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數日,徐岫倒也沒有刻意去尋過白將離,偶爾有見到,也僅限於遠觀。畢竟對於白將離而言,他如今不過是個陌生人,還是個奇詭神秘的窺道者。
這一日暖風和煦,徐岫坐在亭中飲茶,心中想的卻是一直跟在白將離身邊的那個小女童。不過他早些時日已經從蕳清處得知她的來歷,非但沒有鬱結於心,反而心情甚好,即便泛着濃郁茶香的茶湯入口滿嘴澀然也絲毫抹不去他眼角眉梢的笑紋。
他並不愛茶,但在這裡呆久了,也不免染上一些主人的習氣,更何況飲茶寧神定心,對身體有益無害。
今日很湊巧又或說很幸運,折丹也在此處。
大概是蕳清太過強勢的緣由,許多時候徐岫總會誤以爲她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高貴貞潔的鮫人祭司,而非上古風神的妻子。折丹並非不強悍,但他的強悍,更多在於他的隨性,這世上沒有人敢小瞧他,卻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強橫——大概可以套一句老話,知道的大多數都死了,小多數都不願意惹。
但是那都是在折丹不在的時候,當折丹出現的那一刻,沒有人能夠忽略他,也無人會對他身爲風神的威嚴做出挑釁或懷疑。
儘管這位……隨性風流威嚴強大的風神閣下,正在做鞦韆。
藤蔓在他指下扭動軀體,數十條互相交錯,遠遠看去彷彿女子秀美可愛的髮辮一般,綠芽冒出枯裂的表皮,綠油油的纏繞着枝條,用力纏緊相互的身軀,猶如玩樂一般順着枝幹來回數十圈後便漸漸濃郁生長,最後纏入本體,如此長死。懸掛下的藤蔓長索長出翠綠的青葉與鮮豔欲滴的花朵,底下交織成一張小小的座椅,綠藤爲底,花藤做扶手,綠葉鋪面。
有點像藝術作品……(臥槽鞦韆原來還他媽能這麼做!難道是我做鞦韆的方式不對?!)
望天機先生端着茶碗站在亭中,滿面讚歎,看得“目瞪口呆”。
“拿來討蕳清歡心?倒難爲你。”徐岫輕啜了一口茶湯,閒散的靠在柱子邊上看折丹迅速折騰完一切。
折丹聽出他話中之音,頭也未回,手指撫過一處綠芽,枝頭竟迅速怒放出一朵美豔的牡丹花來:“難爲?我的女人有本事,算是什麼難爲。”,他剛要直起身,兩人便都聽見了蛋蛋呼呼叫了一聲。那聲音極是興奮可愛,然後徐岫就見着蛋蛋歡快雀躍的蹦了起來,正欲衝向椅子時被折丹臨空捏住了小脖子。
徐岫看得很有意思,見蛋蛋衝着折丹飛踢着小短腿,還不死心的一晃一晃往鞦韆那處去時更是樂不可支。折丹卻也不理,只是直起身來,微微嘆了一口氣,爾後又玩世不恭的一笑,轉過頭來對徐岫說:“原來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徐岫端着茶湯的手微微一頓。
“再過幾年,我的第一個孩子就要出世了。”折丹笑道,這一次他倒是笑得很開懷,半分沒有虛假。只是他滿面喜悅卻叫臉色發白的徐岫潑了一盆冷水,便很快不悅的促起來眉來,“你這一副凡人見鬼的樣子是做什麼?”他上上下下的掃視了一下徐岫,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難看的閉上了嘴,沒再說話。
神靈孕子本就較於凡人長出許多歲月,也尤爲難得麻煩,沒想到蕳清……
徐岫自覺失禮,便只好說:“沒什麼,我只是驚訝時日這麼近了,那蕳清該好好休息纔是。”
折丹聽了這話纔回暖了面上神色,手撫着花朵回道:“嗯……,阿清也是這般想的,只是事情繁瑣,她答應待此間事了了,便與我一起好好休息到孩子出生。”或是見着徐岫神色有些詭異,折丹又是一笑,只說,“你也與那些人一樣,覺着我與阿清一點感情也無?半分也不關心她?”
