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作爲一個現代人對向來被奉爲正朔的宋朝有天然的親近感,但來到這時代的陳德亦深受南唐人的影響。在南唐人的眼中,北方中原政權奉行的都是窮兵黷武的暴政,對外卑躬屈膝,對內橫徵暴斂,什麼時候府庫吃緊了便征伐南方小國,燒殺搶掠一番。此時南方人看待北朝的觀念與北朝人看待契丹一般。
正因爲如此,陳德才會盡心盡力爲南唐而戰,誰知流了這麼多鮮血之後,唐國居然以這麼戲劇性的方式投降,讓見慣傳奇的陳德內心也有某種嚴重的挫敗感,甚至懷疑起自己的人生目標。所謂歷史潮流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自己既然知道這個劇本往下該如何上演,那麼就不要再做與老天相爭的無聊事情,是否應該利用自己對歷史的認知,趕快投靠趙光義,做個從龍之臣,遠遠好過在各地藩鎮廝混。那王侁雖官職不高,但看來很得趙光義賞識,有他引薦,乃是別人做夢也盼不到的機會。
他腦子裡這麼渾渾噩噩的想着,也沒注意什麼時候和盧絳、胡則等人分別,一個人跌跌撞撞的大街上走着。此時街面上已經不甚太平,但陳德頂盔貫甲,腰懸利刃,身後兩名親兵緊緊跟隨,一般打家劫舍的無賴也不敢輕易招惹,遠遠見者就躲開他去。
忽然面前撞着一人,拉起他的手大聲問道:“陳兄,你怎地還在此遊逛?”不帶他回答,又扯起陳德袖子將他向一旁拉去,邊走邊道:“適才陳相公子差人前來通秉,丞相有自盡殉國之念,我等速去勸他一勸。”
陳德擡頭一看,正是與自己相熟的監察御史柳宜,咋聞陳喬要自盡殉國,讓陳德腦袋一個激靈,便不由自主的被柳宜拉到了陳喬的府上。
陳家乃是江南有數的官宦世家,宅邸佔地廣大,陳德自從仕唐以來,雖蒙陳喬多方照顧提點,但文武殊途,爲避旁人閒言閒語,今番還是第一遭拜訪陳府。
柳宜家世與陳家相若,乃是通家之好,是以柳宜拉着上門,不待門房通報便昂然而入,踏入廳堂,方覺氣氛怪異。
只見陳喬穿上了大朝之時才上身的丞相官服,腰纏玉帶,足踏方履,端的十分宰相鳳儀,面色自若端坐於廳堂之上,陳家子女羅列兩旁,一一上前拜別,各個容色悽然,一家人都似沒有看見柳宜進來一般。
柳宜卻不管這套,大聲喊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虧損,何況是性命呢,丞相三思!”
陳德也清醒過來,他素來敬重陳喬,自然不願他就這般沒意義的死,也在旁勸解道:“大廈雖傾,但爲江南百姓計,爲李氏皇恩計,丞相仍當留有用之身,與宋人周旋。”
陳喬擡起頭看了看他二人,面色平靜,徐徐道:“這般兵荒馬亂之時,二位不顧兇險前來勸阻子喬,足感盛情。”說完正色對家人吩咐道:“柳御史、陳將軍,乃是正人,爾等以後遇到不明之事,須得多向二位請教。”
柳宜聽他話中有託孤之意,急道:“陳相,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萬不可行此輕生之事啊。”
他這話其實隱隱有冒犯之意,但柳宜急上頭來顧不得許多,陳喬也未必會怪罪於他。
但陳喬卻似乎被他激起了情緒,慨然嘆道:“你說的不錯,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陳氏世受國恩,吾身歷兩朝,兩朝陛下對喬皆有知遇之恩,然則喬無德無能,國家日益衰弱,吾卻無能爲力,眼看大廈將傾,只能徒呼奈何。如此無用之身,不如就此拋卻,好叫世人知道我大唐並非主上失德,奸佞當朝而亡,還有忠臣。”
陳德在旁道:“陳相,世上無不亡之國,丞相何必何必如此自苦!”
