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率嵐州大軍出征已有十五日,爲防敵人趁虛而入,嵐州四門緊閉,除了斥候之外,軍民都不得出城。全城人都陷入了惴惴不安的焦慮之中。軍士繃緊了弦日夜巡邏,民戶則奉命無事不得出門,每日領取一升糧食回家熬粥。
孫狗子正值壯年,這一升糧食熬成的粥怎夠吃的,每日餓得前胸貼後背,躺在牀上數日子,愁眉苦臉地冥思苦想。穀雨節氣已過,田裡的種子早播了下去,雖說自己手腳勤快,早早的田地裡豎了個拿蒲扇的稻草人,不知道能否嚇跑那些啄食種子的山雀,這十來天雨水充沛,田間的野草也該長出來了,若不及時拔掉,搶了地力,生髮的麥苗便不夠肥厚挺直,怕是要大大影響收成,唉,這該死的蠻人,偏偏在春天開仗,這不是要老孫再餓上一年的肚子麼?到便宜了那些種草的夯貨,草籽往地上一撒,便可以躺在田壟邊上睡大覺了,孫狗子用腳指頭也想得到,牧草肯定比麥子好伺候。他一邊想,一邊唉聲嘆氣,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如珍珠捲簾一般的春雨,只覺得白花花的銀錢都流到了溝裡去了。
朱惠蘭也眼望着窗外的雨絲,手持細針在自己的髮髻上別了一點油,再下針時卻沒有回過神來,一下子將左手拇指出血來,她疼得蹙了蹙蛾眉,將出血的手指拿到嘴裡輕輕含了一下,又嘆了口氣,今天已經是第三回被針扎到了,老是心慌意亂,難道是,那個人出了什麼事不成?嵐州商隊被劫,乃至陳德出塞討伐的事情,嵐州上下都是嚴格保密的,似朱惠蘭這等民戶根本無從知曉內情,只是十幾日來城門緊閉,軍卒日夜巡邏,顯是發生大事,辛古在嵐州地位尊崇,嵐州的大事多半要將他捲入進來。所謂瓦罐難免井上破,戰場廝殺,一不留神,就有個好歹。想到這裡,朱惠蘭不禁心亂如麻,暗自埋怨自己,平白爲這人擔心作甚,自己和他又算是怎麼一回事呢。
烏雲散去,天色漸朗,眼看雨慢慢小了,順着屋檐滴下來的水滴,似斷還連,叮叮咚咚的,無端端攪動得人愁腸百轉。朱惠蘭又擡頭看那窗外,若不是嚴禁民戶無事上街,她怕早已跑到城外的高坡之上,變成一座望夫石了。聽聞遠處嵐州軍士不知何故發出陣陣巨大的喧鬧聲,不知是喜是憂。
透過雨幕傳來了陣陣急促的馬蹄踏過石板之聲,初始尚遠,動靜頗爲細微,而後逐漸蹄聲變得響亮,朱惠蘭神色一變,站起身來望向窗外,旋即又回身坐下,對着一塊有許多鏽漬的銅鏡整了整雲鬢,用舌頭舔舔嘴脣,顯得潤澤動人,又站起身來側耳細聽,心中隱隱有些期待和預感。
馬蹄聲飛快地掠過朱惠蘭家宅的門外,漸漸消失在遠方,朱惠蘭軟軟地坐下,扶住桌子,心中充滿失望。她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拿起針線正待重新開始縫補,忽然聽到自家大門“咣噹”一聲被掀開了,吃這一驚,手指又被針紮了一下,朱惠蘭顧不得吮去血珠,拿着針線布衫便站起身來往外望去,正撞見辛古掩上宅門,大步朝裡屋走來。
教導阿穆爾如何料理部落裡的事情後,辛古便跟隨陳德一起回軍。此番出塞一共擊破了草原上十二個部落,收服了十一個,有一個部落的勇士企圖籍選拔軍士的機會羣起傷人,被斬掉一百多人後壓制了下去。這趟出塞一共救回嵐州軍士七十一人,商隊夥計八百多人,另外俘獲了三千多部衆,押回嵐州給匠作營當奴隸使用,可謂大獲全勝。
進入嵐州城門,和陳德一起接受過軍士們列隊歡呼之後,辛古便向陳德告假,還隱約透露了想聘朱惠蘭爲妻之意,陳德早接到過辛古與這位女民戶相好的密報,甚至還讓李斯派人對朱惠蘭的身份品行都做過詳細甄別,確認她不是任何方面的奸細,一聽辛古和自己提這事情便含笑同意,還取出從滿都拉圖部落繳獲的一根羊脂玉簪,這是在戰利品的競買會上,陳德出了一百五十貫的高價買到的,原本打算送給黃雯,眼下便送給辛古做份人情。
辛古身上穿着簇新的嵐州軍校尉軍袍,徑自穿過雨幕,走入屋裡,望着朱惠蘭,從懷裡取出羊脂玉簪,沉聲道:“陳大人說漢人聘妻要送簪子,這是送給你的。”說完也不顧朱惠蘭是否答應,伸手將簪子小心的插在了呆呆立在面前的女子髮髻之上。看着他溫和的面容,朱惠蘭腦海裡一片空白,心潮起伏激盪,眼淚居然不爭氣地奪眶而出,和身撲到辛古懷中抽泣起來。
