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逐流作出歡喜之狀,說道:“恭喜大哥。這緣份二字最是難求,想不到大哥如於無意中得之了!”
李南星笑道:“可不是嗎?我素來不喜歡女子的,想不到一見了這位史姑娘,如是魂牽夢縈,日裡夜裡都想着她,這可不是有緣嗎?”
金逐流道:“但不知史姑娘可曾對你表露過心意?”
李南星又笑道:“不是我自作多情,依我看,我的心上有她,她的心上也早已有了我了。要不然那天她就不會爲我捨命。”
金逐流是知道史紅英的性格的,心裡想道:“紅英是個恩怨分明、是非清楚,素重友情的女子,從前她不是也曾盡力幫忙過李敦,我還因此誤會了她呢。”
可是問題並不在史紅英身上,金逐流轉念一想:“不管大哥是否自作多情,他已經是爲了紅英而刻骨相思的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何況我和他是八拜之交?”又再想道:“紅英似乎是對我有點意思,但也說不定是我自作多情?唉,算了,算了!不管她對我有意也好,無意也好,今後我強自抑制,和她疏遠,讓她的一顆心完全轉到大哥身上也就是了。”
李南墾道:“賢弟,你在想些什麼?”
金逐流笑道:“我是在想——什麼時候吃大哥的喜酒。”
李南星道:“還早着呢。史姑娘如今被囚在六合幫的總舵,不把她救出來,什麼事都談不到。賢弟,你剛纔已經聽到史白都約會我的事了。你和我一同赴會如何?”
金逐流道:“史白都的口風頗有許婚之意,大哥還怕什麼?”
李南星道:“話雖如此,恐防有詐。”
金逐流道:“依我想史白都是不會加害你的。最初闖進來的時候,史白都已經看出你病體未愈,若是他有害你之心,那時就應動手。”
李南星心裡有點不大高興,想道:“莫非逐流經過了壽堂之事,己是驚弓之鳥,怕與我再去冒險麼?不過,他說的話也未嘗沒有道理。史白都武功遠遠在我之上,今日卻一直對我低首下心,看來只怕是別有所求的了!
金逐流又道:“小弟在北京也還有點事情,恐怕暫時不能離開。”金逐流其實是怕自己也去,對李南星的婚事,非但無助,反而有害。因此明知李南星要誤會他,也只好推搪了。
李南星是個很重感情的人,心中雖然不樂,卻也不願口出怨言。只是金逐流的拒絕卻是他始料之所不及的,因此倒是不無有點“說僵”了的感覺。本來是和諧的氣氛也開始變得有些尷尬,一時間李南星竟不知找些什麼話來和金逐流說好。
眼光一瞥,李南星看見他贈與金逐流的那張古琴正放在桌上,李南星道:“賢弟近來有學彈琴麼。”
金逐流道:“學過幾個古譜,總是彈的不好。大哥不日遠行,不知何時方得再聆雅奏?分手在即,請大哥贈我一曲如何?”
李南星正自滿懷心事,接過琴來,道了一個“好”字,便即撫絃歌道:“芳與澤其雜躁兮,羌芳華自中出,紛鬱郁其遠承兮,滿內而外揚。情與質可保兮。羌居蔽其聞章。”
這是楚辭“思美人篇”的一節,意思是說:“香的和臭的混在一塊兒,像君子和小人共處一朝。但傑出的香花在凡卉之中也能自別,它的芳香四溢怎也不會散消。美好的品質總能保持,美好的聲名在荒僻的地方也總能傳出去,用不着你替她心焦。”史紅英混在六合幫中,就像出於污泥而不染的青蓮一樣,不用說李南星所思的“美人”乃是史紅英了,他彈奏這節楚辭也隱隱含有答覆金逐流的意:“傑出的香花在凡卉之中也能自別”,史紅英總能夠脫出六合幫這塊泥沼的,你不能幫忙她也就是了,“用不着你替她心焦”。
金逐流心如亂麻,黯然不語。李南星把古琴推到他的面前,說道:“賢弟學了些什麼古譜?你也彈一曲吧。”
金逐流默默無言的便彈奏起來,李南星是個古琴的高手,金逐流雖然只彈不唱,李南星也聽得出他彈的是詩經中的一章,於是依着琴韻歌道:“日居月諸,胡迭而微?心之憂矣,如匪汗烷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若用現代人的說話,那意思就是說:“問過月亮問太陽,爲何有光像無光?心上煩惱洗不淨,好像一堆髒衣裳。我手按胸膛細細想。怎能高飛展翅膀?”(用餘冠英譯文)
金逐流彈這一曲,其中是含有深意的。他苦惱於自己拋不下兒女私情,覺得這是自己的過錯,心中的煩惱好像一堆髒衣裳一樣,應當洗乾淨它。多少大事等看自己去做,所以他要“手按胸瞠細細想,怎能高飛展翅膀?”
