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唐太宗李世民下詣廣選天下美女、才女充實掖廷,以備自己臨幸。

徵美令剛一佈告天下,對時刻等待機會的武則天來說,不啻是一聲悅耳的春雷,她感到一個終生難逢的機會來了。十四歲的武則天暗暗發誓,我一定要進宮,我一定要光宗耀祖,那裡纔有更多的機遇和挑戰,在那裡纔有可能一朝聞名天下知。

晚飯後,武則天走到母親楊氏的房裡,親自打來一盆熱水,給阿孃洗腳。她準備先做通母親的思想工作。

楊氏一邊享受着二女兒的溫柔小手揉搓着自己的雙腳,一邊看着漸已長大容貌嬌好的武則天,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阿孃,您又嘆什麼氣?”

“孩子,你父親去世,也有三年了,你我母女三人,也流落到長安近三個月了。想想過去,看看現在,爲娘爲以後的日子發愁啊!你能嫁一個好婆家也行啊!只是如今……”

“阿孃,我已相中了一個婆家,不知阿孃中意不中意。”

“你自己能相什麼婆家?”楊氏在牀前坐直身子,問道。

“阿孃先答應了,我纔敢說。”武則天笑着望着母親。

“我兒說話常出其不意,這會又跟娘耍什麼花招?”

“阿孃……”武則天欲言又止,起身往腳盆裡加了一些熱水,一邊細心地給娘搓腳,一邊說,“阿孃,您知道當今聖上下旨廣選天下美女嗎?”

“聖上選美,與我們有何相干?”

“阿孃,我想進宮。”

“進宮?”楊氏不禁一愣,繼而又笑了,“孩子,你人還小,不懂世事。宮裡有什麼好啊!宮女一千,怨魂九百九。如果宮裡好,爲娘老早就入宮了。好人家的女子,誰願去當那個活寡婦啊。這事人家躲還來不及,我兒快別再有這些想法。”

“阿孃,當年姥爺家也是天下顯赫的士族,只因遠離了皇權,才逐漸衰落。如今,爹爹去世,朝中已無可託庇的靠山。兩位窩囊廢兄弟,只知道吃喝玩樂,我看不消三年五載,爹爹掙下的萬貫家產,就會被坐吃山空,爹爹辛辛苦苦贏得的一世功名,也將付之流水。我武氏一家,恐怕不久又要淪落到祖父當年的地步,挑着擔子賣豆腐。我是女子,又不能通過科考獲取功名,只有通過入宮這一步,才能重振我武氏家族。否則,別無他法。”

“孩子,入宮又不是人人都能得到寵幸,這一步也是難上加難啊!有人入了宮,到老也見不上皇上一面。”

“阿孃,事在人爲,我有信心贏得皇上的寵幸。”

“爲娘知道孩兒有志氣,只是,爲娘捨不得你啊!”

“阿孃放心,只要您點頭同意,我有辦法處理這些事,咱們按計劃一步一步來。”

楊氏見武則天已鐵下心進宮,半晌沒有再說話,她想一個人獨自想一想,就揮手讓武則天端開腳盆,回房休息。望着二女兒輕快自信的步履,想想自己夫君早逝,又沒有支撐門戶的兒子,而眼前的二女兒小小的年紀就如此剛毅果敢,楊氏不禁流下了兩行熱淚。

過了幾天楊氏便帶着武則天進宮找表妹楊妃幫忙。楊妃倒是個熱心腸,一口答應了楊氏的要求,並留她們在宮中吃飯。

告別楊妃後,不久,楊氏母女三人又回到了文水老家。日子一天天過去了,皇宮那邊還是沒有消息。楊氏和武則天心裡常常惴惴不安。不知那楊妃是否忘了這事。事情到底進展的怎麼樣了。爲了平復焦急等待的心情,武則天這天又女扮男裝,騎馬到西邊的土山上去玩,她時而按轡徐行,時而打馬飛奔。正是秋收過後的情景,原野上散發出清新、潮溼的泥土氣息。圓圓的草垛宛如巨大的蘑菇,散佈在村口路邊。偶爾可見幾個拾糞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

