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家家宴方過了兩日,晶報上就刊出了醒目的頭版頭條——“碧血丹心洗煉儒商風骨,揚帆起航更待壯志千里”,文章歷數了譚家經商以來的善舉,比如捐款買飛機抗日,買糧送到河南賑災,甚至事無鉅細的寫到了六華每年給工人的節敬數額,雖有誇張之處,卻着實讓觀者感動了一把,紛紛讚歎譚公是胸懷大義的民族英雄,文章裡還附上了譚老爺與劉會長的照片,兩人的分量與地位,更足證譚家的光明磊落。
早起看到報紙,萼雪便一個電話掛給了江玄嶽,笑盈盈的感激他請來了邱啓鳴,幫譚家洗刷了冤屈,電話剛掛,申九紡織廠的周廠長又打來了祝賀電話,客套一番後,電話鈴便是接二連三的此起彼伏,海運協會的有,警署的也有,說的都是譚家蒙受不白之冤,委屈了云云,萼雪一一答謝了,等得空上了二樓打算吃早餐,一樓的電話又叮鈴鈴響起來。
只聽吳媽喊:“少奶奶,使館崔絲太太來電話了!”
萼雪冷冷一笑,清了清嗓子,以極甜潤的聲音接起了臥室的電話:“哈嘍!是崔絲太太嗎?”
“哪裡,哪裡!都是我們老爺神通廣大,另外還仰仗您和大使照顧!”萼雪電話這頭只說恭維話,心裡卻是冷冷的鄙夷。
“下週的舞會呀,好,好,不瞞您說,自從這遊行開始鬧騰,我就忙的心交力瘁,可巧您讓我去跳跳舞、開心開心,真是雪中送炭了!”
“黃鶯絮也來,我好幾月沒見她了,行,那到時候見咯!”
“好的,拜拜!”
從工人遊行到被洋人肆意抹黑,崔絲太太沒來過一個電話,哪怕是假意的慰問都無,如今譚家上了報紙,立馬就有舞會邀約,果真是現實無比。
萼雪明白上海交際場的潛規則,既然都是逢場作戲,那就各取所需,沒誰非要在假人堆裡找真情。
何況舞會這種場合,能認識更多名流政要,對經商的譚家而言,利大於弊。
想到這裡,她便惦記起一件很久前想穿的旗袍,那旗袍一直掛在更衣室的正當中,是一件淺鳳仙紫的改良旗袍,福慶如意雲肩,拖地裙襬,用金線,銀線絞了孔雀羽毛,捻成一根根織線,又使妝花的手法在旗袍上滿繡纏枝牡丹,萼雪一個人的時候試穿過幾次,只覺得自己成了牡丹花王,除了將身形襯得玲瓏有致,那絲滑的布料如冰如玉,令人不由得的端莊起來,生怕坐下站起之間喘了口粗氣,把這身旗袍給吹化了。
照她以往的性子,名流匯聚的大場合,她絕不會打扮得太招搖,一來怕失了溫婉內斂的閨閣風度,二來怕引起不必要的關注,徒生枝節。
但這次不同,譚家被洋人抹黑栽贓,各路的酒會,晚宴,便幾乎沒再邀請過譚家人,連帶上海灘的男女老少看譚家,眼光都帶着質疑,今日雖沉冤得雪,但許多雙眼睛仍盯得死死,甚至巴不得你再跌個跟頭,眼下如能在舞會上驚豔亮相,等於直接告訴那些陰險小人,譚家根基雄厚,憑你什麼東西南北風,我自是巋然不動。
“一羣鳩佔鵲巢的土匪,妄想鬥垮我們,實在荒謬!”萼雪心裡冷笑着。
“叮鈴鈴!”樓下的電話鈴又在響。
“今日這電話算是接不完了!”萼雪強擠出笑臉,拎起了話筒。
“是萼雪嗎?”電話那頭的聲音文靜知禮。
“蓉蓉!”——是任蓉蓉。
“蓉蓉,最近如何?”萼雪頗爲高興,這位老同學時常牽掛自己,只因雙方皆心有靈犀,便不像旁人那般時時熱絡。
“我很好,看到報紙上說你們家的麻煩事解決了,我真替你高興!”蓉蓉還是一如既往地體貼。
別人說這話猶可,蓉蓉說這話,萼雪倒有些憋不住淚水,畢竟這些天的奔波勞碌,讓人實在心交力瘁,只有在知心好友面前,纔敢卸下心防。
“大華飯店的舞會你可要參加?”蓉蓉突然提起這個。
“咦!蓉蓉怎麼知道舞會的事?”萼雪有些奇怪,但還是笑:“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電話那頭停頓了半刻,道:“我也會去!”