柳宜又接道:“陳相難道當真忍心棄吾等於世上嗎?”
陳喬聽他說得直率,不由莞爾,沉默半晌,低聲道:“陳將軍是個實誠人,吾也不欺瞞與你。當年名將林肇仁在時,宋人不能南下而以反間計謀害,老夫心知他是清白的,卻無法說動陛下保住林虎子的性命,身爲丞相,不能爲國家保全棟樑,老夫一該死也。身爲丞相,蒙先皇與陛下信重,國家大事皆與吾商討,卻不能令局勢好轉,尸位素餐誤了大事,老夫二該死也。陛下有自焚殉國之念,老夫不能勸諫君王苟且性命爲降俘,又不可辜負先帝託孤之囑託,三該死也。”
說完長期以來積鬱在心中的塊壘,陳喬的反而好似放下了包袱,溫言道:“你二人一文一武,都是難得的人才,可惜大廈將傾,老夫無法再提攜你們爲江南盡力了。”
他有些惋惜的看了柳宜一眼,北朝軍漢當國,趙普還鬧出過取錯國號的笑話,恬不知恥的自稱“半部論語治天下”。雖然號稱優待文人,但上位者皆是粗魯人,似柳宜這般文才又怎能有人真正賞識,此人一生怕是埋沒了。
看到陳德時卻是眼神複雜,猶豫一會兒,開頭道:“陳將軍,吾看天下大勢,北朝吞沒江南之後,當用兵於北方,不是北漢便是契丹。正是武人嶄露頭角之時,前些日子吾聽到傳言說宋主亦曾誇讚將軍之勇不在曹潘二將之下。若將軍歸宋,當有大好前程,只是與我等江南舊臣交往時須得小心在意,勿要落了他人口實。”
陳德見他自責甚深,卻不以自己殉國而強求他人,叮囑自己時隱有尊長囑託愛護晚輩的風範,不由得鼻腔微酸,他腦中念頭轉動,又道:“雖然主上降宋,但宋主萬一要追究江南忤逆天子之罪,若無丞相擔當,豈不是要陛下受過了嗎?”言下之意,就是要陳喬活下來,並且將江南不服從大宋的罪責全部攬到身上,解脫李煜。
陳喬聽了他的話,若有所思,半晌才笑道:“陳將軍好心計,不過全出於保全子喬之念,再行謝過了。我看主上殉國之念甚深,吾已無必要苟活於世上了。”
陳德急的想要大叫,像李煜這麼熱愛生命的人絕不會自盡的,卻偏偏舉不出證據來反駁陳喬,這個倔強的老人,用自己的心去衡量李煜的決心,絕對不肯相信李煜會在最後關頭還是以臣俘的身份去汴梁,承受讓後人唏噓不已的悲慘命運。
見陳德似乎還想勸解自己,陳喬伸手製止了他說話,嘆道:“江南養士數十年,怎麼沒有殉國的臣子!我意已決,你等不必再勸。”端起茶碗有送客之意。
柳宜和陳德這才訕訕離開陳府,兩人心頭都是沉甸甸的。
回到府中,不待陳德吩咐,牙軍營校尉李斯已安排心腹親衛都在堂前聽令,眼看雖然大廈將傾,自己這些部屬們還是不棄不離,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滿信任和期望。陳德心中驀然一動,在這亂世之中,最靠得住的,還是這些一起上刀山下火海的生死兄弟。
他強行抑制住負面情緒,用平靜的口氣道:“國主已經決定肉袒出降,興許兩三日內,宋軍就會接管金陵。”
出乎陳德意料,南唐滅國的消息對出身中產人家的李斯等親衛並沒有太大的衝擊,生活在五代,興廢更替的事情看得太多了,他們更關注自己這個團體的沉浮。
“大人,事已至此,我等如何應對?”李斯代表衆親衛問道。
他這一問,反而讓陳德有些疑惑,隨即釋然,這是五代啊,國主降了,軍隊未必心甘情願解甲,而是要在這般紛亂的形勢中,爭取最大的利益。倘若自己命令這些親衛聽從宋軍發落,恐怕自己這一軍也就散了。
望着一衆親衛期待的眼神,陳德快速考慮了一番,沉聲道:“眼下敵我形勢還未分明,尚需靜觀其變。汝等先分散潛居在我神衛軍在城中的各處宅院,若是宋人遵守約定,對善待我唐國軍兵百姓,吾等找個機會潛出城去。若是宋人四處燒殺搶掠甚或屠城,吾等自然不能坐以待斃。李斯,”
“末將在!”
