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錦城營安頓下來,自有牙軍、錦帆兩營戰技精熟的老兵前來督促教導各種武藝陣法,每日上午天色未明,錦城營便須起牀早餐,整理內務,然後繞着嵐州城跑圈,四十里的拉練算是活動開身體,稍作放鬆後,由牙軍營的軍官過來教誦軍規,午飯過後稍事休息,練習開弓射箭、駕馭馬車、列隊行進等戰技,一直到晚間。嵐州各營都聽說了這支以新兵而單立的錦城營,軍中的資歷莫不是一把汗水一把血水的打出來的,各老營皆對錦城營分外不屑和鄙夷,調來訓練調教錦城營的教官們也多少受些影響,格外嚴厲。
虧得這些蜀中子弟吃勞耐苦,居然生生忍受下來,體力戰技也與日俱增。至於實際的戰力,那就只有拉上戰場才能見分曉了。錦城營的十夫長、百夫長產生也頗有意思,原來嵐州盛行不衰的比武奪官在這羣人當中難以推行,他們你謙我讓一番之後,居然按照年齒排出了十夫長,原先蜀中時便已得仁祭酒等教職的任了百夫長,而忠心執行王安囑託的樂羊傅則被推舉爲校尉。就連陳德看了這份報上來的軍官名單都苦笑不已,就這武力水準,老營隨便拉一個悍卒十夫長追着砍錦城營全部軍官。
當年立下比武奪十夫長之制乃是有考慮的,冷兵器時代,任你千變萬化,在散兵戰中,軍士個人的勇力絕對是決定勝敗的因素,以勇力奪十夫長,一是倡導尚武之風,二是圍繞勇力過人的十夫長建立小團隊戰術。
錦城營衆人何嘗不知他們無意中已惹了衆怒,蜀人脾性圓通和善,不少錦城營軍士也和別營軍士交好,漸漸知道了自己這般獨立一營的不妥之處,無奈已經騎虎難下,唯有勉力訓練,希圖在戰力上不要再給蜀中父老丟臉則好。壓力最大的是營中百夫長和十夫長,嵐州軍袍皆有不同軍階紋飾,同是胸前標着白狼頭圖樣的十夫長走在大街上,別家盡是孔武有力,眼神咄咄逼人的彪悍軍卒,錦城營這邊卻是和善大叔。嵐州城中同級軍官比武較勁乃是家常便飯,錦城營十夫長唯有儘量少出營門,就連一些必要之物,也委託軍士代爲採買,這日子過得當真有苦難言,唯有將每月所得軍餉儘量分給底下軍士,一營之中倒也其樂融融。
軍營生活,初起時度日如年,一切轉入正軌之後,又覺度年如日。彈指間蜡月已過,積雪漸薄,嵐州盛行一年一度的大比便在州城外一塊空曠地上舉行。
這塊地方本是農田,但冬季萬物凋敝,恰是一塊上好的演武場,匠作營早在空地北面搭好點將臺,用白灰劃線,分好各營駐紮的地方,又在場中畫出比試騎術、射術、短兵、長兵、行軍、握槊等諸項戰技,其中最讓普通士卒心熱的,乃是挑戰十夫長的擂臺戰,十夫長每天需接本營或外營普通士卒挑戰,上下午各一次,勝出者即可取代十夫長之位。即便不能勝出,校尉也會根據軍士的戰技,考慮是否提升他的軍餉。嵐州軍的軍餉只和本事掛鉤,哪怕你寸功未立,只要本事高,軍餉就高。至於戰功,則是戰後即用犒賞兌現,戰功大者威望也大,也更有可能被推舉。
陳德微笑着看下面軍士們在演武場上爭先恐後。校尉米荻與他的對手適才騎馬都奔射三發三中。他現在和一個軍士正在逐次向後退發箭。所有軍士開始時均是六十步外騎馬奔射箭靶,他二人皆是三發三中,後來退到七十步步,八十步外,一百步外,都是一樣。米荻的射術冠絕全軍,沒想到突然冒出來一個與他在騎射上較上勁的,心中一急,徑自將馬圈到一百二十步外,三箭連發,均中靶心,場外圍觀的軍士和民戶都大聲喝彩起來。
演武場地外緣,錦帆營三百軍士和錦城營三百軍士正全身披掛重甲,肩扛行軍包裹和兵刃箭矢等物,開始從起點線小跑前進。鏗鏘鏗鏘的甲片聲音頗爲整齊,只是被場邊觀衆的陣陣彩聲所蓋過。對於風頭搶不過正在比試騎射的二人,這些參加行軍比賽的軍士絲毫不以爲意,四十里的負重行軍長着呢,哪有力氣計較這些。
這時代沒有什麼娛樂,嵐州軍大比對全城百姓來說,就是難得大開眼界的機會。陳德也允許全城百姓,甚至匠作營奴隸,在各自的區域內觀看大比武。這也是彰顯嵐州軍威的良機。民戶們平日裡受軍士管束,多少有些怨氣,今日看了比武,曉得人家也是憑本事吃飯,至少由這些煞神保着,外無蠻人賊寇擄掠,內無潑皮無賴騷擾,日子比早先的邊郡州府好過何止一倍。
今日風和日麗,不僅城中民戶的七八成,許多郊外定居點裡的民戶也來觀看,加上各營不當值的軍士,整個場地外圍足有三四萬人,喝彩之聲此起彼伏,煞是熱鬧。不少商家趁機在場地內兜售各色小食,所獲頗豐。