“去舞會?”萼雪有些訝異,蓉蓉是孤身一人來的上海,舉目無親,相識的只有他們這些同學而已,誰會邀請一位深居簡出的高中老師去這樣的舞會呢?再者,蓉蓉個性高傲,向來是看不上這些名利場的浮華虛僞,怎會甘願來舞會交際應酬?”
“也許來上海久了,轉了心性,希望從達官貴人家的青年公子中擇一良婿,以完終身大事?”萼雪這樣猜測着,心裡又替她安排起來,“莊行長的兒子剛從英國留學回來,個性溫和知禮,與蓉蓉一定聊得來,若到時兩人有意,我倒要從旁協助一二了。”
想到這兒,萼雪又笑:“既然咱們的女詩人要下凡參加平民舞會,那可得選一件體面又大方的旗袍禮服來驚豔衆生了,待會來我家,我幫你挑一件合意的衣服。”
“行!那待會見了!”說完,蓉蓉便掛了電話。
“舞會,蓉蓉,蓉蓉,舞會!”萼雪搖搖頭,怎麼都想不明白兩者有何共同之處。
“要是蓉蓉去舞會,給她穿什麼衣服好呢?”在衣櫃裡挑挑揀揀,卻總是不滿意,最後目光落在了那件淺鳳仙紫的旗袍上。
“蓉蓉氣質嫺雅,這件淺鳳仙紫的旗袍很是襯她,只是她穿這件,我倒要穿什麼好?”萼雪素來把蓉蓉看做自己親姐妹,再好的東西只要蓉蓉喜歡,她都不會吝嗇。
“叩叩!”
“少奶奶!”
傳來敲門聲,卻不是鳶兒,而是順兒。
原來家宴過後,萼雪便開始正式當家,新官上任三把火,她做的第一項改革,便是削了劉嬸子的廚房管職,調了鳶兒去管大廚房。起初,劉管家一家還頗不服,連帶着一干同他們交好的下人也開始埋怨起來,說少奶奶太剛愎自用了些,好在萼雪一貫大方,常常對下人施以恩惠,慢慢把人心買轉回來,又有機靈的見太太已不問家事,往後縱有千般不願,那也只能看少奶奶臉色辦事,於是慢慢的,也都服軟下來,只劉嬸子還指桑罵槐的日日嘴碎,不想被平日裡交好的婆子一狀告了上去,從此滿腹牢騷便只能嚥下,昨日已告病回家休養了。
順兒雖不甚聰敏,卻極盡忠職守,萼雪一般七點起牀,往往沒到點她就已守在門口,熱毛巾,手香乳,漱口杯,一應俱全,有時吳媽都感慨,走了個鳶兒,來了個順兒,倒像是左右護Fa輪番上陣。
“奶奶,樓下來了訪客,是位姓任的姑娘,說是奶奶的同學。”順兒在門外道。
“這麼快嗎?”萼雪有些好奇,探頭望了望,只見樓下停了輛沒見過黑色的小汽車。
趕忙下來,就見會客廳背身站着一位杏黃色旗袍的女人,正低頭欣賞一盆竹瓣春蘭,
萼雪開心的迎了上去:“我早起左眼皮子便一直跳,知道要有貴人來訪,這不,可來了位上海摩登小姐!”
蓉蓉回頭,臉上掛着些調皮的得意:“那你還不快把華服美裳都一一獻上來!”
