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起這個話頭,我得先往前邊說。當年我曾祖父張小把兒住在天津衛餘家大墳,他是崔老道的結拜兄弟,在他十二三歲那會兒,出去開逛當了混混兒,別人不提他大號,皆以“張小把兒”相稱。“把兒”是“把式”之意,過去說一把兒爲頭等本領,二把兒次之。十來歲的半大小孩,沒能耐卻充好漢,因此叫他“張小把兒”,說不上挖苦,可也有幾分褒貶在裡邊。
當時是清朝末年,張小把兒在那時候可不是一般的窮,要說他窮到什麼地步?豈止是吃不飽穿不暖,甚至不能說“吃了上頓愁下頓”。因爲吃了上頓沒下頓至少還有個上頓,而張小把兒很多時候連上上頓都沒有,一頓他也頓不上,窮得只有一件破襖,補丁摞補丁。穿到後來,連補丁都沒地方打了,他倒會想法子,再破了口子就用麻繩揪上,一身的繩頭,認識的人知道這是張小把兒,不認識的打遠處一看,還以爲他是個賣糉子的。破成這樣的棉襖,張小把兒也捨不得扔,天冷了填進棉絮是棉襖,等天熱了抽出棉絮,又可以當成夾襖來穿,跟要飯的乞丐也沒什麼兩樣。一件破襖補丁摞補丁,不填棉絮的時候,穿到身上晃晃蕩蕩。他還有一論,說各位別看我張小把兒窮,三寶可是有了兩寶。別人問是哪三寶,他說,是醜妻、近地、破棉襖。老婆長得醜爲一寶,好處是擱到家裡放心,更兼粗手大腳,生孩子做飯,用起來不心疼。出門混飯吃,離家近也是一寶。放到現在說容易理解,比方說上班下班擠兩三個小時的地鐵,成天起五更睡半夜,掙錢再多人也受不了不是?所以說住得近是一寶。破棉襖更好,冬暖夏涼,八面來風,還不讓賊惦記,給套龍袍玉帶也不換。如今他張小把兒“破衣、近地”二寶皆有,只是少了一個醜媳婦兒。
那時候餘家大墳旁邊有個“鍋伙”,鍋伙是什麼意思?一羣混混兒地痞湊到一塊兒,推舉出一位打頭的大哥,其餘不分長幼,皆爲兄弟。一個頭磕到地上,紙馬飛空,誓同生死。一般的鍋伙有三五十人,多的兩三百人也有,沒一個善主兒,全是不要命的窮光棍,他們好勇鬥狠,匕首斧子之類的兇器從不離身。白天出去開逛,到處耍胳膊根兒,搶地盤爭勢力;天黑再回到破瓦寒窯,湊在一口鍋中吃飯。素常以兄弟相稱,遇上人命官司便抽死籤兒。比方說在外鬥毆鬧出了人命,官府讓混混兒們出一個人償命,誰抽了死籤兒誰去挨刀,那是真不怕死,此等混混兒自稱“鍋伙”。
張小把兒孤苦伶仃,靠乞討過活,多虧餘家大墳鍋伙收留了他。別的混混兒在前邊耀武揚威打架鬥毆,他歲數小近不得前,跟在後邊助拳兒,搖旗吶喊以壯聲勢,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算是湊數兒的一位。怎知他這個窮光棍混入鍋伙,惹出一場災禍不小,斷送了性命也未可知!
