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監工袁振就帶着阿爾斯愣搬進了匠戶居所,一座獨立的院子,麥子將陶缸裝得慢慢的,桌上堆着一貫銅錢。這是目前嵐州匠戶的待遇,月俸兩石粟麥,一貫銅錢,年底還有4兩銀子過年錢,此外,每當研發事項有進展還有額外的獎賞。久經戰亂,地多人少,嵐州城住進來萬餘民戶仍然不顯擁擠,所以房屋是免費分配的,只需民戶自己將破敗不堪的房屋修好。阿爾斯愣在簽收單子上籤好摁了手印,恭敬地遞給袁振,有些怯生生地站在自己房中,不敢坐下。
袁振笑眯眯地道:“阿愣管事,吾這便告辭了,有甚不方便之處,吾的院子就在你隔壁,有什麼事情儘管開聲。”說完便轉身離去,阿爾斯愣獨自呆立房中發愣,油鹽醬醋一樣都不缺,竈膛上居然架着一口嶄新的鐵鍋,可是阿愣長這麼大,一直都是用幾根木棒子支起來吊着的鍋子燒東西吃,還從來沒有用過砌好的爐竈呢。
不懂的事情,阿爾斯愣向來是非常小心的,絕不敢輕易嘗試,頗有一些現代書呆子的氣質,這也是他被稱“沒有用的阿愣”的原因。袁振也沒想到堂堂匠戶居然不會使用竈膛,阿爾斯愣才從奴隸地位晉身上來,也不敢當真爲了這點點小事就去打擾監工大人,愣了半天,忽然一拍自己腦袋,糊塗啊,轉身一看,今天贏得的羊腿還放在在門邊的一根凳子上面。那是阿爾斯愣進屋時隨手放的。雖然已經冷羊腿散發着陣陣濃重的羶味,阿爾斯愣還是喜滋滋地直接捧起羊腿啃了起來,真香啊。
就在阿爾斯愣家不遠處,奴隸們的居所裡,阿茹娜小心翼翼地將羊腿上的好肉一片片的切下來,送到丈夫面前,她是紡線編氈毯的巧手,最近五回比試,到有兩回贏到羊腿。特穆爾陰沉着臉,看着妻子做事,心中涌起一陣屈辱,自己是部落裡數得着的勇士,蒼鷹被折了翅膀,像小雞一樣豢養在這四面都牆的地方。原本憑藉他的武藝完全可以通過嵐州軍士的考覈,可部落裡有幾十個貴族勇士藉着考覈的時候突然暴動,企圖襲殺嵐州軍士後逃走,引發陳德的雷霆之怒,殺死了所有暴動者,剩下的部衆都被押回嵐州爲奴。現在匠作營裡的奴隸到有一半是他這個部落的。
奴隸們住的房舍非常狹小,阿茹娜卻有本事將逼戾的牢籠裝點得有幾分溫馨,特穆爾有些歉疚地看着忙了一天的妻子伺候自己,咬了咬牙,紮緊腰間皮帶,站起身來。
“你要出去?先吃點東西吧。”見他要出門,阿茹娜臉上顯露出驚慌地神色。奴隸們在下工之後,天黑之前大約半個時辰時間裡,是可以在封閉的區域內互相串門的,畢竟嵐州不打算將這些人一直役使到死,需要防止他們因爲缺乏同類交流而產生心理變態。可是阿茹娜知道,特穆爾不是簡單的竄門啊,他的表情從來瞞不住妻子,他要做的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特穆爾不顧妻子哀婉地勸阻出了門,他左右看看,周圍沒有嵐州軍士的身影,在奴隸放風的時候他們基本都在吃飯,當值的也在奴隸們居所外面的要害處警戒,他低着頭,拐了幾個彎,快步走入一間和別的奴隸居所沒有兩樣的房舍。
巴根、哈爾巴拉、阿古拉、騰格爾已經在屋裡裡等着,見到特穆爾終於進來,哈爾巴拉沉聲道:“特穆爾,今天怎麼來得這麼遲。”特穆爾有些尷尬地笑笑,巴根也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對其他三個人道:“任誰家有阿茹娜那樣的好女人,腳都拔不開呢。”其餘幾個頓時哈哈大笑,適才稍微緊張的氣氛頓時化解開來。
大夥兒便圍着巴根的桌子團團盤膝坐在地上,雖然沒有熱騰騰的奶茶,醇香的馬奶酒和烤羊肉,但每個人眼睛裡都是閃着光,彷彿進了這個屋子,便是草原上的好漢子相聚,而不是幾個奴隸沒事竄門而已。
“今天阿爾斯愣被提拔成了匠戶,兄弟們怎麼看?”帶頭召集大家的巴根收起笑容,認真地問道。就是他,偷偷地將奴隸營裡的這幾個好漢聚攏了來,大家一起商量怎麼擺脫現在這種難堪的處境。
“這是漢人要在我們當中安插內奸吧?騙那些軟骨頭呢!”哈爾巴拉撇撇嘴,但他的神態卻顯得有些言不由衷。
“也許,只要我們好好幹活,就真的能擺脫奴隸的身份,他們會說話算話的。”阿古拉看了其餘幾個人一眼,鼓起勇氣說道。