“遵命~!”萼雪躬身行禮,有模有樣的扮起了丫鬟。
蓉蓉也不禁噗呲一笑,兩人笑鬧一會兒,便上了二樓。
當初要從北平搬來上海,萼雪是不大樂意的,一來丟不下同窗好友,二來總覺得上海不如北平有底蘊內涵,無奈宥維軟磨硬泡,又許下了無數諾言,這才勉強答應和他一起來上海定居,好在宥維說到做到,諾言一一實現,其中一項便是給她在譚公館裡單獨闢一間大更衣室,
女人都是愛美的,譚家又是踏破門檻的風水寶地,每月絡繹不絕總有人來送禮,單單那綾羅綢緞不知堆了多高,太太有的賞了她,有的送了人,她又怕久放着黴了蛀了,糟蹋掉好東西,便大手一揮,五千大洋花請了朱順興的裁縫做了百來件旗袍,什麼立領、鵝頸領、鳳仙領、水滴領、竹葉領、馬蹄領,又什麼洋布泰西緞、針織蕾絲、呢絨、摹本緞、花紗、湖縐林林總總一應俱全,說是更衣室,其實更像個旗袍展覽廳。
蓉蓉在房間試了許久,件件皆美,只是始終少了那麼點感覺,最後,萼雪忍痛割愛把那件淺鳳仙紫的推薦給了她。
“這怎麼行!這一看就是你舞會要穿的,我可不能奪人所好,再說這料子摸起來就貴的嚇人!我哪兒配穿!”蓉蓉直搖頭。
聽她這話,萼雪倒有些惱:“什麼配不配的,咱們之間怎麼講這麼見外的話!”說着,便把那旗袍遞了過來。
蓉蓉知道她的脾氣,也不好違拗,只能勉爲其難的換上,她素來溫婉文靜,淺紫色與她而言實在是珠聯璧合,加上雲肩的秀美,讓她略平淡的眉眼又多了些嬌柔風致。
“真是好看!”萼雪把腰身拉了拉,見多了一指空隙,奇怪道。“我們身量向來都是一般的,怎麼你今年倒清減了些!”
“唉!操心唄!”蓉蓉只怨了聲,沒再多言。
好在中式旗袍不挑肥瘦,玉環之姿,更顯其豐腴富貴,飛燕之態,則更顯其玲瓏纖秀。
“你說你,平日大家都勸你多分些神給自己,早日覓得佳婿,過上夫唱婦隨的日子,你都不聽,只一心念着投身報國,如今倒好,總算把我們的話聽進去,願意腳踏實地的好好地過日子了!”萼雪舒了口氣,在妝鏡匣子裡挑揀起首飾來。
蓉蓉也沒回話,只看着鏡中的自己愣神,片刻萼雪拿了副銀鍍金點翠珊瑚雙喜字釘珠耳環過來,她纔回過神。
蓉蓉看到那對耳環,又是推卻不已:“真是瞎胡鬧,這耳環是譚老夫人給你的古董,怎麼能隨便出借!”
“你這人,怎麼這樣婆媽,平時跟你說的,難得你願意聽進去,我自是歡喜,纔給你這衣服耳環助你一臂之力,若你要計較起貴重,不是把我們這些年的姐妹情誼拿來論斤兩了!”萼雪不容她拒絕。
拿洋玻璃布的衣罩套好了旗袍,正想着怎麼裝耳環,恰好看到上月林文煙香水的檀木盒子,便拿過來,蓉蓉看到直笑:“物盡其用上,你倒是比誰都做的好!”
“你沒聽過買櫝還珠呀?這貴的東西,往往裝東西的盒子也貴重!”萼雪也笑了。
蓉蓉回頭看了另一間更衣室,好奇道:“我看宥維的更衣室也擺了兩個大箱子,衣服鞋子攤了一地,你們是要出遠門?”
“是他,他和老爺要去德國採買紡織廠的新機器,我不去,我這邊給他收拾東西呢!”
“這時候去德國?來來回回總得三四個月,等回來了,怕是都要入秋了。”蓉蓉有些奇怪,又問:“這麼長的時間,你不跟着?好歹你們家的老夥計都是幾十年的老人了,家裡交給他們還不放心?”
萼雪聽到這話,正不知如何回答,就聽到咚咚的有人敲門。
“誰呀!”
“奶奶,是我!”是喜兒。
“太太問少爺的行李都打點好沒,又說他每晚愛喝兩盅,讓你把酒窖的好酒也帶上兩瓶!”