【2】
張小把兒混進鍋伙不久,正趕上朝廷下旨,要嚴懲天津衛的混混兒無賴。官府找藉口將餘家大墳的混混兒們帶到公堂之上,先過了一遍堂,再打進木籠,擡到城門口一字擺開,這叫曬刑。知府大人看張小把兒又瘦又小,只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與鍋伙刁民爲伍,無非跟在混混兒後邊起鬨胡鬧罷了,不忍給他動刑,有心放他一條生路,打進木籠之前又好意勸告,讓他迷途知返,在堂前磕頭悔過。張小把兒不領情,混鍋伙講究的是哥們兒義氣,逞英雄論好漢,讓他磕頭求饒那是門兒也沒有!他脖子一梗,大搖大擺地站到木籠之中,任由官兵推到城門口,放在烈日之下暴曬等死。
張小把兒平時吃不飽穿不暖,身子格外瘦小,狹窄的木籠對他來說倒也寬敞,站累了一縮身,還可以在裡邊坐會兒。一連站了三天木籠,別的混混兒都曬成了鹹魚,可他還有半口活氣兒。那一天,官府讓民夫用草蓆子裹屍,拖去義冢掩埋,搬到他這兒一看是個孩子,偷懶不埋了,倆人一搭,扔麻袋似的直接扔進了大河。
好在草蓆子捆得不緊,張小把兒落在水裡,掙扎着爬到對岸,只覺腦袋昏昏沉沉,全身發冷打哆嗦,眼看是不能活了。
真得說他是命不該絕,河邊有個賣羊湯的心腸好,看見張小把兒可憐,扶進大棚給他喝下一碗羊湯。舊時的羊湯都在路邊大棚裡賣,不是值錢的東西,只有出苦力的窮人肯喝,有錢的主兒通常不會光顧,因爲一來十分羶氣,二來看上去也不乾淨,太髒了。所以說那時候的羊湯,味道好是真好,但是你別往鍋裡看,看完你可沒法喝了。湯鍋中全是羊下水,那會兒關內幾乎沒有好羊肉,羊下水更甭提了,也不新鮮,還有從母羊肚子裡掏出來的胎羊,洗都不洗,胡亂剁上幾刀,直接扔到鍋裡。由於這些個東西非常羶氣,引來一羣一羣的綠頭蒼蠅圍着飛。大鍋羊湯燒得滾開,上邊浮起一層黑綠色的沫子,掉進去死蒼蠅太正常了,全是在河邊扛大包的苦力來喝,掏出兩個銅子兒可以喝上一大碗。張小把兒手捧一大碗熱乎乎的羊湯,喝了個碗底朝天,發出一身透汗,他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
賣羊湯的好心告訴張小把兒:“官府正在四處捉拿鍋伙,天津衛你是沒法混了,聽我良言相勸,你趕快到外邊投親靠友,先躲上幾年再說。”
張小把兒磕頭謝過賣羊湯的救命之恩,此番死中得活,見識到官府的厲害之處了,再當混混兒也沒鍋伙了,不如到外邊闖一闖,討個出頭日子,方遂平生之願,如若趕上時運,升官發財了也說不定。
賣羊湯的聽得直樂:“倒黴孩子好大的口氣,你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在城門口站了三天木籠,剛打河中爬上來,破衣爛衫一個大子兒沒有,凍死餓死倒是有份的,居然還惦記着升官發財?我看除非閻王殿上缺個小鬼兒,剛好等你去做。”
張小把兒道:“海水不可斗量,你個賣羊湯的怎知我的前程!”
說完大話,他慌手慌腳上了路,但是一無親二無故,一時想不出該投奔何方。那兩年,山東、河南幾省發生了大饑荒,旱災連着蝗災。蝗蟲一起,遮了天蓋了地,落下來將莊稼全啃了,餓殍遍野,逃過去也沒飯吃。他記得聽誰說過:“到關東挖棒槌可以發大財。”
他這一個念頭轉上來,索性闖了關東。沿途半討半偷,說不盡的飢餐渴飲,曉行夜宿。張小把兒只聽說挖棒槌能發財,卻不想,關外的深山老林之中,又有多少妖魔鬼怪!