“不,我只是覺得,你太關心她了。”徐岫嘆了一聲,“簡直不像,我所認識的風神折丹。”
“哦?你認識的風神折丹該是怎樣的,不羈,自由,隨性,桀驁,囂張?不爲任何人停留?”折丹大笑起來,“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別人都覺得我對阿清關心不夠,任意放縱,你卻覺得我太關心她。”
他頓了頓,便又說:“阿清很強,也很聰明,又非常果決乾脆。別人以爲是她攀附於我,卻不知道是我對她心生愛慕,這說起來還得感謝海底城那堆蠢魚,以爲阿清難比海底城,卻不知千萬個海底城,也比不上阿清一分珍貴。她網住風,也就將我牢牢抓住了。我愛的,正是她的強,她的冷,她的豔,她的狠……若是爲了孩子,我就以關心爲名將她束縛,推去她所有的責任,那她就不會再如現在這般生動開心。”
“我要得是璀璨美豔的阿清,不是被自私愛慾與關懷所束縛的普通女人。”
“她不需要猶豫,也不需要擔心。我的存在,就在於爲她斷去後顧之憂。”折丹抿了抿脣,邪氣的笑容蔓上整張臉,“便是將天捅破了,只要她高興,我也可以爲她一力擔下。我不是鎖鏈,我是風,她飛的再遠,再遠,再危險,我都在她身邊。”
與折丹結束對話後沒多久,徐岫就無意識的摔破了茶碗。
他蹲下來撿茶碗的時候還覺得奇怪,直到拿起碎片時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茶碗破碎而凌厲的碎片輕輕託在他的手心上,大肚碗的半弧分外圓潤,一點清褐色的茶湯映出了他猶帶些許病態的蒼白麪容,襯着兩行眼淚跟扭曲的神態,惶惶然如鬼一般可怖。
“將離……”他輕側了手,碎片再度落地,磕去半邊角後掉下階梯,滾進了草地中。
徐岫雙手抱膝,泣不成聲的將自己抱做一團,哽咽嚥下那句話:是我……囚禁了你嗎?
如果不是我貪婪,你是不是有更好的未來;如果不是我動心,你是不是不會彌足深陷;如果不是我太弱,你是不是不必承受失去的痛苦;如果我從來都不存在你的世界,是不是你就不需這般封閉自我至淪落到失去所有……
這種事情,連想都不敢想。
往昔只覺矯情可笑的語句,一旦真有所念,便覺得盡數化作焚燒肺腑的烈焰與匕首,像是活生生剖開人心頭化膿流血的瘡疤,疼得幾乎窒息,卻無力掙扎。
將離這百年,都無人來護,獨自一人,孤寡一世。
謝蒼曾經說過:“人這一輩子,想要得到一些東西,就會失去一些;更甚至於,即使努力過了,也很可能不盡人如意。有些人無憂無慮一生,有些人卻壓着重責規矩再難舒眉……悲歡離合,本來就是人生常態。自己想不開,放不下,便誰也不能怪,過往不再重來,回憶也不可追尋,要怎樣的未來,全憑人意。”
他是最豁達的好友,不會因你選擇了不同的方向而責怪憤怒;但他也是最苛刻的朋友,當你爲選擇後悔推卸責任時,他會挖出你的傷口,叫你一遍遍的直視。
你可以選擇放棄,只要你承擔得起放棄的下場。
可是……可是我卻,承擔不起。
這時一雙雪白的鞋子出現在徐岫面前,鞋子的主人遮去一片日光,將他擋入自己的陰影之中,然後輕聲詢問:“望天機前輩?”