李南星並不完全懂得金逐流的意思,但也隱隱感覺得到他那滿腔鬱悶而又在自策自勵的心情。這種種複雜的感情,都從琴聲中發泄出來。
李南星不覺心中一動:“逐流有着什麼心事不肯對我說呢?”
忽聽得門外有人讚道:“彈得好琴!”原來此時已是晚餐時候,戴均來請他們出去吃飯。
李南星道:“不,我可得趕回去了。”匆匆走出客廳,向戴均告辭。
戴均道:“黃雞白酒,不足以雲奉客。但酒已熱,雞已熟,老弟吃了再走不遲!”
李南星道:“多謝老丈盛情;晚輩住在西山,還是早些趕回去的好。”
戴均道:“可惜,可惜!老朽平生別無所好,只喜結交天下英豪。今日新知!日好共聚一堂,只恨未能與老弟痛飲幾杯!”
李南星道:“好,那麼我敬老英雄三杯再走!”與戴均對飲了三大杯,又道:“琴劍相交,情濃似酒。逐流賢弟,你也來飲三杯。”金逐流道:“當得奉陪!”各自斟了滿滿三杯,一飲而盡。”
李南星彈劍歌道:“脫略形骸邁俗流,相交毋負少年頭。調絃雅韻酬知己,出匣雄芒斬寇仇。休道龍蛇如草莽,莫教琴劍付高樓。中原自有英豪在,海外歸來喜豁眸。”狂歌中己是走出大門去了。
戴均笑道:“此人豪邁不羈,和你的性情正是一樣,怪不得你們氣味相投,結爲兄弟。”唐傑夫也道:“此人武功膽識均是不凡,難得詩才也是如此敏捷,當真可算得是文武全才了。金老弟,說老實話,你把玄鐵寶劍贈他,我本來是有幾分爲你可惜的,如今我卻爲這寶劍慶賀得主了。”
金逐流道:“不錯,平生得一知己,死可無憾。區區一劍,又何足道哉!”
唐傑夫大笑道:“說得好,老弟,我也敬你三杯!”金逐流喝了十幾杯酒,酒意涌上心頭,心裡想道:“大哥贈我的佳句,我莫要醉忘了。趁着現在未醉,我可得背熟了它。”在心中默誦了幾遍,突然如有所觸,瞿然一省,想道:“大哥詩中有‘海外歸來喜豁眸’一句,難道他也是和我一樣,是家居海外,初履中原的?”
唐傑夫見金逐流發呆的神氣,笑道:“老弟你在想什麼。”金逐流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唐傑夫笑道:“老弟,你恐怕真是有幾分醉了,今天是正月十三,再過兩日就是元宵,你不知道?”
金逐流點了點頭,說道:“當真是有幾分醉了!”其實金逐流在大鬧了薩府之後,就一直是等待無宵這一晚的來臨的。”正因爲他記着這個日子,所以纔會衝口而出的問。他聽了“元宵”二字,酒意也都消了。
金逐流想起了他父親叫他帶給江海天的那封信,那封信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吩咐江海天在今年的元宵之夜,三更對分;戴上一枚寒玉戒指,到北京西山的秘魔崖,去會一個戴着同樣戒指的人。這封信是江海天給他看的,他父親可沒有和他說過。因此他也不知道他的父親要他的師兄會見的是什麼人。
金逐流心裡想道:“後天就是元宵了,不知師兄已經到了北京沒有?師兄交遊廣闊,戴老前輩也是消息靈通。倘若師兄到了北京,他們想必會接得上頭。”陳光照這兩天想必也會到來找我,我且在家中等候,過了元宵,再往六合幫吧。”金逐流自忖輕功遠勝於李南星,倘若日間騎馬,晚上跑路,讓李南星先走兩天,他也還可以追得上他。原來金逐流是打算暗中跟蹤,並不露面,到了六合幫的總舵,見機行事。倘若李南星救不出史紅英,他再出手。
第二天不見陳光照來找,也沒有江海天的消息。金逐流覺得有點奇怪,想道:“師兄繞道西星,可能是算準了時間,明天才到,但陳光照何以沒有來找我呢?是大哥沒有把我的消息告訴他呢?還是他又另外有事走了。”金、陳二家是世交,陳天宇又曾託過金逐流照顧他的兒子,是以金逐流也是很想和陳光照見一見面的。”
第二天過去了,到了元宵那晚,大已經黑了,仍然沒有他師兄的消息,也不見陳光照到來找他。於是金逐流藉口出去看燈,便偷偷的出了城。京中仕女,對元宵佳節是極爲重視的,一到入黑的時分,就有各式的花燈在舉行賽會了,要一直鬧到天亮才罷的。是以金逐流藉口出去看燈,可以到天亮纔回去!