“漢人什麼時候說話算話過,他們的心都是黑的,只知道騙我們心思直爽的草原人,那天我聽監工說,一頭羊在漢地要賣500錢呢,可是漢人商隊到部落裡來收,100錢都不到,牽走!”騰格爾憤憤道,無意中透露出他和監工軍士曾經聊天的事實,巴根眼神一閃,暗暗記下。
“若是做了幾年苦工,漢人食言,不放我們怎麼辦?”特穆爾看着其他三個人,其中兩個都是他這部落的勇士。
“還能怎麼辦?跟他們拼了!”巴根大手一揮,語氣顯得非常堅決,其他幾個人多多少少都被嵐州軍威所懾,特穆爾最佩服地便是巴根在這件事情上的堅持,如果得不到自由,那就拼掉性命。
“不過這沒用的阿愣倒真是好運氣呢,那個釋放他的大人我見過,就是嵐州的大人吧。”阿古拉家裡有老婆和一雙兒女,雖然也不滿意現在的處境,要拿起刀子拼命的決心還不容易下。
暢快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更快,感覺還沒有聊多久,天色漸黑,奴隸營裡敲響了鐘聲,宵禁就要開始,幾個人匆匆告辭,只留下巴根還呆在屋內。他站在窗外目送剛纔聚會的幾個兄弟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臉色異常複雜。
一炷香之後,巴根出現在李簡的寓所內,匠戶營校尉李簡,百夫長石元慶、嚴折,十夫長匡武威早已等在在裡面,五把交椅圍成一個圈子,給他留了一個空位,氣氛似乎不同尋常。
“辛苦了,先坐下再說。”李簡笑着擺手制止巴根馬上開始回報,指了一下那把空着的椅子。
難道說這一天真的來到了嗎?巴根忽然覺得嗓子有點幹,緊張。
李簡和其它幾人互相看了幾眼,開口道:“這些部衆勇士對阿愣被提升爲匠戶可有不滿嗎?”
巴根答道:“沒有,大家都有些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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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羨慕啊,那就好,”李簡笑道,臉色一沉,“不過這些人留在營中遲早要生出事端的,須得及早除去。”話音裡帶着一絲凜冽,巴根的心忽地墜入谷底,這一天真的來到了嗎?
“這樣吧,下次聚會的時候,你就聯絡他們趁夜逃亡,匠作營就可以名正言順的將他們射殺在營地外面。”李簡盯着巴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命令道。巴根是吐渾軍中的蒙古族人,爲了防止被擊破的草原部衆中有人作亂,李簡稟明陳德,特意將他調來,通過他掌握住奴隸中間幾個有名的勇士,俗話說蛇無頭不行,只要這幾個人安分守己,其他人不足爲慮。
屋內的人都盯着巴根,巴根只覺得渾身燥熱,心裡憑空生出一股屈辱的感覺,他逃避似地低下頭,久久沒有說話。
“怎麼,有問題麼?”李簡用耐人尋味的口氣問道,屋內的氣氛彷彿雷雨之前的悶熱。
驀地,巴根擡起頭,滿臉通紅,一字一句的說道:“對不起,我不能親手把信我的兄弟往死路上推。”說完站起身來,垂下雙手,等着在場的四個人將他逮捕。作爲軍士,他知道匠作營本身有三百軍士,周圍駐紮着四個營的步軍,不遠處還有一個營的騎軍。在場的其它四個人個個都是久經沙場的悍卒,自己決計反抗不了。
此時此刻,巴根只覺得渾身的血都往頭上涌來,手腳卻是冰涼,眼中卻毫無悔意,放棄了軍士的榮譽和尊嚴,只爲不出賣同族兄弟。
良久,屋內寂靜無聲,李簡,石元慶等四人彷彿相互之間用眼神交換了一下意見,嚴折首先開口,輕聲打破了沉默:“我同意。”
“我也同意。”匡武威也說。
“是條漢子,我沒問題。”石元慶道,作爲粟特人,他從心裡看不起出賣族人的敗類。
見其他三人都點頭,李簡方纔笑着站了起來,將手放在巴根的肩上,笑道:“不錯。”他再次看了看其他三人,三人都點點頭,李簡才又看着巴根,一臉嚴肅,沉聲道:“兄弟會歡迎你加入。衆人當你是兄弟,你呢?”
