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以後,我到了甘肅。這是一座荒涼的小城,街道上幾乎沒有車輛,晃來晃去的全是面帶土色的行人。我無聊地蹲在一個拉麪攤門口,端着一碗比面盆還要大的拉麪胡亂挑,我的食慾差極了。擡頭望了望灰濛濛的天,看不見太陽,太陽似乎被黃沙掩埋了。把肉挑着吃了,好歹吃了幾口麪條,我站了起來,把手抄在袖口裡,漫無目的地朝西面溜達。
我在這裡等鄭奎。我跟他聯繫上已經一個多星期了,可真不容易。狼狽地逃到蓬萊的時候,我讓老虎走了。臨走,老虎從腰上遞給我一把他用了好幾年的***獵槍,槍筒被他鋸得幾乎沒有了,只露出三指長短。我收下了,跟他匆匆擁抱了一下,閃身進了一個衚衕。估計他們走遠了,我找了個帶棚子的三輪車,塞給司機一把錢,讓他帶我去煙臺。我直接去了我那個朋友的家,他還沒上班,正在吃飯,見我灰頭土臉地進來,大吃一驚。我沒跟他羅嗦,拉他去了一個小飯館。吃飯的時候我告訴他,我把人打了,打得挺厲害,希望能在他這裡躲幾天。朋友沒有多問,吃了飯直接把我帶到了他一個親戚家,對人家說我是來收購海米的,現在行情不好,先在這裡住幾天,等聯繫好了就走。這樣,我在他那個親戚家一住就是一個多月。其間,我跟王東聯繫上了。王東告訴我,劉梅知道這件事情了,警察去找過她幾次,她只是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讓王東轉告劉梅,我挺好的,現在不方便見她,等我消停一陣就回去自首,讓她放心。
王東說,劉梅現在班也沒有心思上了,整個人像是傻了一樣,整天不出門。
沉默了一陣,我問:“蒯斌還好吧?”
王東嘆了一口氣:“在外面躲了幾天又回去了……不大出門,在飯店裡瞅屋頂玩兒。”
我有些着急:“他沒跟他的那些‘鉤兒’聯繫嗎?”
王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繼續嘆氣:“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悶葫蘆,什麼話能告訴別人?”
我說:“別把老蒯想得那麼土鱉。這幾天你想辦法找一下萬兵,我想通過他找到大奎。”
給王東打過這個電話沒幾天,王東來了電話,嗓子都要喊破了:“哥們兒!累死我了,萬兵找到啦!”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幾天我做夢都在想這事兒,總算沒白想,我讓他別激動,慢慢說。
王東說:“這還是大光的功勞呢。你還記得大牙這個人嗎?現在大牙跟在萬兵身邊……”
我還真不記得這個人了,說:“你繼續說。”
王東說:“前幾天我把跟你通電話的事情告訴了大光,讓他幫忙去打聽萬兵的下落。大光說,萬兵這小子現在玩‘單飛’,找他幹什麼?我沒告訴他什麼原因。昨天,大光對我說大牙給他打電話,說他吃不上飯了,讓大光請他吃飯,大光跟他在蒯斌飯店見了一面……”王東喘口氣,接着說,“大光跟大牙一起吃飯的時候,問他現在跟着誰混?大牙說,他現在跟着萬兵。大光很吃驚,他是以前家冠的人,怎麼會跟了萬兵?問他,大牙不回答,只是告訴大光,現在他跟萬兵成了好朋友,萬兵待他不錯,要留他在身邊。後來大光把他給灌醉了,套出了萬兵的電話號碼。來,你記一下……”隨口說了一串號碼。
掛了電話,我跟房東大哥打了聲招呼,獨自走了出來。初春的陽光真好,照得我懶洋洋的。我一路不停地打哈欠,引得路邊的狗也跟着我張嘴巴。路邊的樹木已經吐出了嫩綠的枝椏,小鳥兒也飛出來了,唧唧喳喳到處亂撞。我找了個背向陽光的地方坐下來,撥通了萬兵的大哥大,心如止水:“萬兵,你到底在玩兒些什麼?停你媽的什麼機?”
“你他媽誰呀……呦,寬哥!”萬兵的聲音還是那麼粗野。
“你知道我找你跟登天似的嗎?你在哪裡?”
“寬哥,真對不起……咳,我敢不換號碼嗎?警察抓我呢。”
“少跟我叨叨別的!我問你現在在哪裡?”
“寬哥,你的事兒我知道了,昨天才知道的……別問我在哪裡了。告訴我你找我有什麼事兒?”
