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于闐國都,張仲曜率領着大夏使團一路西行,也越來越接近了于闐和黑汗國拉鋸交戰的地區,沿途只見滿目瘡痍,十室九空,西域數百年來修築的精美佛寺被毀滅成了廢墟,佛像周圍淋滿了人屎馬尿,首級大都不知所終,殘破的佛像旁邊,是焚燬剩下來的佛經,少數可以辨別文字的殘本,往往是因爲寺廟牆壁被燒塌下來,壓住了原先焚燒典籍的火焰而保存。不少僧衆寧死也將佛經緊緊抱在懷裡,人和經書在烈焰中化成焦黑一體。
而更多的僧衆因爲不願改信,而被集中起來屠殺,在被毀滅的佛寺的周圍經常可以看到累累白骨,在白骨之間,有些僧人隨身攜帶的經書完全被鮮血浸透,血漿和書頁粘連在一起,再也翻不開。
在崇信佛法的于闐,佛寺往往是一個地區的文化中心,大的寺廟中保存有各種各樣的畫冊、詩集甚至賬本、戶籍等,野蠻的入侵者大都不識字,將許多保存在寺院中的其它典籍全部毀掉,無數被撕得粉碎的古代文獻浸泡在被屠殺的僧人的血泊中,血和紙凝結成紫紅色的團狀物。
“他們帶着經書過來,四處污衊佛祖,招攬信衆,高僧和百姓都不與這些外來人計較,中原不是有句話叫做‘見怪不怪,其怪自敗’麼,可是這些突厥雜種們居然以我們不信神爲藉口,發兵攻打,原來那些過來傳經和污衊佛祖的人,連同投靠了他們的雜碎,就爲那些強盜指路。手捧着經書到處燒殺搶掠,比馬賊還要兇殘的惡徒!”于闐嚮導世明頗爲憤憤地向張仲曜介紹,“阿彌陀佛,犯了嗔戒,佛祖恕罪。”他胸中怒火難填,罵道:“願這些毀滅佛寺殺害僧侶的兇徒都下阿鼻地獄吧。”又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張仲曜和李朗凝視着被毀掉的佛寺和滿地紫黑色的血跡,對於自己即將要出使的大食帝國充滿了複雜難明的情緒,“真是強盜的國度,大宋對江南和巴蜀的掠奪,於這些打着信仰旗號的突厥強盜相比,簡直就是仁慈。”張仲曜暗道,“若不是陛下深謀遠慮,剛剛穩定了定難五州旋即準備經略西域,此地還不知道將來會糜爛成什麼樣子。”
李朗則想到樑左丘跟他提及那從大食回來的楊德亮猶如鬥雞一般四處挑釁高僧和儒士的做派,心頭沉甸甸地,暗暗道:“師傅對大食和西域情勢瞭解甚深,爲何還要容許這人在國中傳播強盜一般的教義,可千萬不要鑄成大錯,重蹈了于闐國的覆轍。”
早春三月,西北卻仍然寒冷,敦煌城中夏王府邸,陳德在書房裡聽李斯稟報軍情司傳遞回來的消息。窗外,柳樹的枝幹尚有積雪,枝頭卻已吐出點點綠色的芽孢,在白雪的映襯下顯得愈加嬌翠欲滴。
年初,割據南方的交趾郡王丁璉死了,其弟丁都璿幼年繼位,大將黎桓發動兵變,囚禁丁璿及其宗族。趙炅乘機發兵討伐,命蘭州團練使孫全興、八作使張璿、左監門衛將軍崔亮爲陸路兵馬部署,自邕州路入交州。寧州刺史劉澄、軍器庫副使賈湜、供奉官閣門祗侯王僎爲水路兵馬部署,從水路進兵。
就在這個月,爲雪滿城之恥,遼皇耶律賢命西京大同府節度使蕭咄李率兵10萬攻宋,知代州兼三交駐泊兵馬部署楊業,率數百精騎繞過遼軍,在敵後迂迴,使正在攻打雁門關的遼軍頓時潰亂。雁門關守軍趁勢開關掩殺過來,前後夾擊,遼軍大敗潰逃,“楊無敵”的威名再次傳徹塞北,三邊契丹軍只知有“楊無敵”,而不知潘美、曹彬等輩。
“趁人之危,看來趙炅行事習慣還是沒有變啊。”陳德嘆道,對李斯道,“擴充稅吏府的事情要抓緊,先把國用司、造辦司、濟貧司、醫藥司、捕快司的架子搭起來。勾落安繼任軍情司主事,辛古和於伏仁軌他們幾個都沒有異議,你便慢慢向他移交人事和卷宗吧。事關重大,移交差不多了,再下任命文書。”
李斯揣摩陳德的意思,似乎是要在稅吏府的基礎上擴充出未來稱帝立國時的大丞相府,而自己作爲一手創建這個機構的首腦,在文官體系中的位置將是任何人也難以取代的,每每思及此處,李斯便充滿了幹勁,聽陳德再次強調擴充稅吏府一事,忙俯身道:“是。”
現在軍情司主事職位尚未交卸出去,軍情司派出了許多細作道漠北查探,李斯對那些部族在小海一帶休養生息的情況非常擔心,但夏國因爲被宋國牽制着,一直無法集中有規模的大軍深入到漠北,將他們徹底清除。
於是李斯又秉道:“曹翰底下的軍隊越界打草谷被白羽軍好生教訓了幾回,最近已經不敢擅動。不過因爲宋軍在邊境屯兵,牽制着驃騎軍和白羽軍無法北上,度寒軍與同仇軍帶着部衆和蔭戶,已經抵達小海一帶,築城放牧,但兩軍之力稍顯單薄,現在只能掃蕩周圍一塊地方,無法派出大軍徹底清剿周圍的蠻族。這給了那些被驅逐到漠北的蠻夷部族喘息之機,等到入夏至秋,牲畜繁衍,便又會死灰復燃。不過那些在漠北繁衍出來的蠻族,都是被吾夏軍打得怕了的,不敢去捋驃騎軍和白羽軍的虎鬚,就算遇到災年要搶掠漢地,也多去侵擾宋遼兩國去。”