巴根垂下的雙手激動得不停地抖,望着其餘三人,顫聲道:“我當衆人是兄弟。”吐渾軍的蒙族軍士巴根,經過半年的觀察期,就這樣入了兄弟會。
其實早在一個月前,李簡便隱隱向巴根透露了一些兄弟會的情況,並勉勵他好好幹。而兄弟會在嵐州軍中又被私下稱爲11羅漢堂,每一組織最多不超過11人,第12個位置留給來自上層兄弟會的導師作旁聽席。雖然並不大張旗鼓地活動,軍士們大都知道嵐州有這樣一個核心組織,加入之後,就表明了得到了軍內核心成員的認可,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但在李簡這一層的兄弟會討論中,石元慶和嚴折卻不同意,因爲他們認爲巴根出賣同族,有失兄弟之義,只可以爲鷹犬,卻不可以加入休慼與共的兄弟會。
按照陳德定下的規矩,上級兄弟會成員發展下級組織,只決定最初三名成員,然後便由他們自行用一致同意的方式決定新成員的加入。
當一名軍士在道德和能力雙方面均被認可,被某名兄弟會成員發現之後,他就會在兄弟會的聚會中不斷介紹這個人,如果正好出現空席,那麼便由他引薦此人,由全體在會兄弟同意後,此人方能作爲新成員入會。所謂衆人都當你是兄弟,你纔是兄弟。
能力出色卻一直不能加入兄弟會的軍士,大都因爲是被各個兄弟會認爲是不能守兄弟之義,在嵐州卻最多能得到客卿的地位。
陳德爲了防止有人利用兄弟會結黨作亂,是嚴禁導師或者會首強迫下層兄弟會吸納新成員的。李簡不能說服石元慶和嚴折,就想出來這個辦法,他知道巴根願意到奴隸營中做臥底,只是不想這些族人做無謂的犧牲而已。下層兄弟會考驗新兄弟的方法千奇百怪。於是,就有了這個考驗的儀式。
一日後,陳德與嵐州兄弟會最高層成員在指揮使府中會面。
“李簡那裡新加入一人,是個叫巴根的蒙古軍士。”李斯彙報道。
“嗯,嵐州軍中胡族日益多了。李簡辦事穩妥,這個巴根好生栽培,以後可以大用。”陳德點點頭,這也是他心頭的一塊心病。張仲曜獻策進取河西,進而掩有西域,然後趁大宋與遼國交戰之際奪取關中,同時斬斷汴梁和巴蜀之間的通道,徐圖天下。陳德所慮的是,西域漢人在總人口中不足一半,如果不能有效的融合胡族,這股勢力就難以持久的和掩有天下的大宋對抗。
陳德說到胡族的時候,石元光臉色如常,粟特人並不以自己是胡族爲恥,在唐朝時還千方百計避免自己的戶口被轉爲漢族,因爲漢人普通民戶不得從事商業,行走各地反而有許多限制,粟特族就要好很多。
李斯又回報了一些民戶的情況,笑道:“月前祆教在城中開了一間祭壇,頗有幾個入教的。近日又有佛教,道教,景教,摩尼教的人要求在城裡傳教。”他看着陳德,讓他拿個主意。
“都允許吧,”陳德笑道,“只要不是妖言惑衆,讓人造反作亂的。”他頓了一頓,沉聲對李斯又道:“長此以往,難免不出現一些渾水摸魚的神棍在我嵐州興風作浪,你去爲我召集衆教教首,讓他們會商一下,擬個條陳,說明清楚,何爲導人向善之正教,何爲妖言惑衆之邪教,倘若有理,便以此條陳爲依據,成立宗教裁判所,專門鎖拿妖言惑衆的妖人,但最後必須交由我嵐州官府問罪。”
“是,”李斯遵凜,心中計較如何將這些平日老死不相往來的宗教教首召集起來議事,暗贊指揮使這招借力打力,讓那些對舌燦蓮花,對付異端又心狠手辣的各正教教士們去鎖拿妖人神棍,比官府衙役更賣力百倍,今後嵐州境內,只怕連個跳大神的巫婆都找不到了。
“我嵐州大漠商路開通之後,從夏州党項境內通過的商隊驟減,党項各部最近蠢蠢欲動,只怕不日將有動作。”石元光沉聲秉道。
“哦?”陳德眼中寒光一閃,笑道,“党項佔據定難五州之地已近百年,根深蒂固,難以討伐,吾還怕他龜縮不出。”他轉眼看了看在座的辛古,蕭九等六人,沉聲道:“既然他蠢蠢欲動,我們就引蛇出洞,讓他們出出血,消耗消耗夏州拓跋氏百年積累的本錢和元氣。”他臉上雖然帶着笑意,語氣卻是森然,夏州党項拓跋氏,將北宋拖垮了自己都沒垮,前後綿延三百年不倒,還真是快難啃的硬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