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庫房門,還是如之前所見,到處蓋着白森森的幔布,時間空間都好像在這裡靜止了,只有茶几上光溜乾淨的瓷碗,像穿越而來,提醒着眼前的兩人,這裡,是有人生活過的。
“叩叩,叩叩!”太太關上庫房門,又在門背上有規律的敲了六下,就聽拔步牀裡的某個機括嘎吱響了一聲,蓋在上面的白布緩緩撩起了一個角兒,從牀裡走出個青衣灰褲的男子。
太太擔心她害怕,忙握住了她的手,卻沒想到,這早不是兩人初次見面。
“譚夫人好,少奶奶好!”那男子先打了招呼,只是不同於上次的冷靜戒備,這次的他,更顯沉頹喪氣。
“張蜚聲先生~這位是我的兒媳婦——阮萼雪,因擔心您的近況,又知您現在處境艱難,便要我帶她上來替你想辦法,您有什麼難處,或是想到什麼,請知無不言,我們老爺如今不在家,我們二人雖是女流之輩,卻也都是鐵骨錚錚的中國人,斷不會放着您這樣的忠義之士不管的。”太太言辭誠懇,語帶關切。
張先生搖搖頭,而後長嘆了一聲,便癱坐在撥步牀的踏板上。
萼雪上前安慰道:“張先生既有此覺悟,走上這條千難萬阻的道路,就切莫灰心喪氣,俗話說——好事多磨終有期,只要大家一起想辦法,這道坎總能想法子邁過去。”
張先生長久以來都是孤軍奮戰,如今聽到這些熨心的話,不禁眼眶都紅了。
“少奶奶,我無意拖累譚家,實在是沒有辦法,才躲了進來,一想到那些滯留在清關口岸的根據地物資,我就覺愧對上級部門,愧對我黨呀!”張蜚聲抱緊了頭,蜷坐一團,似是痛苦不已。
“如今說這些已無益,張先生還是要振作起來,你且說說你的上級接頭同志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你們什麼時候做的接觸,又是何時開始聯繫不上的,有這些信息,我也好幫你想辦法!”萼雪寬慰道。
不愧是久經沙場的將士,聽到這一線希望,張蜚聲立刻便振作了起來,細細的回憶道:“那個時候還是4月17號,距離今天已經整整60天了,我們是在克萊門公寓四樓B12的一間房間裡碰頭的,因爲我去的時候他已經在了,而且戴着口罩,帽子,我也看不清他的長相,只依稀記得他的指甲很長,很髒,右手的小指頭是缺失的。他將信物憑證交給我之後,便先一步離開了,我在他走後半個小時才離開的。”
萼雪聽到這些,默默思量了片刻,又道:“那電臺呢?你是怎麼通過電臺和他聯繫上的?”
“這臺發報機是我從組織那裡申請的,給我電臺的那位同事聽說因爲顧順章一事已被捕入獄,現在我手上只有這位同志和接頭同志的短波頻道,但目前這兩位同志均和我失去了聯繫,我本想再去克萊門公寓看看,看能否找到接頭同志遺留下的其他信息,可從當天出了克萊門公寓開始,我便感覺自己已被人跟蹤,爲了甩掉跟蹤者,我先是辭職,搬家,最後又想方設法聯繫到了譚老先生,又將電報機用禮盒包好,以禮物名義送到貴府上,這才瞞天過海的在這裡苟且偷生.......唉~!是我拖累了譚府。”張蜚聲說起這些,心中已滿是歉意和迷茫。
“張先生......”聽完這些,萼雪也是一籌莫展,怪道譚老爺不讓她知道這件事,此事牽連甚重,已非一人之力可挽狂瀾,且不說捐贈物資的最終去留,只說張蜚聲此時的安危,都是棘手之事,的確除了躲在譚家閣樓,其他地方,於他而言,都是更加未知的險境。
但,比起個人安危,捐贈物資卻關乎根據地更多革命同志的工作開展,想到這裡,萼雪不禁擰緊了眉頭,還有一個星期,還有一個星期了......
“張先生,你先別灰心,既然事已至此,我們只有想辦法解決了,你聽我說,一來我建議你不可再發電報了,你久等無信,繼續這樣發下去只可能會被國黨的反特組織偵查獲取,二來救援物資除了以信物憑證來獲取通關文書之外,是否還有其他辦法,其三則是最重要的,你的下線同志見到你的信物憑證後,擔心你是國黨安插在紅黨內的特務,恐怕此時已隱藏了起來,你確定他還會再相信你嗎?若他不相信你了,你怎麼保證拿到真正的信物憑證後,他還願意給你通關文書!?”萼雪的擔心不無道理。
這一連串的問題,倒真把張蜚聲給問住了,他參與地下工作不久,這次行動中實際遇到的困難,遠超他的想象。
“少奶奶......你說的有理,的確再這樣發電報,說不定真有一天就會被發現,但是我現在不敢出門,很怕被反特組織發現,如若不然.......我真想再回到克萊門公寓,看看是否還能聯絡到接頭的那位同志。”張蜚聲這句話倒是提醒了萼雪。
再回到克萊門公寓!只是那裡是否安全呢?
想到這,萼雪有些擔憂,如此粗略的工作交接,如此單一的聯絡方式,還有如此一腔熱血的革命者,或許,最好的赤心遇到的總是最艱難的環境。
“我去一趟吧!”萼雪似下定了決心,脫口道。
“雪兒~!”太太吃了一驚。
張蜚聲也有些吃驚,擡頭看了萼雪一眼,這位錦衣華服的少奶奶,甘願以身犯險?
只有萼雪自己知道,如今的境地,誰都退縮不得,譚家必須安安全全的保住張蜚聲,否則他被發現,譚家也會受牽連,而張蜚聲自己,則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再這樣下去,他總是死路一條,不如搏一搏,而她,是決不允許這樣的愛國人士求助無門,最後死在自己面前。
“對,我去,事已至此,唯有放手一搏了!”萼雪堅定的道。
太太忙拉住她,勸道:“不可莽撞,據張先生所述,他上面的那位同志或許已經被捕,你貿貿然再去克萊門公寓,誰知會遇到什麼!?”
張蜚聲也有些猶豫,道:“少奶奶拳拳愛國之心,我們心領了,只是現在局勢不明,你實在不宜以身犯險。”
萼雪搖了搖頭,道:“我自有我的辦法,你們且等我消息!”
兩人安頓好張蜚聲,又悄悄的下了樓,譚府還是那麼忙碌,傭人們上上下下的操持家事,客廳的電話時不時響起,不是舞會就是牌局的邀約,可誰知道,這些繁華如夢的生活錦緞下,正奔涌着殺意騰騰的急湍暗流。
“太太,這事非同小可,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了不可估量的風險,四樓不許有人再上去了,你把你和老爺的庫房鑰匙都鎖進保險箱裡,我待會調車出門,就說去購物,到時候我再想辦法進到克萊門公寓裡一探究竟。”萼雪安排道。
“雪兒,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若把自己搭進去,把整個譚家搭進去,實在代價太大......”太太低了頭,像是有了猶豫之意。
“放心吧,太太,我自有安排,眼下這批物資是一定要儘快送出上海的,如若不然,這麼多愛國志士的捐贈豈非打了水漂,白白踐踏了他們的一片赤誠!”萼雪道。
“那你打算怎麼辦?”太太擔心道。
萼雪搖搖頭,無奈道:“一切只有去過克萊門公寓後纔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