要分神,處理事就處理的不好,處理不好事,就不能好好休息,不能好好休息,母后就要生病了。”王容與撫着她的頭說,“榮昌希望母后生病嗎?”
榮昌搖頭,“我不想。”聲音尤帶哭腔。
“你乖乖的,母后馬上就把你接回來了。”王容與溫聲道。
送走榮昌,王容與讓妙容給她上了妝,身着皇后常服,去乾清宮見陛下,然而陛下並不召見她。
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從來沒有想到她會有一天身穿戰袍給自己勇氣來乾清宮,站在外面卻進不去。
她從袖子裡拿出摺子,對張成說,“你拿這個進去給陛下過目吧。”
摺子裡寫的是王美人護駕有功,升嬪位以嬪位下葬。
朱翊鈞看了摺子,“升貴人吧,死後不入皇陵。”
張成出來回了皇后,王容與捏着硃批,只升一級?“陛下決定此生都不再見我嗎?”
“陛下昨日喝了酒,今日頭疼的厲害,不是不見娘娘,是誰都不見。”張成說。
然後僵持間,鄭貴妃的步輦進了乾清宮,鄭貴妃見了皇后,微微福身見禮。“姐姐在這,爲何不進去?”
王容與冷眼看她,她似嬌羞用帕掩面,“陛下召我來伺駕,我就不與姐姐多說,以免陛下久等。”
鄭貴妃娉娉婷婷的走了進去。
王容與也不再說廢話,轉身離開。
王美人橫死,老太太和崔氏都進的宮來,崔氏還不相信,等進了宮才知道是真的,立馬就哭暈過去,老太太拉住王容與的手,“坤寧宮好好的起什麼火?”
“王美人,二妹妹以爲是我讓陛下給她喂的避子藥,來找我分辨。”
“我心情不好,就與她爭辯了幾句,話說的有點直白,她說不想活,就推翻了燭臺。”王容與聲音裡有着濃濃的疲意,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手裡沾上的第二條人命,會是自己妹妹的命。
“都是我不好,她不理智,我不和她說就是了。偏偏我心裡躁的很,拿她做發泄,逼她沒了理智,做下錯事。”
“這與娘娘何干。”老太太說,“她自己鑽了牛角尖,做下害了滿門的錯事,你不計較她害你,還替她隱瞞。”
“人死萬事休。”王容與說,“何況,我隱瞞也是爲了我自己,爲了家裡。”
“娘娘看着精神實在算不上好,娘娘千萬要保重自己。”老太太說。
王容與點頭,“祖母也不要太過爲我擔心,不然我還要擔憂祖母身體。”
“我不擔心娘娘,娘娘也不要爲我擔心。”祖母安道。
朱翊鈞躲在乾清宮喝酒,已經數日不見閣臣了,躺在鄭妃的腰腹處,由她按着自己的額角,“陛下,妾才聽到一個消息,覺得好神奇啊。”
朱翊鈞不應答,鄭妃也自顧自的說道。“原來皇后和王美人是一同入的侍選冊,這一家入兩個本就是奇事,聽說是永年伯府一開始只有王美人入選,但是永年伯寵愛長女,用長女的名字來替次女,但是沒想到次女早早就入了貴人的眼,於是兩姐妹就一同入冊了。”
“這也太巧了,如果永年伯府不用長女替次女的名字,現在可真不好說。”
朱翊鈞睜開眼看她,若說永年伯會使錢消王容與的名字他信,讓她去頂替次女入宮,那是不可能的。再說,從一開始,他說要進宮的就是王容與,又和王美人有何干系?
朱翊鈞趕走鄭妃,召張成來問。
最近陛下陰晴不定,不好伺候,鄭妃也只能低頭乖乖撤走,不過如今,只有她能出入乾清宮,旁人只要知道她聖寵不衰就是。
張成跪在陛下面前不由覺得有些發冷,陛下很久沒有這樣讓人心裡發寒過,偏偏還問的是那樣時代久遠的事。
“陛下,娘娘進宮是陛下一早就說好的,就這麼順順利利進宮了呀,陛下想問什麼?”張成戰戰兢兢說。
“朕問你,永年伯府可曾使過銀子,讓王容與的名字沒有在秀女冊上?”朱翊鈞問。
張成額角冒汗。
朱翊鈞說,“不要想着騙朕,朕還問你說明朕還信你,不然朕去找來當初採辦的太監過手的尚宮,總能問清楚。”
“奴才不敢欺瞞陛下。”張成說,“實在是奴才辦事不力,採選內監以爲奴才交代的是讓王家二小姐入選,初冊上,只有王二小姐的名字。”
“娘娘的名字是後加上去的。”張成頭低在地上回道。
朱翊鈞好久沒有說話,久到張成實在想知道陛下是怎麼想的,準備擡頭偷偷的打量一下陛下的神色,然後一個茶盞就從他頭上飛過,在他身後的地板上迸裂開花。
“好,好,好的很。”朱翊鈞又陷入焦躁憤怒的情境裡,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他自作多情。他在那年燈市下碰見一個女子,不是傾國傾城,也不是花容月貌,只那鎮定的眼神裡突然起的一絲羞窘,就在他心裡種上根。
過後的再見是意外,也是驚喜,她和他所有見過的女子都不一樣。
她這樣原本也上不了侍選,他選她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他當真是這麼想的。
難怪她進宮來就當不認識自己,他還以爲她羞赧,或是欲拒還迎。原來她一心只想要落選出宮,他留着她寫的一字一言反覆品味,她卻恨不得離他遠而又遠。
皇宮與他,都是她不想要的。
朱翊鈞砸了一切可砸的東西,心裡的痛苦一點都沒有得到解脫,憑什麼只有他這麼痛苦。朱翊鈞紅着眼想,我不動你,我還不能動你身邊的人來讓你難受嗎?
“坤寧宮宮人,護衛皇后不力,以致坤寧宮大火,皇后受驚,其罪當誅,皇后念在舊情,只全部發落出宮,一個不留。”朱翊鈞說。“陳矩,你去辦。”
“是。”陳矩應道。
王容與和衣歪在炕上,不過兩三日,身上養起的那點肉全都散了去,衣服穿在身上打晃,無病看的心疼,無憂說,自從娘娘瘦了進宮大婚,就再沒有胖回去過。
“這宮裡的日子,娘娘想長肉多難啊。”無憂心疼的道。
“坤寧宮大火,娘娘沒有責罰我們,陛下那指不定要如何處置我們呢。”顧言晞說,“最近宮人都有些人心惶惶。”
“娘娘都不曾責罰我們,陛下爲何要責罰?”無病不解。
“陛下要責罰還有什麼理由不成。”顧言晞道。她們這些人,平常在娘娘面前也有些體面,但是一旦真有什麼事,她們都不知道,比如不知道陛下爲何突然和娘娘生這麼大氣,也不知道好端端的姐妹相談,怎麼就起了火。
但是不管知道還是不知道,坤寧宮一系都在一條船上,未來突然變的晦澀難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