徐岫捂住上臉,眼淚滲透了指縫滴落在地,嗚咽出聲:“我一無所知的睡了百年,百年對我不過大夢一場,卻間接摧毀了他……我說過,要陪他走一輩子,卻什麼都做不到,做不到……”
“前輩也有如此煩惱麼?”白將離輕聲說道,“生者爲過客,死者爲歸人,緣不必如此傷懷。我曾有一友人,爲此傷懷勞神,後陷入沉眠,又能如何?斯人已逝,復不來歸,何必如此苛責自己,人世何其廣袤,喜極生悲,哀極反樂,亦是常態,若皆覺是自身責任而傷痛欲絕,逝者亦不會開懷。”
“你又放得……”徐岫拭擦去淚痕,忽然站了起來,近乎貪婪的看着他的面貌,卻忽然一頓,“不……你不是白將離。”他苦笑起來,仔細端詳着對面這個人,忍不住覺得自己真是蠢笨不堪。
白將離似乎有些詫異,但卻並未否認,反而點了點頭:“果然瞞不過前輩雙目。在下確非本主,乃是善屍。”
其實白將離的善惡雙屍除去脾性,幾乎功法劍術甚至習慣都一模一樣,善屍性恬淡冷漠,與白將離本就有七八分相似。徐岫本是認不出來的,他認出來的緣由不過是靠兩者,但這兩者卻都叫他痛徹心扉,恨不能封閉五感,不知不識。
“這百年來……都是你?”徐岫恨不能扇自己一個巴掌叫自己好好清醒清醒。
住嘴!
“沒錯。”善屍頷首相認。
“你是何時出現的……惡屍又去向何處?”
住口!
“本主知曉師兄死訊後的第二日。當在下出現時,惡屍早已脫離,不知所蹤。”
“你不難過?”
閉嘴閉嘴!
“我雖只是本主化出的善念,無名無姓,卻也生有七情。傷心自是有的,只是不如本尊那般,師兄於我心中,更似美好畫卷,神明石像,遠觀不可褻玩,可見不可近。縱我傷懷,卻更是慶幸。”
“慶幸?”
不要問了!!!
“若師兄還有一絲生之期望,我此刻定不能心居天下,說不準還會爲夫人添上許多麻煩。若我無法爲本尊帶來絲毫方便,便本無存在之目的。”
徐岫閉上眼睛搖頭笑了笑,嘴中又蔓延上之前的苦澀:“你現下如此乾脆利落的告訴我答案,恐怕也沉悶許久了吧。以後若有心傾訴,倒也可以與我談談。只是……我知道你是白將離,卻並非因爲窺探天道,而是因爲……”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才睜眸說道:“白將離曾經贈予他師兄一支鳳凰簫配對,他已然一無所有,僅剩對故人最後的回憶,那對龍鳳簫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放在它處。而你說的那位友人,顯然是真正的白將離。”
之所以知道白將離會對遺物鍾情,這實在是因爲原著中林勝雪身隕在煉獄塔中,白將離尋覓重生之法時,隨身帶着林勝雪的佩劍,日日拭擦。
“本尊曾言,縱然尋覓重生之法又能如何?牽引魂魄,便又是他了嗎?逆天改命,最後得到的一定是好結果嗎?”善屍靜靜說道,“不再是往昔那個人,便……毫無意義了。”
徐岫無言相對,只是緩緩嘆息了一聲:“他都成長如斯了。”
原來,什麼都在變……
“我給你取個名字吧,你即是白將離,也是迥然不同於他的個體,他的許多責任,你不必承擔。”徐岫暗笑一聲,看着眼前善屍,卻難免生出幾分憐惜;這個人是白將離的善體,似乎只要這樣想着,便覺得溫暖。
“……好。”善屍冰冷的表面化開,露出了柔軟似盈盈春水的淺笑來。
“興來今日盡君歡,山間萬物爲君歡……君歡,願你一生歡欣。”
“嗯……,日後我便是白君歡。”
即使,只是在你面前。
白君歡想:若我看得見……便好了,哪怕只有一眼。
他定如本尊心中的師兄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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