武則天靠在土山的一個樹幹上,望着遙遠的地平線遐思……這時,天邊無聲地滑來一隻蒼鷹,它時而均勻地煽動翅膀,又忽然在空中停住。它的犀利的黃眼珠彷彿和下邊少女的黑眼珠對峙似的。武則天少女的心一時間充滿了強烈的渴望,恨不得化成蒼鷹,飛到廣闊的天空中,飛到可觸可摸的未來生活……

她直到中午纔回家,剛一進村,就聽見鼓樂喧天,家門口的北橫街上人羣擁擠得水泄不通。武元慶等幾個堂兄弟救火似地跑過來,團團把她圍住,有撲通跪下磕頭的,有不住作揖的。那武元慶小心地扶住武則天的胳膊,親切地說:“小妹,你到哪兒去了?一家人找你找翻天了。我這會兒剛從長安回來,帶來天大的喜事。”

“哎!前面的人讓開。”武元慶吆喝着,扶着武則天,像捧一件寶貝似的,滿臉堆笑。

武則天面無表情,她知道什麼時刻到了,但她極力不在表情上暴露出來。心裡卻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這是非同一般的嘆息,它把幾年的恥辱、幾年的重荷,全部從精神上卸下來。然後再從心裡發射出一種帶有光芒的暖暖的紅潮,疾速的流遍全身。

“小妹,你被皇上選爲貴人了。我在長安最先聽說了這事,簡直高興死了。宮裡的太監大爺帶着聖旨和我一起來的。小妹……”武元慶不住地撩起褂角,抹抹眼角,好像已傷感的說不下去,“咱……咱武家又有出頭之日嘍!”

衆人擁着武則天走過來,街面上的人們自動閃開一條通道。武家門口更是熱鬧非凡,一幫官家的鼓樂手正在搖頭晃腦,起勁地吹吹打打。鑼聲、嗩吶聲響成一片。門前停靠着的香車寶馬,亦打扮的絢麗燦爛。十幾個虎背熊腰的皇宮警衛守衛在車轎旁,虎視眈眈地看着熱鬧的人羣。

這時,一名小太監跑過來,着急地問武元慶:“武大爺,新貴人找到了沒有?”

“找到了,找到了。”

小太監順着衆人的指點,打量着女扮男裝的武則天,將信將疑:“有沒有搞錯?”

“沒有錯,新貴人英毅神武,喜作丈夫行。”

“別搞錯就行。快,快換衣服,到客廳接旨。”

客廳裡,業已佈置一新,全套的酸枝木座椅挪到了牆角。屋裡寬敞明亮,只有靠北牆,放着一方石長桌,桌上擺一對淡藍色的瓷瓶。地上鋪着紫紅的地氈。穿戴一新的武則天跪在前面,往後武家親眷們依次排開,有楊氏、武元慶、武元爽等等。

宣讀聖旨的大太監站在前面,嚴肅地看了看周圍,見一切準備停當,方從袖筒裡掏出聖旨,舒展開來。然後清清嗓子,女聲女氣地念起來:

朕自登基以來,勤於國事,未嘗片刻安樂,今祖德洪庥,皇威遐暢,四海馳平,兆民胥悅,朕心已安。特下詔遴選美人,隨侍左右。聞故愛卿武士-之次女,年已十四,人物出衆,賢淑文靜。着即日進宮。欽哉毋忽!

貞觀十一年秋月

“謝陛下隆恩!”衆人一片應答之聲。

聖旨宣讀完以後,武元慶雙手畢恭畢敬地接過來,放在金香盒裡,交給管家。然後拉着太監到後堂吃飯。

後院楊氏的房裡擠滿了武家的女眷們。這些平日連門都不登的嫂子、大娘們,這會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不斷地噓寒問暖。武元慶的老婆更是喋喋不休地說着,拉着楊氏的手,一口一個“親孃”地叫着。一會兒說蚊帳舊了,讓管家速去置新;一會兒又摸摸被子,嫌棉花少,忒薄,不夠暖和,急令丫環去她家裡去抱她結婚時的壓箱被。