【3】
關外人煙稀少,遍地是寶,其中又以人蔘爲至寶。人蔘值多少錢,那要看大小和分量,常言道:“七兩爲參,八兩爲寶。”因爲過去的秤小,舊時的秤全部是十六兩一斤,所以那會兒說的八兩,相當於現在的半斤。如果挖到半斤以上的老山參,那可是得了寶了,下山賣給背了銀子收棒槌的關內老客,但凡遇到個識貨的,發上一筆橫財不在話下。
張小把兒逃出天津衛,無處投奔,打算去關外的深山老林中挖人蔘。他當是下地拔蘿蔔了,說來容易,卻哪有這麼簡單!
關東乃清王朝龍興之地,官府嚴禁老百姓出關,更別說進山挖棒槌了,誰敢在大清的龍脈上動土,一旦讓官府逮住了,那是滿門抄斬的罪過。不過“靠河的吃水,靠山的打柴”,王法再嚴,也擋不住有人鋌而走險。
當年去關外挖參之輩,大多是二三十人一夥,攜帶足夠的水糧,人手一根索撥棍,等到人蔘籽兒紅透的時候進山,起了朔風纔出來,謂之“放山”,一連好幾個月,吃苦受累不說,風險也非常大,全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吃這碗飯。久而久之形成了“參幫”,拜山神老爺,立下十三條幫規,怎麼找棒槌、怎麼挖棒槌,這些都有講究,他們這個門道兒深了去了,外邊的人也混不進去。
張小把兒只聽說關外的方言土語將人蔘稱爲“棒槌”,其餘的一概不知,他長這麼大,連棒槌是什麼樣都沒見過,又上哪兒挖去?可他卻以爲自身志氣膽略件件過人,挖幾個棒槌還不是易如反掌?簡單地說,他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來到關外,冒冒失失到處亂走,東偷一頭,西討一頭,一天三頓飯,有一頓沒一頓都不計較,一路往山裡去,越走人煙越少。
那一天,他在江邊屯子裡偷得幾張煎餅,看看夠吃個兩三天,索性大起膽子進了深山,想不到卻迷了路,一連幾天都不見人跡。但見山嶺綿延,林海蒼茫,蒼松偃柏,遮天蔽日,人行其中,擡起頭來望不到天,分不出個東南西北。
關東人說在山中迷路,那是“走麻達山”了。此時可以用木棍敲打樹幹,聲音藉助山勢能夠傳出很遠,如果有人在遠處聽到,也會敲打樹木發聲,使迷路的人辨明方向。張小把兒倒有幾分見識,他撿起根樹枝,敲打着周圍的樹木,發出“梆梆梆梆”的聲響,敲了好半天,卻聽不到任何迴應。正是“懸崖勒馬收繮晚,船到江心補漏遲”,走到這兒再後悔可也來不及了。張小把兒雖然膽大包天,心裡也不免打鼓,暗想:“我可別挖不到棒槌,卻走麻達山了,餓死在這不見天日的老林子裡,做了孤魂野鬼,屍骨不得還鄉……”
他一邊想,一邊走,身上又不齊整,正走得發慌,突然擡眼往前一看,驚得他往後“噔噔蹬”連退了三步,全身毛髮直豎。
【4】
關東山的老樹林中有許多大倒木,那是參天古樹枯死之後倒下來的樹幹。倒木上蒼苔覆蓋,長滿了蘑菇,橫在林中,約有半人多高。張小把兒走到途中,遇上這根大倒木,剛想繞過去,忽見打林中躍出一頭錦毛斑紋的大豹,嚇了他一個半死。
