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鶻丞相董突又問:“那嵐州騎兵是否輕捷善走,趕得上我回鶻好漢麼?”翟符愁眉苦臉道:“是啊,那嵐州軍不知如何,騎兵盡是好馬,更有不少的草原部落勇士投身其中,輕騎來去如風,只怕比我河西回鶻更勝一籌。”董突又問:“依你所觀,陳德此人可說話算話,我回鶻親貴若是手上沒有罪孽的盡數都放了,他就不怕養虎遺患?”翟符瞎話編得多了,膽氣也壯了上來,沉聲道:“丞相大人,那陳德手下盡是如狼似虎的猛將,瞪眼就能殺人的主,他又如何會害怕我們這些手下敗將作亂。他倒是聲言,若是明日午時三刻我軍不歸順,將河西回鶻諸部全部斬殺,一口不留。”
“夠了!”景瓊可汗大聲喝道,汗水涔涔順頰而下,手背上青筋冒起,沉默半晌,頹然坐倒,低聲道:“丞相,將城中各部軍都督找來,衆人商議一番。”這曾經雄心勃勃,彪悍不羈的回鶻可汗,此刻顯得無比蒼老。
“王上,”丞相董突跪倒在地,大聲諫道,“戰降之事何等重大,漢人的《易經》有句話叫做,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眼下嵐州大軍圍城,城內各部驚疑不定,有的鎮將先前縱容屠戮漢人,身負重重血債,必定不肯降服,說不得要擁兵作亂,還有的鎮將悍卒打着挾制王上向嵐州換取榮華富貴的主意,城中雖然只有三千兵馬,卻暗流處處。王上若是將這夥居心叵測之徒召集來商議大事,只怕到時候悔之晚矣!”這董突也真有幾分本事,說着說着居然痛哭流涕起來,彷彿不如此不足以表明他對景瓊可汗的無比忠心似地。
景瓊臉色蒼白,他年邁體衰,甘州回鶻各部都摩拳擦掌想要奪取汗位,私底下爭鬥不斷。他也抱着“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的想法,樂得這些尖牙利爪的狼崽子互相牽制,可到了這大廈將傾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對麾下的控制簡直軟弱的可憐。想起回鶻人爲爭奪王位而內部攻殺所使用的種種慘烈手段,景瓊不覺悚然,心中暗道,也許艾麗黛交給那個強大的陳德,反而對她好吧。他無力的癱坐在地上,低聲道:“既然如此,那就以丞相所言,召集各鎮都督到府議事,先將他們都扣起來,然後派親信心腹安排各部找着嵐州陳德的條件,解甲出城。”
丞相董突心中頗爲得意,告退出來,拉住即將立刻出發往嵐州大營的使者翟符。
翟符目睹了董突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一力促成和議大事,對董突多了幾分戒懼,恭敬地欠身道:“丞相還有何吩咐?”
董突臉上帶着淡淡的笑意,有些高深莫測,低聲問道:“適才吾勸服王上以城降服嵐州陳德大人的經過,你可曾看清楚了。”
翟符答道:“丞相爲我回鶻各部安危存續,仗義執言,實在是挽救我甘州回鶻三十萬衆於水火之中的大英雄,大豪傑。”他以爲董突怕他將促成議和的經過泄露出去,大送高帽,恨不得跪下來抱住董突的大腿高喊,丞相吾和你是一夥的啊。
董突嘿嘿冷笑,頭微微靠近了翟符,叮囑道:“若是陳德大人問起此間經過,你可要原原本本地詳細告之,”他見翟符微微一呆,又道,“榮華富貴,就在你脣舌之間,你可知道?”翟符方纔恍然大悟,這政客變節比妓女變身還要容易,董突卻是要以說服回鶻可汗投降的首功,賣身與陳德了,他忙做感激涕零狀低聲道:“丞相提攜之恩,下官感激不盡。願效犬馬之勞。”
董突大爲得意,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寬慰,轉身離去,安排城中投降事宜。他估算,陳德手下皆是漢人,要統治這三十萬甘州回鶻,景瓊可汗不可用,手上大都有漢人血債的各部都督不能用,自己飽讀詩書戰策,學識之豐就是比漢人的謀士也不遑多讓,手裡又握着降投誠這項大功,說不定就被這未來的河西之主挑選成爲統治回鶻各部的代理人,細細經營數十年,博取陳德信任,成爲新的回鶻可汗亦未嘗不可能。誰說彎刀才能做英雄,搏天下,這中原漢人的大官,不也個個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嗎?想到此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幼不能習弓馬而讀書的回鶻丞相,董突,心中得意,豪情大起,彷彿一隻雄鷹要破胸而出,飛上蒼茫的夜空,呼嘯着掠過茫茫河西之地,盤旋不止,直上九霄。 Wωω✿ ttκΛ n✿ ¢〇