惟一傷心哭泣的是楊氏夫人,她雖然同意了女兒的打算,千方百計地進宮找表妹楊妃幫忙說情。但當這一天終於到來的時候,又不禁爲女兒的未來擔心。這位飽經滄桑,從小生在王侯家的前朝宰相之女,怎麼能不知道那九重宮闕里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雖然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但那三宮六院、繁花似錦的外表下面,又何嘗不是險惡難測的大漩渦。雖然有個別幸運兒被命運之神托出水面,成爲人上人。可自古至今,又有多少花季少女淹沒在那裡,有多少紅顏薄命的悲劇在那裡上演。等待自己女兒的究竟是怎樣的命運呢?想到這兒,楊氏的嘴脣痛苦地顫動着,淚水順着她蒼老的面孔不停地往下流,她抑制不住地大放悲聲……

“我的命怎麼這樣苦呢……一個好女兒又要走了……夫君啊,我苦命英武的夫君啊,你怎麼死的這麼早啊……以後又有誰來看顧我啊……又有誰知道我的心啊……”

在楊氏哭得暈天昏地的同時,武則天卻在一旁細心地收拾自己的東西。平日喜愛的《史記》等帝王列傳,都被捆紮起來,打成包裹,讓丫環往大門口的車上運。做完了這一切,她纔打來一盆熱水,拿一塊手巾,洗洗擰乾水,給阿孃擦臉拭淚。笑着對悲泣的楊氏說:“見天子庸知非福,何須作兒女悲態?”

酒足飯飽,大太監站在大門口,一邊滿意地看着武元慶支使家人往車上搬送禮物,一邊用牙籤剔着牙,等待新貴人上轎趕路。武府門前人頭簇動,大人們交頭接耳地說着話,指指點點,小孩子們在人縫裡竄來竄去,嗷嗷亂叫。車轎旁,兩個擎着通明集毳鳳尾扇的宮女,舉扇舉得手有些酸,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鼓樂隊早已在前頭排好隊,吹打一陣,歇一陣,不時回頭看着大門口。新貴人遲遲沒出來。

大太監有些煩了,把牙籤一扔,上來就想說一說武元慶。這時衆女眷一起擁出門來,當中給新貴人讓出一個空地。但見武則天頭戴紫金鳳冠,鬢旁珠翠連環,身穿玫瑰紫繡鳳朝服,雍容華貴,耀人耳目。

她款步走到大門口臺階前,停了停,面對看熱鬧的人山人海,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

這充滿激情奔放的少女的笑聲,是那麼自然和發自肺腑,那麼富有磁力,它像一團溫柔的火焰,又像疾風掃過落葉,感染着現場的每一個人,撼動着大唐王朝深秋的天空……

大太監也被這笑聲驚得不知所措,失去了傲勁,現出了奴才相。他忙上前一步,低眉順眼地扶住武則天,一步一步地走下臺階。車馬起動,鼓樂遠行,等待着少女武則天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命運啊!

李世民喜歡女人,尤其是喜歡漂亮的女人。後宮裡因而人才濟濟、美女如雲。武則天的入宮不過像一塊石子投入水潭,只是在石頭的周圍泛起圈圈漣漪罷了,並沒有什麼惹人注目的地方。她和衆多剛入宮的美少女一樣,每天起來,先梳洗打扮,早膳後就到書院裡學習禮樂。一晃眼兩個多月過去了,日子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別說能見到皇上李世民,就是見一個正兒八經的男人都挺難。除了常來常去的幾個面白無鬚的太監,都是女人,連每天教習禮樂的老師都由宮裡的女官來擔任。

與武則天同居一室的是徐惠,她也是名門之女,乃大臣徐孝德的女兒,右散騎常侍徐堅的小姑,據說她生下來五個月就能夠說話,四歲即誦《論語》、《毛詩》,八歲就寫得一手好文章。在文采方面,武則天自知比她遜色多了,常常主動地向她討教問題。晚上,武則天都躺下了,徐惠仍然手不釋卷,研讀經史直到深夜。一覺醒來,武則天再也睡不着覺,她望了望如豆燈光下徐惠的側影,不禁嘆出一口氣來。

徐惠轉過身,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問:“武姐姐,你醒了嗎?半夜三更,嘆的是什麼氣。”

反正夜長睡不着覺,武則天索興圍着被坐起來,和徐惠拉起呱來。“惠妹妹,我來皇宮有二個多月了,你也來二個月了,卻連皇上的面都沒見過。你說,這皇上召咱來幹啥?”