“派兄弟密切關注城外宋軍,和內城凌波軍、天德軍和黑雲都。一有異動,立刻向我回稟。”
“得令。”李斯大聲答道,正要轉身出去安排,卻被陳德叫住。
陳德環顧了在廳中的十數人,都是信得過的心腹,開口道:“動盪時期,局勢瞬息萬變,須得早有預案。你等說說,若是宋人果真屠城,我等如何應對?”
屠城?這是金陵城中南唐軍民最迴避的問題,因爲大軍一旦放棄城牆的依託,以唐國普遍的軍兵素質,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北地宋軍的敵手。換句話說,就算宋軍屠城,大部分人要麼拼命,要麼引頸就戮而已。
李斯想了半晌,道:“敵強我弱,若不願與城攜亡,那就要想辦法突出城去。”
“我軍在城中僅百人,敵衆我寡強弱懸殊,如何造勢突圍?以何處城門突圍爲好?”
“這?”李斯猶豫起來。
一旁的粟特都頭石元光抱拳答道:“啓稟大人,倘若宋軍當真搶掠甚或屠城,我軍可在城中四處放火,加劇混亂,而且要煽動天德、凌波、黑雲諸軍,稱宋人要殺盡降卒,鼓動衆軍一起作亂,我軍可趁機裹挾一部分士卒殺出城去。”
“金陵城牆高大,各城門都有甕城遮護,如何殺出?周圍遍佈宋人大軍,即便殺出,如何走脫得了?”親衛都頭範田反駁道。
“倘若當真要突圍,就在宋軍破城處突出去。”李斯插了一句,陳德聽他所言與自己打算暗合,微微點頭,李斯見他鼓勵,又道:“倘若當真全城大索,各路宋軍想必都會爭先恐後的入城劫掠,城外定然空虛,我軍一旦突出城防,便立刻甩脫那些裹挾的別軍軍士,輕兵東進常潤與辛、蕭二位將軍率領的左右軍會合。到那時,指揮使據有兩州之地,雄兵在手,是戰是和大有迴旋餘地。”
陳德點點頭,衆親兵都不是拘泥不化之人,不枉多日來一番教導,便下令道:“李斯負責聯絡天德、凌波諸軍校尉,萬一有變,大家一起在城內反了,總好過四萬蜀兵被誘殺在錦官城的下場。”
轉頭對石元光道:“元光帶粟特都扮作行商,在宋軍破城處附近找尋一處大宅,儲備弓弩箭矢乾糧等物,做突圍前我軍集結之用。”
這時,門外突然有親衛來秉,說是宮裡的宦官傳旨,說國主相邀陳德入內議事。陳德心想既然已經決心投降,李煜與自己這個武將也無什麼大事可商量的,總不會要自己的頭去作見面禮吧。不耐的對親衛道:“讓他等一等。”然後又對範田道:“你帶領手下兄弟在城中各處神衛軍產業裡面準備好硝石硫磺柴草,一旦有變,全城點火,務必要讓金陵城亂得不可開交。”
“遵令!”各親衛齊聲答道,這便下去安排行事。陳德單單叫住李斯,問道:“通往宮中之地道進展如何?”
李斯面露難色,答道:“熟悉土工的兄弟估計,日夜不停的挖掘,尚需十日才能挖掘到宮牆之內。”
陳德有些失望,道:“那就來不及了,先讓兄弟們停工吧,你先去安排隨一下,然後隨我覲見國主。”
注:五代十國的大時代裡有殉國之臣,南唐並非失德而亡。馮道並不卑鄙,甚至很崇高。陳喬也是。亂離的年代就是將太平歲月的軀殼打碎,刀光劍影裡折射出人心的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