陳光照爲什麼不來找他呢?這裡面有個原因。
且說李南星那晚趕回西山,到了臥佛寺,已經是三更時分。守門的小沙彌說道:“陳公子不見你回來,滿山找你。現在也不知回來了沒有?要我去稟方丈麼?”李南星道了一聲慚愧,說道:“我是有事進城,以爲可以一早回來的,所以沒有告訴方丈和陳兄。不料碰上朋友,耽擱了一些時候,回來晚了,不必驚動你們的方丈,明早我去向他謝罪。”
李南星悄悄的回到他和陳光照同住的那間客房,陳光照果然還沒有回來。李南星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慚愧,等了一會,正想溜出去找陳光照,恰巧陳光照就回來了。
燈光之下,只見陳光照滿面驚喜的神情,李南星還未曾向他道歉,他已先抓着了李南星的手說道:“你回來了?我還以爲你出了事呢!”
李南星道了個歉,說道:“我今日進城,在老鏢頭戴均家裡,見到了金逐流了。你猜他是誰?”陳光照道:“你已經告訴過我,他是你的異姓兄弟。”李南星笑道:“不錯,可是他也是你的異姓兄弟,你知道嗎?”陳光照怔了一怔,隨即笑道:“你說得不錯,你的兄弟本來也就是我的兄弟。”李南星道:“話可以這樣說,但我說的卻不是這個意思。二十年前,有一位名滿天下的金世遺大俠,他和你的爹爹是很好的朋友,是嗎?”
陳光照恍然大悟,說道:“哦,原來你所說的這位金逐流敢情就是金大俠的兒子?”李南星道:“正是。他約你去和他見面呢。”
陳光照喜道:“金大俠和我家是世交,我爹爹時時提起他的。這位金兄我理該去拜會他,可惜……李南星詫道:“可惜什麼?”
陳光照道,“這兩天我恐怕不能離開這裡。”李南星道:“這裡出了什麼事了?”陳光照道:“沒什麼,不過今日發現了有些可疑的人物來到西山。在上山採藥的和尚先後見到幾批,有黑道上的厲害角色,有幫會中的首領,還有兩個他們知道是大內高手的身份的,也跟着這些人混在一起。如今還不是遊春時節,這些人聚集西山,方丈不能不加意提防。”
李南星霍然一省,說道:“我明白了,你們恐怕這些人是來搜索我的吧?”
陳光照道:“想來他們是定有圖謀,不過是否對付老兄,卻也難說。”
李南星道:“既然如此,我悄悄走了好了。免得連累了一衆僧人。”
陳光照道:“不,不。”頓了一頓,壓低了聲音說道:“李兄不是外人,我可以告訴。此處的方丈空照大師和抗清義士是有秘密來往的。故此方丈吩咐加意提防,倒不是完全爲了你的緣故,你尚未痊癒,此時若走,方丈心中更要不安。”
李南星道:“這些人還在山上嗎?”
陳光照道:“入黑之後,廟裡的和尚怕引起他們的疑心,不敢出去。也不知他們走了沒有?但我剛剛從山上回來,卻沒有碰見一個人。”
李南星十分感激,說道:“陳兄,你爲了我的緣故,上山冒險找尋,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你纔好。”心裡想道:“可惜這把玄鐵寶劍是逐流送給我的,卻不便轉送別人。”
陳光照道:“我在這裡作客,寺中可能遭遇災禍之時,我是決不能離開這裡的。所以必須多等幾天,查明瞭這些人的下落,知道確實是平安大事了,我纔可以到京城去拜訪金逐流。”
李南星道:“我想你們可以放心,只要我不是在寺中公然露面,那些人大約不會到這裡搜擾的,過了元宵,他們想來也該走了。”
陳光照詫道:“你怎麼知道?”