關東山冬季漫長,風大雪大,豹子不多見,可也不是沒有。老虎厲害的是牙,豹子厲害的是爪。豹子沒有太大的,最多是一百來斤,那就到頭了,可是比豹子大得多的野獸,都能讓它撓住撲倒。並且來說,豹子的敏捷靈活首屈一指,論兇猛它雖然不及熊和虎,卻佔了個“快”字,跑起來一溜煙,一眨眼便到了跟前,可以說,遇上豹子者當場即死。
清王朝爲了保護龍脈,在關外封山禁獵,使得山中飛禽走獸極多。民間說,虎是獸中之王,可與熊鬥,只是不敢攻擊野豬。因爲沒有上千斤的熊,卻有上千斤的豬。深山老林中的大豬,背厚腿長,常年在松樹上蹭癢癢,使得松脂在身上結成了厚甲,它要發起狂來,合抱粗細的樹木也能連根拱倒,但是豹子餓急了,遇到野豬都敢咬,咬不死也撕下一塊肉來,野豬卻追不上它。所以說,以往那個年頭,進山挖棒槌面臨的最大危險莫過於撞上豹子,真得說是九死一生。
合該張小把兒倒黴,讓他在山中遇到了豹子。那大豹盯住張小把兒,目露兇光,淌下亮閃閃的口水。它行動之際無聲無息,先是緩緩移近,對準了人,突然間低吼一聲,張開大口直撲上前。張小把兒大驚失色,多虧有倒木阻擋,他身子瘦小靈活,才勉強躲過了豹子這一撲,低頭鑽進了倒木窟窿。倒木當中全是空的,樹身均已朽壞,他張小把兒鑽得進去,豹子同樣能鑽。
張小把兒一看不好,忙從另一邊爬出倒木窟窿,蹭了他滿頭滿臉的泥土蛛網,渾身上下全是枯枝敗葉,卻也不顧,撒開兩腿繞樹狂奔。豹子餓了多時,豈肯放過到嘴的人肉,它在橫七豎八的倒木和盤根交錯的樹藤之間來去自如,忽東忽西緊追不捨。張小把兒只繞樹逃了兩圈,身後已多了七八道血痕。
豹追人逃,一前一後,跑得好似走馬燈一般。多虧張小把兒膽大亡命,有股子狠勁兒,要是換個人必然會嚇得兩腿發軟,早已讓豹子撲住吃了。張小把兒心裡明白,再跑下去他可躲不開了,此刻急中生智,趁豹子一撲落空,他轉身抱住古樹。
到了這生死關頭,他不敢怠慢,手腳並用,拼了命地往上爬。奈何豹子善於攀縱,尤其會上樹。張小把兒前腳剛上樹,那豹子一躥一丈多高,轉眼便躥上了他身旁的樹杈。張小把兒暗叫一聲苦,顧不得多想,放手往樹下跳去,卻料不到那大豹恁般靈動,蹬着樹幹借力,張牙舞爪,向他橫空撲來。張小把兒剛從樹上墜下,身在半空之中,再也無從躲避,他萬念俱灰,正要閉眼等死,卻見打天上飛下來一道白光。
【5】
那是一隻白背蒼羽的大鳥鷹,直飛下來撲到豹子頭上,沒等張小把兒看明白,身子已然墜地,雖然說遍地枯枝敗葉摔不死他,可這一下也摔得不輕,疼得他齜牙咧嘴。
張小把兒掙扎着起身,落在他身旁的豹子也一翻身躍了起來。耳輪中只聽到“砰”的一聲巨響,硝煙瀰漫,大豹晃了兩晃,口吐血沫,翻倒在地掙扎不起。張小把兒目瞪口呆,左右一望,但見一個滿面虯髯的老獵人,身形魁偉,容貌蒼古,帶了只鳥鷹,手持火銃走過來,到近前拔出短刀,動手給大豹剝皮扒膛。
張小把兒看到老獵人有腰牌,知道他是打官圍的,納頭便拜。雖然說關外封山禁獵,卻有專門打官圍的獵戶。打官圍是給朝廷打獵,朝廷要多少“虎皮虎骨、鹿胎鹿茸、熊掌熊膽”,便下旨命獵戶們打來進貢。打官圍也看季節,春不打母,秋不打公,什麼季節打什麼野獸,可沒有看見什麼打什麼的。這會兒進山打官圍,打的是鹿胎,那玩意兒大補,風乾了進貢給朝廷,可以領一份賞銀。