“唉!這爲孃的心,總是最細的!”萼雪嘆了聲,道:“你去回太太,我這邊待客,稍後就去拿酒。”
“是~”門外的人走了。
蓉蓉見她神色有異,便有些擔心:“你們向來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斷沒有分開這麼久的道理,你又不是會耍小性子的人,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萼雪低了頭,握緊手中的茶杯,思索了片刻,想着蓉蓉也不是外人,便坦白道:“我讓喜兒跟着去,你知道的,太太的意思一直是納她爲妾,既然遲早要進門,不如早些讓兩人相處,也省了以後的麻煩。”
瞬間,蓉蓉明白了老同學的苦衷,一個喪失生育能力的女人,面對夫家納妾娶小的要求,縱有千般不願,也只能留一聲嘆息在無人的寂夜裡給自己聽。
“往好處想,這孩子以後也只會喊你母親,總歸還是償了你的心願!”蓉蓉這話出口,她自己都覺得單薄無力,剝削了另一個無辜女人,滿足自己爲人母的心願,不過是給世上又添一個傷心人罷了。
她們有時都恨自己讀過那麼多書,明瞭那麼多理兒,最後想了那麼多,擔心煩心了那麼多,倒不如尋常人家,吵也過,鬧也過,打打鬧鬧也就蹚過半生的長河。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萼雪倒看得開。
“聽說北平那邊又在發傳單,日本人倒還揣着賊心呢!”蓉蓉扯開了話題。
“這仗一打起來,物價怕是要飛漲,你可得提前買好米麪油之類,最好家裡的水缸也時時儲滿水,省得到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萼雪見蓉蓉穿的還是讀書時那件杏黃色的旗袍,不免叮囑起來:“你們學校的待遇我聽說每月能有三十多塊,吃住又不要你的錢,可要好好存着。”
“嗯,我向來儉省,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個月瑤瑤喊我野餐踏青,我嫌出城一趟總有花費,都拒絕了。”蓉蓉解釋着,又把袖口上跳出來的一根線頭掩了掩。
“那就好,我就是個婆婆媽媽愛操心的。”萼雪裝作沒看到,只玩笑。
“中午想吃些什麼,最近請了個新廚子,保證比大中樓的菜做的還有滋味。”
“可不能再勞煩了,你看,下面還有人等着我呢!”蓉蓉朝樓下的白色小汽車努了努嘴。
在上海能買的起車的,往往非富即貴,就說那每年得繳的車牌稅,就不是普通家庭能負擔的,蓉蓉一箇中學老師,平日又沒有交際應酬,去哪裡認識的這些人。
萼雪心裡滿是疑竇,突然來借衣服,又出入有司機,可別人被誰騙了。
想到這,萼雪便忍不住:“蓉蓉,咱們是多年的姐妹,可不許瞞我,你是不是新結識了誰?上海這地方魚龍混雜的,坑蒙拐騙的人不算少,你剛參加工作,人還稚嫩,不要被那些老江湖三言兩語給騙了呀!”
蓉蓉聽到這話,噗嗤一笑,反問道:“我看起來像愛慕虛榮,貪圖富貴的人?”
的確不像,念大學的時候,食堂有個打雜的啞巴,每天總喜歡撿學生吃不完的飯菜,咬了一口的饅頭,剩了兩口的米粥,他統統收入囊中,同學們覺得很不衛生,都嫌棄他,蓉蓉卻每次留一個饅頭不吃,獨獨給他留着。
這樣心地善良的女生,怎麼會被花花世界的浮華迷惑。
樓下已經傳來兩聲喇叭,應是在催促蓉蓉。
“你看,司機等不及了,我先走了,衣服首飾我一定小心保護,舞會完了就還給你。”蓉蓉起身道別。
雖擔心着,可也不好追着問個究竟,畢竟這麼多年的友誼,信任是最基礎的。
“好,那我送你下去!”萼雪只能放寬心的笑笑。
那是臺德國產的甲殼蟲,像樽大硯臺般黑沉沉,連帶車窗玻璃在夜色中都有了股濃濃的黑,一個男人坐在駕駛座上,影影綽綽,萼雪看不清,便藉着幫蓉蓉開車門的間隙偷偷瞟了一眼
四十歲上下,眉眼輪廓極深,跟外國人似的,兩道濃密山眉不怒自威,觀之絕非常人,
心裡不免咯噔一下,暗道:“在上海這些年,沒聽過有這一號人,這臺汽車還是德國產的,這男人什麼來頭?”
蓉蓉也沒有給她介紹,只慌張上了車,點了點頭算是道別,匆匆便走了。
這倒讓她有些生氣,神神秘秘的,還有這陌生男人,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