李南星道:“我是據理推測。寺中與抗清義士暗通消息的秘密倘若是給官府知道,官府一定會派兵圍寺,不必使用江湖人物先來窺探的。先來窺探,那不是打草驚蛇了麼?”
陳光照道:“不錯,這些人在中午時分已經陸續上了山的,他們遲至現在還沒有到寺中拿人,看來確是不像要來對付臥佛寺的了。但你又怎知道他們至遲在過了元宵之後。就會走呢?”
李南星道:“他們或許是來山中搜查有沒有逃犯臧匿,或許是爲了別事。臥佛寺是著名的佛教聖地之一,清規戒律,卓著聲譽。他們不敢懷疑寺中方丈會收容我這個逃犯。所以只要我不是在寺中公然露面,料想無妨。你們今天發現的這些人既然大半是江湖人物,黑道中的習慣,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停留是不會超過三日的。故此,不論他們是爲了何事,三天之內無結果,他們都會走的。”
陳光照道:“你說得也有理。不過,我們還是要預防萬一,最少這些天我們是應當留在寺中,與僧衆共同擔當風險的了。”
李有星道:“這個當然。好了,爲了我的緣故,累了你一整天,現在你也該睡了。”
李南星自己卻睡不着覺。原來他敢斷定這些人不是對付臥佛寺,敢斷定他們過了元宵就走,這並非僅是“推測”,而是他確切知道的。早在半年之前,已經有他的對頭人物,約他在今年的元宵之夜,三更時分,在西山秘魔崖相會的了。
那封約會的書信是他的對頭輾轉託人選到他的手上的,那個對頭人物料他心高氣傲不會不接受這個挑戰。
李南星這次入京,本來也是要接受這個挑戰的,劫薩福鼎的壽禮,不過是後來碰見了史紅英之後,才生出來的事情。出了這件事清之後,李南星曾經想要改變主意,不赴這個約會,先去救史紅英。他是準備在今日去見了金逐流回來,便即到秘魔崖刻石留書,戲弄那對頭一番,讓他撲一個空,自己則一走了之的。
但是現在他卻是不能不赴這個約會了。一來因爲他的對頭比他預料來得更早,如今已經邀了許多江湖人物藏在山上;二來他受了陳光照與方丈的救護之恩,這件事也應該由他個人了結,免得連累於他有恩之人。李南星打定了這個主意,故此並沒有向陳光照吐露。
第二天寺中上山採藥的和尚,並沒發現那些人的蹤跡。也不知他們是走了還是藏匿起來。不過既然沒有人到寺中尋呈,一衆僧徒大都放了幾分心事了。
元宵那日,日間也是平安無事。到了晚上寺中雖然不行民間風俗,慶祝元宵,但也要做一堂佛事。陳、李二人是外人。不便參加,一早便睡。
陳光照擔着心事,閉上了眼睛,卻睡不着覺。約莫二更時分,忽聽得悉索聲響,對面那張牀上的李南星似乎正在爬起來。陳光照有點納罕:“三更半夜,他起來做什麼?”正要出聲,忽覺一縷幽香,吸入鼻觀,有說不出的舒服,陳光照昏昏忍睡,連忙一咬舌頭。愉偷的摸出一顆藥丸,納入口中,這是用天山雪蓮加上若干配藥所炮製的碧靈丹,能解巨毒。
陳光照倦眼欲眠,心頭還是清醒的,他第一個反應是出乎意外的驚惶,心想:“這小子難道是來臥佛寺臥底的麼?不好,他的武功遠勝於我,若是給他知道我未睡着,只怕我的性命難保!”
陳光照家學淵源,故此雖然出道不過兩年,也可以算得是個江湖上的行家了。對於江湘上常用的迷香,他也知道一些。吞了碧靈丹之後,他立即就能辨別,這是一種無毒的迷香,但藥性卻比一般江湖上常用的迷香厲害。看來李南星只是要他熟睡不醒,卻無意傷害他。
陳光照暗自想道:“他的武功遠勝於我,要殺我那是易於反掌。即使不想殺我,只點了我的暈睡穴我也是毫無辦法。他改用這種無毒的迷香,敢情是想瞞着我去幹什麼事情吧?好,我且暫不聲張,看看他到底要幹何事?”