正當辛古二人暗自感激指揮使大人成其好事之時,陳德正充滿八卦精神的向黃雯講道:“想不到辛古這契丹蠻子不動聲色,倒是折走了嵐州城裡的一朵鮮花。”
“哦,那女子當真有十分風韻麼?下次夫君可要辛校尉帶她到府上坐坐。”黃雯嬌嗔道,但凡女子都嫉妒自己丈夫誇獎其他女子的容貌。陳德忙笑道:“我也是聽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軍士饒舌的,並未見過本人,想來遠遠比不上夫人秀外慧中,溫柔賢淑。”他忙中有錯,黃雯卻聽得清楚,撅着嘴跺腳不依道:“繞彎子說了半邊,你還是嫌我醜。”陳德這才醒悟,說女人醜便諱稱賢淑有氣質的花招,古今都是一樣會被識破。他連忙將功補過,口中天花亂墜,雙手上下求索,不多時,黃雯已俏臉緋紅,軟軟倒在他懷裡,媚眼如絲。
正是小別勝新婚,正要步步深入之際,黃雯卻道:“不要。”一邊伸手將他雙手按住,一邊細喘微微,羞不自勝。陳德哪裡還忍俊得住,心裡默唸着不要就是很想要,低下頭去,吻住佳人櫻脣,雙手卻摸索着解開她的衣衫,誰知黃雯居然意亂情迷之際守住一絲清明,奮力掙脫他的魔掌,低着頭羞道:“不要傷了小寶寶。”
陳德頓時呆住了,他小心翼翼地將黃雯摟在懷中,有些不敢相信地問道:“夫人,你剛纔說什麼?”黃雯適才被他調逗,臉頰額頭像酒醉似的紅暈,看着他道:“前些日子覺着身子不適,姐姐替我延請了大夫,說是有喜,已有個多月的身孕了。”說完又將螓首低垂,羞得脖子都有些紅了,彷彿這事情是她一個人做得錯事一般,眼睛裡卻星星點點閃着掩飾不住的喜意。
這時代講“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人們將傳宗接代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生命本身,女子若是不能生育,那便是犯了“七出”之條,遲早都會失去丈夫的寵幸。更何況陳德如今地位尊崇,他那些部屬的擁戴,也需要有子嗣來繼承基業,嫡長子的分量可想而知,黃雯秉性溫柔容讓,雖然不曾想要與人爭寵,但每每思及自己日久不孕,心下不禁鬱郁,現在身懷有孕,至少夫君不會因爲無後而另覓新歡。
陳德將她臉龐輕輕擡起,忽然之間發現有了孩子這件事對夫妻之間相互的感觀改變甚大,就在瞬間之前,自己看黃雯只覺得她嫵媚俏麗,誘人食指大動,現在看時,卻發現清麗的容顏上平添了一層聖潔的光芒,她一隻手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想是剛纔防備自己不甚動了胎氣。這就是母性的光輝吧,陳德心中暗道,愛憐地輕輕撫慰着懷中妻子,忽然轉念,好似過了三個月的危險期以後,就可以有節制的行房了吧,想到這裡暗罵一句,隨手打了自己一個爆慄。黃雯躺在他懷中,見狀奇道:“你做什麼?”陳德尷尬地笑道:“剛纔色心又起,小施懲罰。”逗得佳人撲哧一笑,嬌羞不勝。
屋頂房樑上,一雙早歸的燕子正忙着往泥巢中銜泥鋪草,嘰嘰喳喳地叫着,飛來飛去。天上漂浮雲朵,瑰麗的陽光透過雨後潔淨的空氣照射着人間,四月間柔柔的暖風吹動着新發的綠草新芽,空氣裡瀰漫着着清新的生命氣息。
遠處,嵐州城門大開,民戶們紛紛涌出城外整理田畦,軍戶的家眷們也趁機到郊外踏青,順便採摘一些野菜。廣袤的原野十幾日不見,居然煥發出無數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點綴着新綠的大地,在春風裡微微搖擺,花瓣和草莖上掛着晶瑩欲滴的水珠,透着璀璨奪目的光芒。
啪的數聲,無數的水珠綻開,花朵和春草帶着新鮮汁液的味道被翻進了厚厚的土裡,孫狗子衝着手心吐了一口口水,牢牢攥住鋤把,小心翼翼地將田壟裡生髮的雜草一一除掉,在他的腳下,整齊的麥苗已經從土裡探出頭來,連日的春雨讓新發的莊稼吸了個飽,更顯得莖稈強壯,葉片肥嫩,孫狗子看在眼裡喜在心頭,雨水足,這樣的長勢,一畝地產四五石糧食穩穩的,自己足有三十畝地呢。孫狗子看着天空中雙雙飛來的歸燕,美滋滋的想,等收了秋,是不是託人從關中說一房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