“莫看米校尉貌不驚人,乃是我嵐州軍騎射第一個高手。”陳德低聲向身旁觀戰的黃雯和周後解釋。黃雯月子剛滿,陳德便憐惜她在屋內憋悶日久,趁着這日天氣轉暖,便攜她一起觀看軍士大比。此刻她全身裹在厚厚的熊皮裘袍之內,更顯得身軀嬌小,惹人憐愛。
“府中好幾個丫鬟都看上了他,哪裡又貌不驚人了。”黃雯撇撇嘴,笑道。米荻乃是吐渾軍中西域胡人和漢人的混種,相貌既不失漢人的溫厚,又有西域人的俊朗,在嵐州城中頗受歡迎。唯一的缺憾便是,他身材比較矮小,五尺有餘,六尺不足,與一般宋人相似。也正因爲如此,米荻一旦騎上高頭大馬,便立刻彌補了這一遺憾,人高全看腿長,接上四條馬腿,簡直就是高大英俊的白馬王子。恰好,米荻騎的也是一匹白馬。看着身旁黃雯和周後頗有些欣賞地望着場中得意揚揚的米荻,陳德唯有腹誹。
此時全場觀衆也都注意到這場將遇良才的比鬥,十停當中到有五停在觀看米荻和那軍士比試騎射。那人也是心高氣傲之輩,圈馬跑了小半個圈子,在箭靶一百三十步之外轉身開弓,一個回頭望月,箭支直入靶心。馬匹跑過,他有圈馬回來,這次沒有過多炫耀,只將兩隻箭同時夾在指縫之間,第一支箭射出後幾乎間不容髮的又射了一支,兩箭似乎連着扎入靶心。連珠箭,全場頓時掀起雷鳴般的歡呼,看到如此精彩的騎射,衆人都嘆當真不虛此行。
“妹妹你看,那軍士似乎比米校尉還要英俊呢!”周後也不管陳德不爽,拉着黃雯指着那剛剛使出連珠箭絕技的軍士。她在嵐州呆的時日久了,耳濡目染,漸漸也就跟着接受了一些尚武之風,不單單能品評詩詞歌賦,也能欣賞健兒風采了。點將臺上坐着各校尉的眷屬,包括左軍統御辛古夫人朱惠蘭,白羽營校尉於伏仁軌夫人歐陽氏等婦人,都對着場中指指點點,嬉笑打鬧,也是唐風遺存。
米荻一見風頭被人蓋過,更加不忿,乾脆將馬盤到一百五十步之外。這時代一百五十步對騎射來說已是異常困難,饒是這樣,這米荻還出人意表的在馬上表演起諸如鐙裡藏身之類的花哨動作,惹得點將臺上諸多夫人都爲他尖叫歡呼,看的陳德心中暗歎,這個人還真是愛現啊,若是在戰場上,這般做作早被射死、刺死、摔死無數回了。
可惜米荻只聽到四面彩聲如潮,聽不到陳德心裡頗有些惡毒的批評,他身上胡人愛現的血液簡直都要沸騰了,眼看馬匹快要經過箭靶之前,他突然從馬上站起身來,就這麼站在馬上,用連珠箭的手法,隨着嘣、嘣、嘣幾乎三聲連成一氣的弓弦聲響,箭如流星趕月一般射入一百五十步外的箭靶正中,當真神乎其技。
四面的觀衆一時之間都有些被鎮住了,整個場地剎那間幾乎靜了一靜,旋即又暴發出旋風一般的歡呼聲,久久不歇,那名與米荻對戰的軍士似乎也有些氣沮,將馬圈到一百五十步外,也是連發三箭,他不敢託大,這三箭都是端坐在馬上施發的。前兩箭都穩穩地正中靶心。大約稍有些緊張的緣故,又或是恰好遇着一陣疾風,第三箭竟擦着箭靶的邊緣飛了出去。眼看這軍士有些沮喪的掛上騎弓,全場觀衆似乎同聲嘆了一口氣,深深地爲他惋惜,畢竟,他的射術之精是極其罕見的。隨後,滿場又發出了暴風雨般的歡呼喝彩聲,就連陳德也臉帶笑意的大力鼓掌,轉頭對黃雯道:“這個白羽營的馬靖剛纔槍術惜敗給了辛古,乃是難得的人才。”
黃雯點頭稱是,又指着一直全副披掛在場地邊緣奔跑的錦帆營與錦城營軍士道:“夫君,這些將士負重奔跑如此辛勞,真有必要嗎?”
陳德點點頭,笑道:“莫看負重行軍不起眼,打起仗來,比什麼戰技都要管用。大軍作戰,極少情形是一兩個回合便分出勝負來的,戰場形勢瞬息萬變,軍士們被指揮調度着來回奔波,能不能有體力挺到最後關頭,乃是制勝的關鍵。至不濟,跑得快比跑得慢的,活下來的機會也要多一些。”他回答雖然鄭重,最後一句卻帶着詼諧之意,惹得身旁的人都掩口輕笑。陳德望着場地上那正在跑着的兩支隊伍,臉色卻不免凝重起來。
剛剛成軍三月的錦城營,居然把陳德本人創立的老營錦帆營拉下半圈的距離。寒冬未去,兩邊的軍士身上汗水蒸騰,錦城營軍士跑動着整齊的步伐,甲頁和兵刃發出頗有韻律的鏗鏘之聲,重新吸引了全場觀衆的注意力,民戶們倒還看不出什麼,數千圍觀的軍士可知道這負重行軍的厲害,哪個軍士不是被這法子操練得生不如死過來的,眼下錦城營的表演大大超出了衆軍士的意料,不少江南從軍的老兵不免感到面目無光。
想不到,這無心插柳的錦城營,竟然成了我嵐州軍池子裡的一條鰻魚啊。陳德低聲喃喃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