要知使用無毒的迷香與點暈睡穴所得的效果雖然相同,使用點穴的手段施之於朋友卻是大大的不敬,而且對身體也多少有點損害,故此陳光照據此判斷,可知李南星實是對他並無惡意。
當下,陳光照假裝熟睡,只見李南星爬了起來,“嚓”的一聲,打燃火石,在桌上取了紙筆,匆匆的寫了幾個字,就悄悄的從窗子跳出去了。
陳光照跟着起來,亮燈一看,只見李南星寫的是“天明即回,請勿聲張”八個字,看來李南星雖然使了迷香,也還防他未到天明即醒,是以留字交代。
陳光照吞了碧靈丹,此時已是睡意全消,於是便跟着追出去。這晚是元宵,月光明亮,陳光照站在屋頂,隱隱可見李南星的影子已經出了臥佛寺,沒入了樹林中了。陳光照驀地想起李南星說過的幾句話,他說只要他不是在寺中公然露面,那些人就不會侵犯臥佛寺。想起此事,陳光照心頭一動,對李南星這個詭秘的行動已是猜到了幾分,心想:“莫非他是要去偷會那些人?”李南星已然留字請他不要聲張,陳光照想了一想,決定獨自偵察,也就不去告訴方丈了。
陳光照的母親是冰川天女的侍女,特長輕功,是以陳光照的武功雖然不及李南星,輕功卻差不了多少。他在後面遠遠的跟着李南星,李南星一心赴秘魔崖之約,竟沒發覺後面有人。
秘麾崖與臥佛寺一在山北,一在山南,相去十餘里。那一帶亂石如筍,寸草不生,是西山之上最荒涼隱僻的一個地方,平時獵人都不會到的。陳光照見李南星直奔秘魔崖,甚覺奇怪,心裡想道:“他去那裡做什麼?難道那些人就藏在秘魔崖?但他又怎麼知道?”
李南星腳步突然加快,轉眼之間,已沒入亂石堆中。陳光照心念未已,只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已在說道:“厲公子果是信人,依約來了,佩服,佩服!”
陳光照怔了一怔,心道:“咦,他們怎麼把李南星叫作厲公子?”“李”“厲”二字,發音相似,但一個是“去聲”,一個是“入聲”,若用純正的北京話來說,是可以分別出來的。
李南星朗聲說道:“你們約我到此,意欲何爲?”
那蒼老的聲音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厲公子,你在我們面前大可不必隱瞞身份!天魔教祖師厲勝男是不是你的姑婆?”
厲勝男去世己有二十餘年,但她當年曾經絕頂武功鎮服武林,連天山派的老掌門唐曉瀾都曾敗在她的掌下。是以陳光照聽見這老者說出了李南星的身份,也禁不住吃了一驚,心道:“怪不得他年紀輕輕,本領那麼了得,原來是厲家的人,哎呀,天魔教乃是被消滅了的邪教,倘若這老者所說的他的身份不假,他豈不是出身不正的邪派中人了?”
李南星道:“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樣?”
那老者哈哈笑道:“厲公子不必多疑,我們並無惡意,只是想請你到徂徠山去,重振天魔教的聲威,我們願意擁戴你繼任教主。”
李南星冷冷說道:“我不想做什麼教主,我也沒工夫上徂徠山。”
那老者道:“厲公子此言差矣,你的父親是厲祖師唯一的親侄兒,你的母親也曾做過天魔教的教主,難道你就不想重振家聲?”
李南星道:“我父母早已金盆洗手,退出武林。這天魔教三字再也休提!”
那老者道:“令尊令堂金盆洗手,你不可以重起爐竈嗎?厲公子,機不可失,有我們這些人擁戴你,何愁大事不成?”
李南星“哼”了一聲,說道:“你們是些什麼東西?我纔不耐煩做你們的頭兒呢!”
那老者打了個哈哈,說道:“厲公子,你也不要小看人了。你可知道,你的爹孃當年對我,也不敢怠慢分毫麼。”
李南星道:“不管你是誰,我就是不賣你的帳,你又怎樣?”