我直截了當地說:“我想找鄭奎。”萬兵頓了一下,蔫蔫地說:“寬哥你是不是麻爪子了?我跟奎哥斷了聯繫很長時間了,去哪裡找他?”我換了一種柔和的語氣對他說:“萬兵,如果你還拿我當哥哥對待就別跟我藏着掖着的。你以爲我不清楚你們的事情?鄭奎就那麼簡單跟你斷了聯繫?告訴我,怎麼才能找到他?”萬兵的聲音很沉悶:“寬哥,你別把事情想得那麼簡單。你想想,奎哥在外面流浪了那麼多年,他會輕易把自己的聯繫方式告訴別人嗎?你不知道,有一次他接了一個警察的電話……實話跟你說,他總是在需要我的時候主動聯繫我,我這頭根本沒法跟他聯繫。這話我對你說過很多次了。”
我想了想,也許他說得有道理,可是我總覺得他應該知道怎樣才能找到鄭奎,以前忙,加上我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在這個問題上沒怎麼多考慮,現在我必須讓他說實話,我說:“你領會錯我的意思了,我沒說你一定就知道鄭奎的聯繫方式,可是你總歸是跟他在一起過好幾年吧?你如果想要找他,不會比我還要難吧?”萬兵用力咳嗽着,似乎是在掩飾什麼,我接着說:“你是不是怕我跟他聯繫上以後對你有什麼不利?放心,你們之間的事情我是不會去打聽的,我沒有那個癖好。我只是想找到他,跟他一起幹點兒事情,至於我想幹什麼你不必知道。總之,我還是我,我不會變成第二個鄭奎的。”
萬兵停止了咳嗽,啞着嗓子說:“寬哥,我跟你說實話,我是被奎哥趕回家的,他非常討厭我,我也不知道哪裡讓他不高興了……走的那天他什麼話也沒對我說,就倆字,滾蛋。寬哥,我真不好意思對你說這事兒……我走了以後曾經在大連給他打過一次電話,他的大哥大停了,從那以後我就明白我跟他聯繫不上了。後來我自己就幹自己的,誰也不牽扯。”
萬兵是被鄭奎趕走的這我早有預料,我估計他們之間肯定發生過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我問:“你離開他多長時間了?”
萬兵悶了一陣,喃喃地嘟囔:“前年?去年?哦……想起來了,是前年秋天。”
我繼續問:“他是在什麼地方讓你滾蛋的?”
萬兵回答得很快:“在鄭州。”
我想起來了,老虎曾經說過,他在鄭州碰到過鄭奎,這應該是實話:“當時就你們兩個人嗎?”
“還有一個,讓我想想……”萬兵的呼吸很粗重,似乎不願意回憶這些往事,停了好長時間纔開口說,“我想起來了,當時在場的還有老貓……不是老貓,老貓讓他給殺了……誰呢?對了!”萬兵的聲音一下子高了起來,“是麻花!寬哥,原諒我吞吞吐吐的。你剛出來那陣我就想告訴你這些事情,可是……可是奎哥曾經囑咐過我,我們之間的任何事情,對任何人也不要說,包括寬哥你。時間長了我就把這些事情給忘得差不多了。現在我知道你的處境,我統統告訴你吧……是這樣,麻花是天津人……老貓出事兒的時候,奎哥批評他,老貓跟奎哥犟嘴,麻花直接拿槍頂在他的後心上開了一槍。當時我在場,奎哥什麼也沒說,直看我。老貓被我扛到一個山坡上,用汽油燒了。從那以後我害怕了,精神有些萎靡,真的,那些日子我很害怕……奎哥讓我滾蛋的時候,麻花送我到車站,麻花說,兄弟,好好回家過日子,混這個不好……”
“我不想聽你羅嗦了,”我沉悶地笑了一聲,“哥哥理解你。簡單點兒,後來的事情呢?”
“後來我跟老貓聯繫過,”萬兵的口氣越發沉重,“當時他的電話還沒停機,再後來就停了。”
“你跟他聯繫的時候他在哪裡?”
“他回了天津,”萬兵嚥了一口唾沫,心情似乎很沉重,“他說他的腿斷了。”
“是不是讓鄭奎給打的?”
“他說不是,他不讓我打聽,讓我好好做人……麻花這個人心眼兒其實不錯。”
“麻花的家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我吐了一口氣,心情很鬱悶。
“好象是在靜海……應該很好打聽,你應該有辦法打聽到。”
“好,掛電話吧。”我使勁舒了一口氣,“好好在外面躲着,別告訴別人我跟你聯繫過。”
“我知道,”萬兵的嗓音顫抖起來,“寬哥,保重自己啊……”
“好了,”我摸着膝蓋站了起來,“後會有期兄弟。”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麻花,找到他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三月了。
麻花在一個市場裡賣肉。
我遠遠地打量他,感覺他正是我腦子裡想象的那個人,黑瘦黑瘦,像是營養不良的樣子。
瞅了個他不忙的空擋,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胳膊:“是麻花吧?”
