裨文女子中學今天熱鬧的很,一是臨近端午,範慧茹校長號召師生一起包糉子,二來恰巧又是探親日,所以學生的父母,老師的家人都加入了進來,蓉蓉雖是單身,但系主任硬是讓她把陳浩川拉了過來,就見偌大的操場,人人都在忙碌,偏偏陳浩川老高的個子,在一羣嬌小的女學生中,鶴立雞羣般醒目。
“陳先生,我們任老師可是最儉省會過日子的,一件杏子黃的旗袍,依依不捨的穿了三四年呢!”系主任今年50多歲了,胖胖臉頰,一身棉布條紋旗袍,被她穿的像煮熟的糉子,又發又漲。
蓉蓉笑了笑,拿出幾片毛竹葉,遞給了陳浩川,今天一起包糉子的,還有個熟悉的陌生人,說熟悉,因誰都知道她是系主任的侄女——阿紅,說她陌生,則因她平日是不來學校的,只有逢年過節學校有些節禮發放,她纔會仗着這層關係過來揩油水,蓉蓉素日見她也是笑,但心裡多少有些看不上。
阿紅今天表現得很積極,又是燒鍋淘米,又是拌豆沙餡兒,還領着學生們唱學堂樂歌,可她的眼神總滴溜溜的往陳浩川身上瞟。
原來,自從上次系主任見陳浩川送蓉蓉回學校,開了一輛豪氣的福特汽車,心裡便不安分起來,想着蓉蓉孤身一人在上海,無親無故,卻能認識這樣上流社會的公子哥兒,不免有些忿忿不平,又想着自己的侄女阿紅正當妙齡,便有心橫插一腳,趁着今天蓉蓉請了陳浩川來參加學校活動,便把自己的侄女也喊了來。
“看看我們阿紅這手藝,這糉子包的好齊整滴嘞!”系主任隨手捧着一串糉子,笑的跟朵老菊花似的。
“這是蓉蓉包的,主任!”旁邊一老師提醒道。
“哦哦~!我就說嘛,跟我們阿紅包的一樣!”系主任略尷尬的放下糉子,又忙不迭的給陳浩川倒茶。
蓉蓉和陳浩川心領神會,相視一笑,什麼都沒說的繼續包起糉子來。
“呀!陳上校,看你,包的滿頭大汗,來,喝口水!”系主任倒來一杯茶,又殷勤的遞上毛巾。
陳浩川道了聲謝謝,拿毛巾擦了擦汗,又脫下了外套。
蓉蓉伸手去接,猛然觸到口袋裡有個硬硬,薄薄的東西,不由得一愣,腦海中翻覆片刻,立馬又冷靜下來,笑道:“看你,我還說讓你去幫忙煮糉葉,現在看你這麼熱,我倒不好意思了!”
陳浩川擦了把汗,笑道:“包糉子真是個精巧活兒,比打仗還累!”說罷,又要脫襯衫,忙被蓉蓉攔住。
“這會兒貪涼,回去感冒了你可怎麼操練憲兵隊,這包糉子的活計你先放下,我們來,你去陪學生們玩會兒吧!”蓉蓉推着他往合唱團方向去。
女子中學素來男生就少,除了幾個燒鍋爐、做飯的中年大叔,學校裡就沒有年輕男子,今天石破天驚般出現個高大帥氣的陳浩川,又是鐵骨錚錚的國軍上校,女學生們未免都有些雀躍激動,紛紛圍上來問東問西。
看着陳浩川在人堆裡應接不暇,蓉蓉跟系主任打招呼說回宿舍給大家拿水果,便抱着陳浩川的衣服往宿舍去了。
宿舍的煤爐子上正燒着壺水,因爐火溫吞,鐵皮水壺正一點點的吐着熱氣。
蓉蓉小心翼翼的從上衣內袋取出信封,只見上面並無署名,亦無郵寄地址,但既然裝在政府部門內造的標準牛皮紙信封裡,那要麼是內部文件,要麼就是公家文書。
她捏着信封,將封口的地方靠近水壺嘴噴出的霧氣,慢慢的左右移動着,那封口的膠水似乎軟化下來,微微翹起了一角,蓉蓉額頭上沁出了細汗,並不是熱,而是有些害怕,第一次偷看別人的信件,她有些惶恐。
見封口軟化下來,又用裁紙刀小心的將粘好的地方分開,裡面的信紙散發着墨水的香氣,展信細讀,蓉蓉莫名鬆了口氣,這封信並不是什麼機密文件,卻也透露了一條重要消息——有反蔣勢力會在廣州集結,而寫信人自稱奐新,似乎是陳浩川舊友,隱隱在信中透露出拉攏的意思。
“看來他們眼下是兩頭燒了......這正是我黨的良機,若能結識其中的重要人物,對於將來反制國黨,大有裨益!”蓉蓉心裡思索着。
窗外閃過一道人影!
屋內的蓉蓉唬了一跳,趕忙將信件塞進陳浩川的衣服裡。
“叩叩!”——是敲門聲。
“請進!”蓉蓉裝作在倒開水,背過身子將壺裡的水緩緩倒進熱水瓶中。
“任老師~!”
這聲音,是校長!
“呼~!”蓉蓉暗自鬆了口氣,定了定神。回頭笑道:“範校長,您怎麼來了?”
範慧茹是前清上海舉人範思行的次女,家風古板守舊,幼時便給她纏了足,誰知道到了十六七歲清朝亡了。她母親心疼她,便說天地皆變,陰陽顛倒,何必妄受罪,把她的裹腳布拿剪子鉸了稀爛,可惜畢竟幼時裹腳,整雙腳已經扭曲變形,乃至於現在新式女皮鞋穿不上,三寸金蓮的繡花鞋也穿不回,每日都是一雙加了厚墊的千層底,來來往往的奔波操勞。
“任老師,上回囑咐你的課案大綱可做好了,節後我要修訂咱們學校的課程,多引入一些西方先進思維,如果你有好的建議,記得提醒我。”範校長尋了張靠椅坐了下來,見桌上有件男人的西服,臉上的神色變了變。
蓉蓉忙解釋:“是陳浩川陳上校來咱們學校參加端午活動,一時天熱便脫了外套,我來拿水果順便想把他的衣服掛起來,您知道的,這男士西裝可皺不得。”
範校長點了點頭,道:“咱們女子學校雖才被評爲上海新時代女校,可畢竟是由天主教派創辦的,陳先生往女學生堆裡扎,看着着實不雅!”
蓉蓉知道這範校長雖總提倡男女平等,也常給學生們講西方先進思潮,但骨子裡,她仍是舊中國的大家閨秀,恪守着男女有別的教條,好比她解除了裹足的雙腳,那些改變已經深入骨髓,撥除不掉,只會伴隨她一生。
想到這裡,蓉蓉心中倒生出了些許憐憫,點頭道:“是我大意了,好在馬上陳先生就要回南京了,我把他的衣服撣撣灰,就給他送回去。”
聽到蓉蓉受教,範校長滿意的點點頭,叮囑了教材事宜,便起身離開了。
蓉蓉關上房門,忙用漿糊把那信口細細的重新封了起來,又從五斗櫃裡尋出包橘子,這纔拿着衣服往操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