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個世上,人最爲嚴重的安慰,豈非就是不會死,不能死,絕不可以死。

死亡,約莫是這個世界上最爲沉重的事情了。自然,這世上還有許許多多高於生命,也重於生命的,但絕不會有什麼,比還活着更爲讓人快樂的事情了。

可事實上,人總是要死的。

徐岫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只是愣了一下,但並沒有表現的太過崩潰和痛苦,畢竟他是死過一次的人,對死亡雖還深有畏懼,卻不如別人那麼恐懼。他看着蕳清,黑色的眼睛裡卻並不怨恨,只是過了很久,他才突然問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

“你知道死時的感覺是怎樣的嗎?”

但他似乎並不想蕳清回答,只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我起先雖然覺得痛苦,但後來卻覺得很安穩平靜,甚至於我覺得這樣很愉悅。血液流失也漸漸感覺不到,身上彷彿輕飄飄的,什麼擔子都卸了下來。”徐岫頓了頓,他的表情冷淡的幾乎和他的話語起了衝突,“然後我聽見了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聽到的聲音,但無論我如何迴應,他們卻並沒有理會我。”

“我在那一刻,才徹底的感覺到了死亡的孤獨。”

等到說完了,徐岫忽然纔有些悵然若失起來,靜靜笑了笑,說道:“我怎麼忘了,你與我,豈不是一樣的人。”

都是歷經過死亡的人。

一直微笑着的蕳清聽了這句話,臉色變了變,卻淡淡的反問道:“我怎會與你一樣?”隨即便自問自答道,“我與你,絕不是一樣的。你始終是你,我卻早已不知,自己究竟是荀修還是蕳清。”

她病態的面容有一種非常優雅的美麗,但蒼白令她出衆的外貌削減了一些魅力,可看起來卻會令人生出種驚心動魄的憐愛感。但她的氣質卻極爲清冷淡然,叫人望而生畏,不敢造次。

“奪取荀修的三魂,修補這具身軀,卻也至此性情大變。”蕳清靜靜的說着,“我究竟是海底城大祭司蕳清?還是修習太上無情的玉英宗弟子荀修?對我而言,這界限太模糊了。嫁人生子,對蕳清而言,不過是永恆長久的生命中有趣的體驗;對荀修而言,卻只是修道路途上的阻礙。”

“可他的道,從成爲蕳清開始,就已經一寸寸崩毀。”

徐岫沒有說話,只是近乎憐憫的看着蕳清,他竟荒謬的生出一些快意來,只爲此時此刻蕳清所展現出來的一星半點的軟弱。哪怕他清楚的明白,這種情緒不僅過分,還毫無道理可言,但他依舊抑制不住心裡陰暗的快樂。

他終究只是人,縱然修得術法,也學不來那種大徹大悟與高潔品德。

只因爲這個女人令徐岫覺得不安太久,太危險,太過於掌控一切,也太完美。所以哪怕她只是展現出一點點的可憐,也足夠徐岫覺得安慰與舒服。就像是看見討厭的人倒黴一樣,儘管你並沒有任何好處,但你還是會覺得開心。。

因爲你即便再如何敬重她,心裡也是厭惡與無法接受她那樣的掌控。

過了好一會,徐岫才張了張嘴,然後說道:“那將離呢?他呢?”他並沒有說的很詳細,可兩個人卻都無比清楚是在說什麼,於是氣氛便瞬間沉寂了下來。

蕳清沉默了下來,似乎覺得有些爲難,最後才勉強着笑了笑,輕聲問他:“你是怕死?還是真的記掛他。”

徐岫只說:“我很怕死,卻更記掛他。”

之後便陷入了一陣尷尬的沉默,蕳清低下頭,鬢髮垂落遮擋住了她的容顏,徐岫只聽見她低低的說了句:“折丹也會記掛我嗎?”她說的既輕又柔,像是氣一樣,若不覺察,也就無聲無息的不見了。當她擡起頭來的時候,眼睛裡竟有些許淚光,看起來非常叫人同情,徐岫便一下子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最終蕳清只是說:“你若是死了,他自然會好好的。若你不死,蒼生覆滅,那該死的……便是白將離了。而你最終,豈不也是死路一條?”

徐岫頓了頓問道:“我是一定要死的嗎?”

蕳清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靜靜的看着他。於是徐岫便什麼都明白了,過了很長久的時間,才苦笑出來,問道:“你要說的,便只有這些了?”

蕳清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道:“我還以爲你……”

徐岫搖搖頭:“怎樣?還以爲我會神智癲狂?還以爲我會慌張失措?還是以爲,我絕不會這般冷靜?”

“我以爲你不會接受。”蕳清說。

出乎意料,徐岫又搖了搖頭,淡淡說道:“不,我從來都沒有說過我接受這件事。蒼生與我何干,我只在乎將離他快不快樂、高不高興,所以我不打算去死。縱然天崩地裂,蒼生傾覆,那又如何?你當年救了我一命,我自然感激不盡,但對我而言,這世上不會有任何人比將離更重要。”

“要我再次捨下他一個人獨留於世,我做不到。”

說完這句話後,徐岫便起身離開了。

而蕳清既沒有挽留,也沒有氣急敗壞,只是坐在榻上,像是一尊沉默古舊的石像。過了好一會,屏風後忽然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但周旁氣息卻毫無任何動靜,彷彿那聲音只是隔空傳來的,並不存在於這空間之中。

“九十九天外境的封印破了。”男聲如此說道。

然後屏風緩緩移開,露出了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張若虛,他發上攏着白紗,淺淺的披散於肩,雙眸璀璨如星辰,面容不受歲月流逝的摧殘,看起來並不是老邁,也並非年少青春,但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成熟與睿智。

他倒與徐岫很像,都是在時間長河中飽經歲月磨礪卻未曾芳華逝去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徐岫自始至終都只是一介凡人。

蕳清點了點頭,似乎早已明瞭,只是靜靜的看着門,彷彿在留戀什麼逝去而又不可追的東西。

“以折丹的因果與功德,你只需憑藉兩個孩子的機緣就可以留在世間更久長一些,何必損神傷神,早早以靈力催長,讓他們提前出世?”張若虛微微蹙起了眉,坐在牀榻邊,伸指搭上了蕳清的手腕,“你現在比一介凡人還不如,靈臺破損,殘存的靈力也在流逝,因緣皆斷,功德盡散、陰德虧損……你這樣的身體不出三日,便要被天道所察,入無間深淵。”

“天道已經損毀如此了嗎?”蕳清並沒有接下張若虛的話茬,她似乎已經對自己的身體格外知根知底,既不痛苦,也不怨憤。

張若虛用了滿是不悅與不滿的神情看着蕳清,眉宇間隱隱還有些惱怒,但他最終只是無力的說道:“我救不了你。”他看起來有些低沉與憂心忡忡。

“從爲白將離做第一件事起,我就已然後悔,可惜一步踏錯,便再無路可退。”蕳清苦澀的笑了笑,“所有與白將離沾惹因果的人,都會被天道所排斥。奢冶與鸞姬爲何棄子離去,一入煉獄,一則自封。又爲何待白將離成年之日對他的師門痛下殺手?”

“他是孑然獨行的逆天之子,而我們終究只是芸芸衆生其一。”

“我還是騙了他。”蕳清微微笑了笑,“白將離一旦身死,天道的崩毀便會停止,望天機再行證道,法心歸一……”

蒼生便可安然無恙。

“我還有最後一顆棋子沒有下,他會幫我走完剩餘的一切。”

蕳清的眸光閃爍,竟像是慟泣一般,聲音卻穩若磐石。

張若虛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由心頭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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