“當他的嬪妃唄,別的還能幹啥。”

“他把咱晾在這院子裡,不聞不問,這是什麼道理?”

“皇上還講什麼道理,武姐姐,你就耐心地等着吧,聽說高句麗那邊動亂了,皇上正操心那事呢。等一分出身來,第一個就來看你武姐姐。”徐惠合上書本,走到武則天的牀邊,調皮地說道。

“我有什麼好看的,琴棋書畫,樣樣不通。哪像你惠妹妹,多才多藝,又嬌又嫩。”

“武姐姐也不老啊,十四五歲,含苞欲放,正是需要陽光雨露的時候,只要一見面,皇上一定會寵幸你的。姐姐生得明眸皓齒,玉潤金輝,眼珠像一對明珠,像兩團白雪。”

武則天一聽,又氣又笑,一把把牀前的徐惠拽上牀來,兩個青春少女嘻嘻哈哈鬧成一團。亂夠了,同鑽進一牀被窩,相互攬着,說起知心話來。

“惠妹妹,你父親徐孝德乃朝廷重臣,門戶顯赫,上哪找不到一個好女婿,幹嗎來這深宮裡受罪?”武則天問徐惠。

“豈不聞‘率士之濱,莫非王臣’。皇上宣了詔,我能不來嗎,都是那些嘴碎的人傳說我有些才名,才走到這一步。不過,既來之,則安之。等學習一結束,到皇上身邊後,我還想利用平日所學,幫助皇上呢!”徐惠說着話,見武則天正在出神,似乎沒在聽她的話,就搖搖她,說:“武姐姐,你也是名門之女,爲何也到皇宮裡來。”

武則天拂了拂徐惠額上的秀髮,長嘆了一口氣,才說道:“說來話長。我從小就不喜繡刺女紅,剛滿週歲就隨父親下揚州,後又上利州,轉荊州,所謂天地寬而眼界大,實在不甘心嫁一個凡夫俗子。所以纔來到了皇宮。”

“武姐姐真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不嫁人則罷,嫁就嫁給天下第一人。妹妹我遍涉經史,也沒有這般氣概啊!”徐惠望着目光堅毅的武則天,由衷地稱讚道。

兩個人在被窩裡越說情緒越高,感情越好。武則天干脆提議說:“惠妹妹,我們幾乎同時奉詔進宮,又同居一室,朝夕相處近兩個多月,情趣相當,相處甚洽,如不嫌棄,不如你我結爲姊妹,以通金蘭之好。”

徐惠高興地一把掀開被子:“姐姐說得是,正合我意,不如趁今晚月亮正圓,完成這個心願吧!”

兩個少女翻身起牀,穿戴整齊,從櫥櫃上找出幾根天竺香點上,悄悄地打開門,溜到院子裡,權把天井裡的石桌當成香案。然後一起面對着月亮跪下。

“文水武媚今上達於天,下知於地,今與長安徐惠結爲姊妹,永世通好,若有二心,天地不容。”

“長安女徐惠恭請圓月作證,我與文水武媚結爲姐妹,當以同懷視之,如有二心,天誅地滅。”

此刻,月亮正升在清冷的天空中,白晃晃地一片晶瑩,了無秘密。她到底用什麼來爲兩個起誓的少女作證?是用她那憐憫和哀愁的眼睛,還是用她那青煙般無語的清輝?

這天,李世民在朝堂上與衆文武議事,討論關於高句麗的獨裁者泉蓋蘇文屢次發兵侵犯邊境的事。李世民坐在龍椅上,手端着腰上的玉帶,說:“高句麗這個彈丸小國,竟敢屢次侵犯我中華邊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想想朕自太原起兵,提三尺長劍,掃蕩四海,誅滅諸侯,二十年來無有敵手。還在乎這小小高句麗。朕也多少年沒有上馬臨陣了,髀肉越長越厚,經常渾身癢癢,很不自在,這次朕決定率大軍親征高句麗,讓那泉蓋蘇文也知道我中華馬上皇帝——李世民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