那老者冷笑道:“好狂妄的小子,這麼說,你當真是要不吃請酒吃罰酒了!”
李南星亢聲說道:“你們是一齊上呢還是車輪戰?隨你劃出道兒!”
那老者哈哈笑道:“你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小覷老夫!嘿,嘿,只要你在我的掌下過得一百招,我陽某人就讓你下山,從今之後,也不再找你麻煩。你若是在百招之內輸了給我,嘿,嘿,我也不要你的性命,只要你跟我走,有你的便宜了吧?”
眼看雙方如箭在弦,一觸即發,陳光照心裡想道:“不管李南星是什麼出身,我既然和他交了朋友,就不能讓朋友吃虧。對方若是單打獨鬥便罷;若是羣毆,我陳光照就是舍了性命,也非幫他不可!”陳光照見過李南星的功夫,雖然不知道那老者是什麼人,但料想以李南星的功夫對付一個氣力己衰的老頭,總不至於在百招之內便即敗陣。故此陳光照打算暫不露面,且看看他們的單打獨鬥結果如何再說。
不料心念未己,忽覺微風颯然,有兩條黑影,已是向着陳光照藉身之處撲來,齊聲喝道:“是那條線上的朋友?”這一下,陳光照想不露面也不行了。
這兩個漢子見陳光照是個陌生面孔,又端不出“海底”,立即便撲上去動手。李南星叫道:“陳兄,此事與你無關,你回去吧!”跟着向那老者說道:“這人是我的朋友,但他並不知道你我約會之事。請你們的人住手!”
那老者冷冷說道:“我不能相信你的話,這小子我也不能讓他輕易回去。找先要把他拿行,問過口供,再作定奪。”
陳光照仗着輕靈的身法,閃開那兩人的連番撲擊,可是那兩人世非泛泛之輩,一對判官筆,一枝小花搶,招招都是指向陳光照的緊要穴道。陳光照怒從心起,喝道:“我已經讓你們幾招,你們當我是好欺負的麼?”唰的拔劍出鞘,便即還擊。
陳光照的真實本領未必勝得過這兩個漢子,但他這柄劍卻是件寶物。他的母親是冰川天女的侍女,當年冰川天女採取冰窟中的萬年寒玉煉成了幾柄“冰魄寒光劍”,剩下的碎玉煉成四柄寶劍,分贈四個侍女,陳光照的母親分得一柄。這四柄寶劍雖然比不上“冰魄寒光劍”,但劍一出鞘,也能讓對方感到冷氣浸膚,奇寒刺骨。
陳光照劍一出鞘,這兩個漢子都是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機伶伶的冷戰,心頭大駭,連忙後退。其中一個使用“倒踩七星”的輕身功夫倒縱,腳未落地,突然覺得膝蓋一麻,使倒下去了。原來他是因受寒流所侵,血液不能流暢,手腳都冷得麻木了,輕功自是不能如常施展。但附近幾個把風的漢子,卻以爲他是中了暗器。
負責把風的頭子喝道:“好小子,敢施暗算!”一聲險喝,暗器紛飛,透骨釘、鐵蓮子、飛蝗石、沒羽箭、毒蒺藜,各式各樣的暗器,應有盡有,都向陳光照飛去。
陳光照冷笑道:“瞎了眼的強盜,誰放暗器來了?你們既然定要誣賴,那也好,就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暗器吧!”掏出了一把冰魄神彈,一揚手,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向羣盜灑去。
這冰魄神彈乃是天下最奇怪的暗器,任何暗器講究的不外是準頭和勁道,只有這冰魄神彈是仗着本身的陰寒之氣克敵制勝。冰彈一灑,那些人不知道暗器的來歷,有的躲閃,有的就用兵器拔打,躲閃的還好一些,用兵器拔打的,冰彈一觸即碎,比作了一團寒光冷氣,登時刻骨侵肌,血液都幾乎爲之冷凝!還有兩個躲閃不開,給冰彈打着了穴道的漢子,更是慘不堪奇,倒在地上發抖,就像患了嚴重的發冷病一樣。
沒有跌倒的那幾個漢子也是冷得牙關打戰,抖抖索索地跑回去,斷斷續續地叫喊:“哎、哎、哎呀!這、這、這小子會、會妖法!”陳光照趕跑了把風的這班人之後,一不做二不休,仗着冰彈玉劍,索性便直闖秘魔崖,準備給李南星掠陣。
李南星本來想要跑出去與他會合的,此時見陳光照的冰魄神彈大顯神通,把圍攻他的那些人打得七零八落,已是闖出重圍,先跑來了,不由得又是驚奇,又是歡喜,樂得哈哈大笑。
那老者面色一沉,冷笑說道:“米粒之珠,也放光畢。徒兒,你替爲師的把這小子拿下!”一個面帶病容,身材高瘦的漢子應聲而出,說道:“弟子遵命!”聲到人到,登時搶到了陳光照的面前。
陳光照見他來勢迅猛,料想是個勁敵,打算先發制人,於是不待對方出手,先發出了三顆冰魄神彈。”
這個面帶病容的漢子木然毫無表情,那三顆亮晶晶的冰魄神彈打到他的面前,只見他把手一招,冷冷說道:“我道是什麼東西,原來不過是冰川天女的丫頭小子所用的冰彈。哼,哼,什麼冰魄神彈,豈能奈我何我?”冰彈落入他的手中,只見他把手掌一攤開,那三顆冰彈已是全部溶化,滴下了一灘雪水!