打官圍的老獵人姓海,在旗的滿人,綽號“老杆兒炮”,他進山打鹿胎,聽到有人用棍子敲樹。啄木鳥啄樹幹也是這個聲響,可是非常短促,會聽的人完全可以聽出兩者的分別。老杆兒炮帶上鳥鷹循聲趕來,豹子只顧吃人,不慎讓鳥鷹啄掉了一隻眼珠子,一時驚慌失措,這才斃命在火銃之下,否則老杆兒炮也不容易打到它。按說不到三九嚴寒不能打豹子,因爲天越冷皮毛越好,但是遇見豹子吃人,老杆兒炮卻管不了那麼多了。他一銃放倒了豹子,上前剝了豹皮割下豹鞭,又找到幾株藥草,揉碎之後讓張小把兒敷在傷口上。
老杆兒炮聽說他一個半大的孩子進山來挖棒槌,連說荒唐:“大棒槌可不是說找就能找到的,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關裡來的參客,不僅棒槌沒挖到,還在深山老林中餵了虎豹,也不差你這一個祭山的。”
打官圍的老杆兒炮見張小把兒腿腳利索又能言善道,沒將他送交官府治罪,讓他給自己當了個幫手。爺兒倆在山裡替朝廷打官圍,一連好幾個月,張小把兒跟老杆兒炮混得很熟了,他發現,老杆兒炮對關東山的一草一木瞭如指掌。可是打官圍的獵戶都受過皇封,領一份俸祿,要替皇上看守龍脈,以報皇恩,因此口風甚緊。一提到怎麼找大棒槌,老杆兒炮便不肯往下說了,生怕朝廷怪罪下來他擔當不起。
不過有那麼一次,老杆兒炮說走了嘴,他吐口告訴張小把兒:“自古以來,參幫的人放山找棒槌,全是低着頭瞪着眼,一人拿一根索撥棍,一塊地皮一塊地皮劃拉,可不費了老鼻子勁了?這關東山大了去了,按他們那麼找下去,何年何月才挖得到大棒槌?你是有所不知呀,真要找大棒槌,你可不能低頭往下找,那麼該往哪兒找啊?你得擡頭往天上看!”
【6】
張小把兒沒當真,心想:誰會笨到去天上找棒槌,想唬我張小把兒?媽的娘——那叫姥姥!
他心下不以爲然,口上卻對老杆兒炮說:“天上長的棒槌想必是王母娘娘家的,我張小把兒有膽子去挖,可也沒有上天的梯子不是?”
老杆兒炮說得興起,又接着說:“我可沒告訴你天上有棒槌,天上有一種鳥,關東山人稱之爲棒槌鳥,又叫人蔘鳥。等到啥時候人蔘籽兒紅透了,棒槌鳥就往長有老山參的地方飛,你聽到棒槌鳥的叫聲,趕緊往高處看,看棒槌鳥落到哪處,看見個大致的方向就行,你再奔那個方向找赤松林子……”
說到此處,他後悔起來,又說:“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棒槌鳥也叫勾死鳥,讓它們帶進深山老林的參客,十有八九走不出來!”
張小把兒連聲稱是,他嘴上說不敢動這個念頭,心裡卻將老杆兒炮的話暗暗記下。
二人在山中打官圍,萬物復甦的春天打過虎鞭,也頂風冒雪打過蹲樹洞的老熊,那時候的熊掌最肥。春去秋來,不覺過了一年。
老杆兒炮嗜煙如命,一天兩板兒關東煙,那是一口都不能少,終於有一天氣喘發作,一口氣沒倒上來,竟然嗚呼哀哉。張小把兒哭了一場,含淚將老杆兒炮埋在山中,堆起個墳頭,插燭似拜了幾拜。他心想:我張小把兒窮光棍一條,回去還是混鍋伙的命,眼看快到棒槌鳥去銜人蔘籽兒的時候了,何不進山挖幾個大棒槌?還望老杆兒炮在天有靈,保佑我張小把兒則個!