陳德搖了搖頭,嘆道:“楊業雖然獲勝,但遼國和宋國的仇恨越結越深,今年又要用兵於交趾,短期內是不可能抽調大軍向西來討伐我們了。”
他思忖片刻,又對李斯道:“勞師襲遠,耗時甚久。雖然曹翰虎視眈眈,辛古和於伏仁軌暫時都無法抽身。但是隻要我們騰出手來,還是要繼續經略漠北的,軍情司的兩個眼睛始終要盯住那些蠻族。蕭九將軍不日將率教戎軍、鐵骨軍和踏燕軍南下,會同馳獵軍和錦帆軍,拔掉青唐城吐蕃部這枚釘子,將不服從軍府的蠻部徹底趕回高原,軍情司要做好前期的情報準備。”
詳細討論過了稅吏府和軍情司的事情,李斯心頭鬆快下來,見陳德案頭擺放着一碗參茶,便笑道:“陛下指點,浮海行向契丹採買的這人蔘有提神之效,更勝茶葉,現在倒成了稅吏府的吏員案頭必備之物。”
陳德啞然失笑道:”凡事皆須有個限度,文士要精力充沛首先要靠強身健體而不是依賴這些外物,”他回想起後世有些幕僚室煙霧繚繞的情景,又道“幸好你們沒有見過一種叫做菸草的邪惡之物。吾早年在海市上見過,那可真是抵得上奪命的毒藥了,有機會想不想試一下?”李斯忙道不敢。
李斯告辭之後,便有龍牙軍校尉馬靖來請陳德去宗教裁判所。
今天是第一批經過宗教裁判所認可的教士們分赴各個教區的日子,他們將監督在各教區傳教的所有宗教人士有無錯誤的解讀神旨,甚至違反神旨,特別是對於各地宗教學校所教的內容進行嚴格的審查。
成立教區和審查制度是包括楊德亮在內的各正教長老斗爭妥協的結果,陳德認爲這一制度將有利於加強對宗教的管控,便同意將每縣劃分爲若干個教區,順理成章的承認了經過認可的教士的士人地位,准許蔭庇二十戶,並將在今天宣佈正式成立神學院,而州縣的宗教裁判所皆是神學院的派出機構。
在宗教裁判所的講臺上,陳德頗爲感慨地看了看自己身後的繼從和尚與楊德亮,伊斯蘭教與佛教正在西域進行着一場充滿血腥的戰爭,但這夏國的宗教裁判所裡,爭論被限在極其有限的範圍內,向百姓傳達出去的信仰方式都是經過甄別的。
華夏,作爲這時代碩果僅存的古典文明,是否能夠始終堅持自己的包容與理性呢?他清了清嗓子,望着講臺下面充滿着崇敬的五十雙眼睛,沉聲道:
“教士們,我,身爲全國軍士和百姓敬畏和祀奉神靈的領袖,在這個充滿對神的敬畏和虔誠的殿堂裡,在神的面前,始終認爲,國王和百姓乃是平等的衆生。”
“站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要明白自己的卑微,並且明白,凡是假借神意爲惡者,乃是對神最大的背叛和羞辱,對於這惡中至惡者,每一個虔誠的教士都要用自己全副身心,不惜犧牲生命也要與之戰鬥到底。”
“這是宗教裁判所的使命,也是教士的使命!正如軍士的職責是守護國家,教士的職責就是守護純潔的信仰。”
“神是高高在上,俯視衆生的,吾等芸芸衆生對神意之感悟,恰如管中窺豹,又似夏蟲語冰。”
“橫看成林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但我相信,在這裡的人都是虔誠的信徒,你們從各自教義中汲取了神所傳達出來的意旨和力量,並獲益良多。當那些狂信者和被惡魔誘惑的人假借神意在各個不同教派之間製造不和的時候,神學院和宗教裁判所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能夠守護我們的心靈不被矇蔽。”
“神學院在信仰方面的領導地位是基於對神的虔誠,而非將一種似是而非的信仰強加於人。對神旨的爭論和鑽研,讓我們認識到,不同教派的人能夠通過尊重彼此的信仰獲得更深刻的領悟。而宗教裁判所的經驗告訴我們,剷除邪魔外道,就要像祁連山上的萬年寒冰一樣堅硬。”
“除了打擊異端和邪魔外道,教士們更重要的職責,是守護信仰和良知。不要因爲懶惰放棄了你們的職責。如果一個孩子死於本來可以救治的疾病,一個合格教士的良心應該受到自我的譴責。如果一個作奸犯科之徒沒有有被繩之以法,一個合格教士應該採取行動使得惡有惡報,如果有人因爲貪慾而背板了良知,一個合格的教士應該勸導這樣的迷途羔羊。”
“教士們,我,身爲全國軍士和百姓敬畏和祀奉神靈的領袖,衷心地恭祝你們成爲神的僕人。你們的武器不是劍而是虔誠,你們的力量不在於使人懼怕,是在於喚起希望,你們是這個國家信仰的守護者,願神的眷顧永遠和你們同在。”
陳德講話時,神學院內一片寂靜無聲,窗外,正午的陽光透過木質的窗格灑了下來,春天的陽光柔和而聖潔,將原本打掃得極爲乾淨整潔的裁判所講堂映照的纖毫畢現,五十名教士專注地傾聽着,有的眼裡已經噙滿了感動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