麻花的身子猛一哆嗦,眼睛閃過一絲慌亂:“你是誰?”我笑了笑:“聽口音聽不出來?”麻花往後退了幾步,定定地瞪着我:“聽不出來。”我把手在眼前拂了一下,拉他往旁邊沒人的地方走了兩步:“我是鄭奎的朋友。”
“鄭奎?不認識。”麻花看我的眼神有些躲閃。
“別緊張,”我遞給他一根菸,邊給他點火邊笑道,“我叫張寬,要不要把身份證拿給你看看?”
“張寬……”麻花的臉忽地黃了,左右瞄了兩眼,“你怎麼知道我?”
“萬兵告訴我的。”我索性對他說了實話。
“好傢伙,”麻花的臉不停地變換顏色,一陣黃一陣紅,“我得有一年多沒跟他們聯繫了。”
我拉他走回案板,問:“你這裡挺忙嗎?”麻花似乎對我還有些不放心:“忙倒是不忙……張寬,我不知道你來找我是什麼意思。”我微笑着幫他收拾案板:“沒別的意思,有點兒事情想打聽一下。既然你不忙,跟我出去吃個飯怎麼樣?這裡說話不方便。”麻花頓了頓,開口說:“鄭奎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他了。”說着,還是走了出來。
往一個衚衕裡走了沒幾步,麻花停下,指着一個雞窩一樣小的門頭說:“就在這裡談事兒吧。”
我擡頭一看,門頭上面掛着一個燈箱,上面寫着髮廊兩個字,連名字都沒有。
我有些彆扭,這小子也太摳門了吧?他以爲我要讓他請我吃飯呢,先把我領到這麼個破地方來。
我站着不動:“咱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談好不好?”麻花不好意思地摸了一把頭皮:“我不是那麼個意思……這個髮廊是我女朋友開的,在這兒說話方便。談完了事兒我請你吃飯。”無奈,我跟在他的後面進了這間髮廊。髮廊裡冷冷清清的,昏黃的燈光下坐着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麻花衝女人點點頭,指着我說:“這是我東北來的戰友,你出去一下,我們倆談點事兒。”那個女人把臉往一個拉門一別,甕聲甕氣地說:“裡面說去,我這裡有‘生意’呢。”麻花瞪了她一眼:“做‘生意’的時候少他媽哼哼唧唧的,我聽着煩。”我這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個便門,一下子明白了,這是一個“雞”店。
“張寬,告訴我你來找我幹什麼?”剛在一個髒兮兮的牀上坐下,麻花就問。
“找鄭奎。”我直截了當地說。
“看來我分析得不錯,”麻花掀開褥子,從裡面摸出一盒壓癟了的煙來,順手抽出一根點上,“我幫不了你。”
“別鬧了,”我笑道,“幫不了我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幹什麼?”
“來找我的都是朋友,帶你來隨便聊聊。”
“麻哥,別跟我玩虛的,我這麼大老遠來了,不是讓你玩兒的。”
麻花的眼睛放出了一絲亮光,直直地盯着我:“這麼多年你不找他,爲什麼現在纔來找?”“你不知道……”我索性把前面經歷的事情全告訴了他,最後說,“你看着辦吧。”麻花把眉頭皺得一緊一緊的,身子漸漸直了起來:“這樣啊……張寬,你是條硬漢子!放心,我麻花是不會幹那些搬不上臺面的事情的。我跟你說實話,上個禮拜鄭奎剛從我這裡走,他不知道你遇到了難事兒……”說着,提了提褲腿,“看到了吧?腳筋斷了……他不讓我跟着他了,他去了甘肅,我就是在甘肅被人弄成這樣的。一年了,一年多了啊……我一直沒停止找那個人,可是我找不到他。鄭奎找到他了,他要給我報仇。兄弟,鄭奎經常跟我談起你,他說他這一輩子只有你這麼一個好兄弟了。前幾天他還說,他要在出國之前跟你聯繫一下,他也需要你,他有很多事情想讓你幫他辦。”我的心情平穩得很,慢悠悠地摸出了我的大哥大:“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
麻花想都沒想,開口說了一串電話號碼:“就是這個。別打電話,發個短信告訴他你是誰。”
我把號碼記在大哥大上,摸着他的肩膀站了起來:“麻哥,飯我就不吃了,咱們後會有期。”
麻花送我到門口,用力抱了我一把:“去吧。辦完了事情回來找我,我好好招待你們。”
我拉開包抽了一沓錢塞到他的口袋裡,笑道:“這是你的勞務費,趕緊成個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