張小把兒跟老杆兒炮打了一年多官圍,山中的飛禽走獸大多識得,遇上虎豹他也知道該如何應付,如今再去挖棒槌,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萬一死在山裡,那是人窮命短,也沒二話可說了。
簡短地說,張小把兒按老杆兒炮傳給他的法子,進山去追天上的棒槌鳥。棒槌鳥是種紅嘴兒黃腹的小鳥,它們銜起人蔘籽兒到處飛,使得人蔘籽兒落在山中生長,這纔有了一代又一代神秘的野山參。
合該他張小把兒時來運轉,追棒槌鳥追了三五天,真讓他找到一片赤松林子,林中遍地是紅彤彤的人蔘籽兒。在過去來說,這是“棒槌窖”,找到這麼個棒槌窖,那可了不得。因爲當時的棒槌很難找,加上官府封山,多少年見不到大貨。張小把兒只挖了半天,已裝了整整一大口袋棒槌,全是七八兩的老參,個個頂花帶葉。山參葉子都有說頭,什麼“龍爪”、“雀頭”、“牛尾”、“金蟾”,有這種葉子的大棒槌,皆爲人形,價同金珠。
張小把兒肚裡尋思:“我今朝好造化,遇到這等一個參窖,便宜不可使盡,乾脆見好就收。”當即用麻布遮好了棒槌,背上大口袋往山外走,途中穿林過澗,走到一處山臉子前,擡眼望去,但見石壁插天,樹木森密,好生險惡。
關東一帶說山臉子,是指莽莽林海中的懸崖斷壁,說白話說成“山臉子”。張小把兒背了一麻袋的大棒槌,打山臉子下邊經過,遠遠望見一個山洞,其中黑氣沖天,不知有何妖怪。
【7】
張小把兒望見絕壁聳峭,迂出衆峰,山間紅葉似錦,紛繁如同落華。可是山臉子上有一個黑乎乎的大洞,還聞到一股又腥又臭的氣味。他心知必然有異,不敢貿然前行,先躲在下邊張望,但見洞中有條大土皮子探頭探腦,一會兒進去又一會兒出來。
什麼叫土皮子?這也是關東土話,關外管蛇叫“土皮子”。山臉子上那個大洞,正是土皮子的棲身之處。這條土皮子在洞中半隱半現,見頭不見尾。張小把兒只看了幾眼,忽聽得長空雁叫,他擡頭往上一看,恰有南去的雁陣,十幾只大雁在天上排成個“人”字陣飛過。
關外冷得早,九月便漫天飛雪,這個九月說的是舊曆。以往到了舊曆八月,大雁都要往南飛了,因此古人有言:“八月一到雁門開,大雁腳下帶霜來。”
張小把兒看見雁陣從山臉子上邊飛過,打頭的幾隻大雁忽然翻着跟頭直往下掉,全讓土皮子張開血盆大口吸了下去,餘下的大雁四散驚逃,發出陣陣哀聲,悲涼無比。張小把兒在山下看個滿眼,不覺倒抽一口冷氣,心想:好個大土皮子,頭比裝米的缸還大,別說吃這幾隻大雁,牛馬般的大牲口怕是也吞得下去!