正在肅州城內靜悄悄地開始緊鑼密鼓地爲投降嵐州大軍進行最後的準備之時,沙州歸義軍治所敦煌城卻亂作一團,鎮將林宏府邸被歸義軍節度使曹延祿調派重兵團團圍住,鐵蹄打着火把,刀光晃眼,弓矢破空,人喧馬嘶驚破深夜的寂靜。
“林宏,你等暗通朝廷叛逆張氏,節度使大人已然全然知曉,還不快快束手就擒,莫要等歸義軍的兄弟們兵戎相見!”曹元壽乃是曹氏家將,在歸義軍中雖無職分,卻統率着曹氏家兵。近日曹延祿得到密報,紫亭鎮將陳慶宗、雍歸鎮將鄭尚達、懸泉鎮將安商、在壽昌鎮將林宏府中密會,陰謀與玉門關張氏勾結叛亂,這四鎮佔了歸義軍一半兵馬,平素裡曹氏對他們亦不敢逼迫過分,怕他們引兵投了外藩,可如今陳德大軍當前,卻再也容不下這四將再有密謀。曹延祿狠下決心,命曹元壽領兵前來圍了林宏府邸,至於捕捉四將之後,在外鎮兵是否會立即作亂,或者一鬨而散,就不是此刻能夠顧忌得了的了
不管曹元壽如何呼喝,這林宏的府邸安靜得如同一座鬼宅,就如一頭猛獸靜悄悄潛伏在夜色之中,反而透着說不出的詭異和兇險。在那一人半高的寨牆後面,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強弩刀盾,只等外間發動攻擊,就要見現身奪命。沙州歸義軍地處羣胡之間,哪怕在最爲強盛之時,歸義軍節度使亦上書朝廷稱“日日厲兵,月月有戰”,上下都有一股狠辣彪悍之風,既然四鎮已和節度使本部已經撕破臉皮,那就是你死我亡的一場內亂。
曹元壽在宅邸之外的喊話也不過是一過場罷了,見裡面並不答話,臉色一沉,揮手下令道:“弓弩靠後,刀盾上前,撞門!”這四鎮雖各有兵馬,但敦煌城中卻是曹氏獨大,四鎮將衛士家兵總和也不過兩百之數。
隨着他的軍令,十二名力士用粗大的皮索從擡出來根巨大的撞木,砰的一聲,就將林宏府邸大門撞得微微晃了起來,就在這時,矮牆上突然探出弓弩手的身影,朝外面放了一排冷箭,猝不及防,那簇擁在府邸大門之外的曹氏家兵頓時被射到數十人,慘叫之聲劃破夜空,正式宣佈這一場歸義軍內部的手足相殘拉開序幕。
“林宏叛亂,打開府邸,金銀珠寶,子女玉帛,衆將士自取之!”曹元壽鼓起中氣,大聲發令下去,曹氏以回鶻之助而得了歸義軍節度使大位,早已失去軍中人心,所以皆以鼓勵士氣者,無非財帛女子而已。
林宏府邸之中,數百將士肅然而立,一名僕傭身首異處,血流滿地,頂盔貫甲的壽昌鎮將林宏將帶血的橫刀在軍袍上隨意擦了一下,對其他三將歉然道:“兄弟家宅不淨,走漏了風聲,到時連累了三位兄長。”“吾輩武人戰死疆場,馬革裹屍乃是幸事也,何須作小兒女情態,叫外面那些鼠輩見笑!”懸泉鎮將安商在四將當中資歷最老,大聲喝道。
“這曹氏視我等爲眼中釘已非一日,下毒手是遲早之事,”紫亭鎮將陳慶宗面色平靜,沉聲道,“所遺憾者,不能目睹漢家光復河西。”“是也,張仲曜好運氣,得了個明主輔佐,吾等落後一步,卻只能到黃泉地下看王師向西。”雍歸鎮將鄭尚達拍拍腰間寶刀。
外面曹氏家將整頓兵馬再次攻打宅邸,早有弓箭手將箭羽密密麻麻地射了進來,林宏家宅中院中立腳也難,更不用提以弓弩手探出身去射殺那撞門的軍士了,不多時,並不結實的宅院大門轟然倒塌,外間軍士一擁而入,院中燈火照得通明,四將領着數百軍士都頂盔貫甲嚴正以待,兩廂人馬大聲呼喝着殺做一團。
敦煌關城,鎮將羅佑通遙望城內的沖天火柱,喊殺聲四起,心中猶豫不決,終於狠狠跺腳,罵了聲娘,對隨從軍士到:“將索元勳大人請來,我有事相詢。”
不多時,索元勳匆匆披衣而來,一見羅佑通就堆笑道:“羅大人簧夜向招元勳,不知何事?”他和羅佑通雖然磕磕絆絆,到底是共事了多日的同僚,羅佑通這個人據之粗魯不文,但大事上還是頗爲規矩的,最重要的是,羅佑通是曹延恭從歸義軍一手提拔的軍將,這也是曹氏安心讓他把守關城的原因。
當是時,甘州回鶻回鶻可汗藥羅葛氏猶疑未決,欲召各部都督共商歸順事,董侯以頭搶地,泣血諫曰,戰降大事,主公當獨斷之。城中人心換亂,諸將各懷二心,忍將自家性命交他人之手乎?藥羅葛氏意動,遂完城以降。
——董突《夏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