冰魄神彈碰到內功高明之士,傷害不了對方,那也不奇。奇的是這個漢子的身份不過是那老者的徒弟,卻竟然敢硬接冰彈,大出陳光照意料之外。
陳光照方自大吃一驚,說時遲,那時快,這漢子已是一掌向他打過來了。
陳光照一個滑步斜身,反手就最一劍,敵人正在撲來,這一招是以攻爲守的打法,劍勢輕靈翔動,是“冰川劍法”中的一招極精妙的招數。
陳光照以爲對方非得給他逼退不可,否則定要中劍無疑。哪知對方竟然不道不閃,只聽得“錚”的一聲,那漢子化掌爲指,小指只是輕輕一彈,就把陳光照的這把寒玉劍彈開了。
寒玉劍的厲害不在於鋒利,而在於它本身所具的陰寒之氣。陳光照心裡想道:“這廝剛接了我的冰魄神彈,如今又碰着了我的寒玉劍,這一下總有他難受的了,除非他不是血肉之軀。”不料心念未已,只覺一縷奇寒之氣,從劍柄傳入他的掌心。那面帶病容的漢子仍然是那樣木然的神色,並沒發抖,倒是陳光照覺得冷得難受,不由得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戰。
陳光照本來是練過“少陽內功心法”的,這是冰川天女傳給他母親的一種護體神功,練過這種護體神功,才能夠使用玉劍冰彈,不至被寒氣所侵的。如今他的寒玉劍給那漢子一指彈開,劍柄突然變得冷逾堅冰,連他自己都感到難以禁受,這真是從所未有之事!
那漢子縱聲笑道:“寒玉劍也不過如此而已,你還有什麼伎倆?嘿,嘿,這柄劍你不配使它,不如給了我吧。”口中說話,掌底毫不放鬆,說話之間,已是接連使了三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竟然就想硬搶陳光照的這把玉劍。
陳光照見寒玉劍傷不了對方,心中大駭,那人來搶他的寶劍,他受過一次教訓,不敢讓對方按觸,只能憑仗輕功,東躲西閃,手中的寶劍等於是無用的廢物,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如何應付纔好。
陳光照給他越逼越緊,激戰中那漢子一招“彎弓射鵰”,掌指兼施,陳光照退無可退,無可奈何,只好一咬牙根,劍中夾掌,與對方硬對了一掌。
雙掌相交,“篷”的一聲,那漢子退了三步,陳光照也是接連晃了兩晃。論掌力雙方倒是相差不了多少。可是陳光照已是大感意外,不由得驚喜交集!
原來陳光照以爲對方既然不畏他的玉劍冰彈,內功定然是非常深湛的了。如今一試的結果,這才知道對方的掌力雖也不弱,但亦不過如此而已,並不見得就比他高明。
不過,對方的掌力雖然未能勝他,但陳光照接了這掌之後,身上的寒意又增了幾分,本來已經是冷得相當難受的了,如今更好像是陷身在冰窟一般。
那漢子哈哈笑道:“你也覺難受了吧?嘿,嘿,這就叫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等着瞧吧,還有厲害的在後頭呢!”正是:
冰彈玉劍消陰煞,俠士魔頭各逞能。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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