他本打算溜之大吉,卻見土皮子探出身子,伸出血紅的兩岔長舌去舔洞口的一個大蘑菇,反反覆覆舔弄多時,方纔心滿意足地退回洞中,不久又出來舔弄一陣。
張小把兒越看越奇,心想:老樹林子中的蘑菇倒也常見,可是山臉子上盡是裸露巖壁,無草無木,又怎麼會長得出蘑菇?他納了一個悶兒,瞪起雙眼再看,方纔看出那不是蘑菇,卻是一株千年靈芝,能有海碗般大,赤紅似血。打山臉子下邊望過去,顫巍巍的千年靈芝有如紅雲在壁。
張小把兒以前聽老杆兒炮說過,一個人吃了成形的關東山赤靈芝,可以輕身不老。又聽人說,關東山的靈芝,按五色應五行,依次是赤、青、黑、紫、黃,當中又以赤爲寶。如此大的千年赤靈芝,實屬罕有。打官圍的老杆兒炮在深山老林中轉了一輩子,恐怕也沒見過這麼好的靈芝。
相傳,赤靈芝僅長於深山窮谷的絕壁之上,受天地之靈氣,得日月之精華,因瑞而生,故稱“瑞芝”。如若瑞氣不足,靈芝長不了幾年便會枯死。千年成形的赤靈芝,那真得說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張小把兒再多挖十口袋大棒槌,都比不上這千年靈芝。他雖然有心上山臉子取寶,無奈大洞中的土皮子寸步不離,整天盯着千年靈芝哪兒都不去。土皮子不放心似的,一會兒出來舔弄一陣,也不知守了多少歲月了。若有飛禽走獸在近前經過,等於是送到土皮子嘴邊,全成了它的點心。
張小把兒眼睜睜地看着赤靈芝長在山臉子上,人窮志短,可移不開腳步了,不過他膽子再大,也不敢上去送死。眼飽肚飢,又有何用?
【8】
張小把兒同老杆兒炮打過一年官圍,識得土皮子的厲害,長蛇護寶的傳說,他也聽過不少。山上守靈芝的土皮子比裝米缸還粗,足以吞下關東山的虎豹,吃幾個活人更是不在話下。他明知上了山臉子只有死路一條,卻捨不得走,躲在山臉子下邊等候時機。
雁門一開,天氣一天冷似一天,很快便起了霜,林中枯葉落盡,天上彤雲密佈,朔風凜冽。張小把兒在山下看着,土皮子出洞舔靈芝的次數變得越來越少,到後來,一連三天都沒看見土皮子,可見土皮子已經眠在洞中了。
他躡足潛蹤,鹿伏鶴行,悄悄上了山臉子,連根摳下那冰霜覆蓋的靈芝,塞到狍子皮口袋中,當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覺。到了這會兒,張小把兒帶的乾糧早就吃光了,他忍飢挨餓又往山外走,等到從山上下來,關外已是飛雪漫天,進入了老熊蹲倉的寒冬。
山下有個守備市集,幾位打關內來的老客常年在此等候山上下來的大貨,挖棒槌和打獵的人平時也到集上換東西。不過雖說是市集,可規模還不如關內的一個鎮甸。張小把兒明白行市,他從深山老林中背出來的棒槌和靈芝,要帶到關內出手,進了關才值大價錢。但他沒有盤纏,只得挑出較小的棒槌,故意掰殘了,拿到山貨鋪去交易,換了些散碎銀兩,爲的是不讓賊人盯上。
當時天色已晚,張小把兒擔心半路遇上盜賊,只好借宿到客棧之中。集上開客棧的是老兩口,帶個女兒,老家也在關內。聽張小把兒說話是打關內來的,老兩口不免感嘆上了年歲,禁不起長途跋涉,有生之年難歸故土,可惜張小把兒是個窮光棍,若是個有家底兒能吃飽飯的,倒是情願將女兒嫁給他。
老兩口的女兒叫鳳姑,十六七歲的大姑娘,生得十分標緻,按說早該嫁人了,只不過爹孃不忍讓女兒留在關外吃苦,是以拖到今日。去年,張小把兒初到關東,身無分文,在集上討不到東西吃,幾乎成了餓死的路倒屍,多虧鳳姑給了他一碗飯才活命,他也是有心報答,誇口說:“二老別看我小把兒窮,回去可要發財了,等明年開了江我再來。”
天亮之後,張小把兒辭別開客棧的老兩口,取道回了關內。他先拿兩根棒槌摸摸行市,估摸出自己手裡的大貨值多少錢,這纔出手。
