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威遠十年,宋乾興元年,四月,大江之上百舸爭流,兩艘三桅船放下白帆,停泊在這煙波浩渺的採石磯江畔。
王侁向窗外張望出去,不遠處,是禁軍水師的官船在逡巡警戒,回頭苦笑道:“江寧知府太過熱心,吾不過是一賦閒老夫,卻派了這許多明樁暗哨在左近巡視,到叫陳兄爲難了。”他年逾六旬,鬚髮斑白,身披一件鶴羽大氅。
“前後相加,王兄執掌政事堂近二十年,門生故吏遍天下,若是在這江寧地界遇到什麼麻煩,這知府大人恐怕要夜不能眠了。”陳德面色平和,他望了望外面的水色煙波,心裡頗有些遺憾,既然驚動了王侁,這趟故國之行,只怕要提早返程了。
“營營役役大半生,搏得些掛眼浮名罷了,”王侁頗有些唏噓,端起一杯燙暖的黃酒,緩緩飲下,卻仍嗆了一口,嘆道,“當初寓居金陵,與陳兄妄論天下英雄,真是年少荒唐啊。”話雖如此,他臉上卻流露出緬懷的神情,韓德讓已於數年前身故。
陳德微笑道:“王兄品評當世人物,可謂字字珠璣,不過卻是燈下黑,漏算了自己。”他又朝外望了望江面上巡視來回的水師樓船,頗爲感慨道,“若在三十六年前,誰能想到,天下居然是三分局面。”
“陳兄不必擔心。”王侁見陳德看周圍的宋國水師,不禁撫掌笑道,“竟能讓陳兄注目,這水師統領今年的考評當得上上。”他雖已不在政事堂,隨口說考覈官吏,仍是尋常之事,後來這江寧府水師統領果真得了上上考評,數年後,還升了官。
“不瞞陳兄,吾確實很想知道,大夏開國太上皇龍馭歸天之後,遼國韓昌是否會揮戈西進,與陳安侄兒決戰於漠北,只不過,”王侁轉動着酒杯,悠悠道,“陳兄如今身在宋國,侁爲大宋社稷朝廷計,倒要千方百計保護陳兄的安全。若有萬一,夏國皇帝與遼國韓帥聯手一擊,這中原之地只怕是又要血流漂杵了吧。”他言下頗有憾意,似乎真的認真考慮過要把陳德留在宋國,
陳德皺了皺眉頭,嘆道:“安兒在你等眼中,竟然是個殘暴好殺之君麼?”他頓了一頓,又道,“韓昌乃蕭綽愛婿,盡心輔佐大遼,功勳卓著,又怎會和安兒聯手攻宋。”他端起酒杯,與王侁手中酒杯一碰,笑道:“王兄見事不明,也老了。”
王侁道:“殘暴未必,殺伐果斷卻是遠勝陳兄你啊,魏文帝曰,生子當如孫仲謀。孫仲謀不過守業之君而已,怎比得陳兄虎子,十年間向北拓地數千裡,多少羈縻的部落在利劍之下變成軍士蔭戶,夏國鐵蹄北到終年寒冰之海。”他喝下杯中暖酒,又道,“陳兄可知,韓昌將夏國太上皇畫像懸於書房,與韓德讓像左右並列。”
陳德頗有些感慨地道:“德讓兄有子如此,亦是無憾。韓昌實心純孝之人,只可惜苦了他自己。”
王侁啞然失笑,道:“陳兄這評語,曉得韓昌厲害的人都難以置信了。”
這十幾年來,韓昌逐漸接掌了原先韓德讓的權柄,甚至猶有過之,他將遼國北方叛降不定的女真、室韋、蒙古、高麗等部,與原有的親信漢軍、漢民,按照夏國軍士蔭戶制度編組起來,以孫武子兵法之“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爲名,新立四軍。爲了把田地和民戶都分給能打仗的勇士,他鐵腕鎮壓北地部族和遼國國內契丹貴族的反抗,卻深得受了他好處的女真、室韋、蒙古勇士之心。
韓德讓在世時,韓昌便不欲在父親卵翼下的南京道,遠赴東京道爲官,開掘鐵礦、煤礦,遼國原本就擅冶鐵,如今盔甲兵刃堅銳,其中以步卒鐵浮屠、重甲連環馬軍最爲精銳難當,不但威震北國,宋國幾次試探性地攻擊都吃了不小的虧。
送走王侁,陳德來到甲板底下的艙室,在這艘大船的艙室裡,整齊地放置着數十個木箱子。正徐徐展開一幅長卷的黃雯擡起頭來,展顏笑道:“存放這多年,居然一點都沒有朽壞。”當初陳德將木箱周圍全部以石灰填滿,地面用石磙夯實,到了嵐州後又令軍情司將當初藏寶的舊宅買下,幾十年守護下來,從建業文房中攜帶出來的這些文集畫冊都沒有受潮黴變。
“不知樑左丘看見這批無價之寶,眼珠子會否拔不出來。”陳德笑道,夏國近來從西域奇書中衍生出來的學派之爭極爲發達,楚國公張仲曜、韓國公李斯、故相王堅,都在退隱之後都著書立說,大力倡導西學,丞相府吏員更有許多以法家自詡,樑左丘老而彌堅,至今仍然爲了維護國學正統而筆戰不輟。這批典籍運回學士府,由樑左丘主持整理,當能助他一臂之力。
船身微微晃了兩晃,鐵錨收起,風向已正,這艘木船轉舵向北,駛入運河,孤帆遠影,漸漸消失在煙波水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