可他終究是沒見過大錢的,值十成的東西給他一成錢,他也覺得不少。那些年深歲久的老參,價比黃金,到他手中全當白銀賣了,也算髮了一筆財。
轉過年來開了春,張小把兒到關外祭拜老杆兒炮,祭罷山墳,又住到那家客棧。老兩口一看張小把兒真發財了,還帶來許多金銀首飾,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連說:“別看鳳姑比你大兩三歲,她既給你當姐姐又給你當媳婦兒,準錯不了。”
一家人張羅起來,要給張小把兒和鳳姑拜堂,成了親再讓二人進關回家。怎知到了拜堂成親的這一天,大喜的日子,鳳姑對鏡端坐,剛將鳳冠霞帔、金銀首飾穿戴整齊,突然倒地不起,氣絕身亡。
【9】
開客棧的老兩口大放悲聲,張小把兒也跟着哭了一場。老兩口感覺對不住女婿,原以爲姑娘嫁給張小把兒是去關內享福,不承想她沒這個命,竟在拜堂之前死了,死得還這麼不明不白,沒處去叫這撞天的屈。
三人哭罷多時,一合計人死不能復生,再哭也哭不活了,當時又是在伏天,屍首擱不住,應當儘早入土爲安,於是請人到棺材鋪要了一口上好的棺材。
山下沒別的,好棺材料可有的是,整方柏木打成棺材,棺材板足有一尺多厚。這要換作在關內,新娘子死了有許多迷信忌諱,至少要分拜過堂和沒拜過堂,用什麼棺材穿什麼殮服,怎麼送路怎麼入土,怎麼燒紙怎麼上香,這些全是規矩。不過關外沒那麼多禁忌,僅有一個,那是“死人不等衣裳”。
按過去的迷信風俗來說,人死再做壽衣,做得再快也來不及。關內也一樣,沒有死了人再去做壽衣的,全是到壽衣鋪買做好的壽衣壽帽,買回來趕緊給死人穿上,要不然帶不到陰間去。生孩子正相反,死人是“衣裳等人”,生孩子則是“人等衣裳”。關東山乃邊荒之地,沒有壽衣鋪,老兩口不得已只好在棺底鋪了層錦被,死了的新娘子仍穿戴鳳冠霞帔,整身的金銀首飾也沒摘,仰面放在棺材裡,釘好了棺蓋,找來幾個和尚老道唸經超度,停柩三天,請道隊敲鑼打鼓,擡上棺材去到墳地,一捧黃土埋香掩玉。
張小把兒觸動了心懷,又在墳前哭了一回。他雖然沒跟鳳姑拜堂,但是已然定了親,也該是一家人了,鳳姑的爹孃等同他的爹孃。他對老兩口說:“我張小把兒無父無母,二老不如跟我回去,往後我拿你們當親爹親孃孝敬。”
無奈老兩口捨不得埋在此處的女兒,執意留在關外。張小把兒勸說不動,只好跪下給老兩口磕了幾個頭,抹去臉上的淚痕,一個人恓恓惶惶地往家走。
六七月的天時,正當晌午,如同下火一般熱,張小把兒走到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路邊的荒草長得比人都高。他正走得滿頭是汗,一顆心七上八下,忽然聽得路邊荒草叢中“稀里嘩啦”一陣亂響。他以爲遇上了剪徑的盜賊,先是吃了一驚,卻見撥開亂草走出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子。
張小把兒看這女子穿戴着鳳冠霞帔,一身新娘子的打扮,怎麼看怎麼眼熟,倒也不是別人,正是意外身亡的鳳姑!可是鳳姑死後停柩三日,又埋到墳中,再到張小把兒動身上路,這都幾天了?死了的新娘子怎麼跑了出來?
張小把兒走南闖北,卻不曾見過恁般蹊蹺的事,唬得他目瞪口呆,額頭上的汗全變成了冷汗,順着鼻凹鬢角“滴滴答答”直往下掉。他見這勢頭不對,轉過身要逃,可是兩條腿抖成了麪條,根本就不聽他使喚,擡左腿擡不動,右腿也擡不動。兩腿齊擡那叫旱地拔蔥,更擡不動了。
轉眼間,死了的新娘子到了張小把兒的身後,只怕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