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非典”的緣故,街上冷冷清清,我的水果攤生意差極了,一天賺不了幾塊錢,有時候我甚至都要爲了下一頓飯在哪裡而犯愁。王東經常在啃着幹饅頭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嘟囔“老天爺想要餓死沒眼的家雀呢”。我想,我是不是應該在適當的時候拿一下魄力了?總這樣下去,想把自己餓死已經不是什麼難事兒了。很奇怪,那些日子我經常想起搶劫這個詞來。
那些天,早晨的陽光大都非常好,可是我的心情卻跟我們攤子上的生意一樣糟糕。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們掛在樹上的招牌不見了,它躺在滿地亂滾的水果旁邊,就像一塊骯髒的尿布。王東在跟一個穿着城管制服的人大聲嚷嚷,皮衣丟在地上,鞋也掉了一隻,脖子上的青筋筷子似的凸着,臉色塗了過量的胭脂一般紅,看上去就像一隻被剝了皮的猴子。
剛從家裡過來的我傻傻地站在那裡愣了半晌,才搖搖頭笑了,活該啊,我們太放肆了,人家不讓在這裡設攤呢。
王東看見了我,摔開那個城管向我衝了過來:“二哥你管不管?這幫雜碎搶了咱們的三輪車,還要搶水果!”
我衝他做了個停止的動作,邁步走向幾個一臉正氣的城管隊員:“掀得好,你們也是爲了市容市貌嘛,我認罰。”
王東撲過來,剛要衝我嚷,我一腳踹了他個趔趄,大聲唱道:“入監守法第一條,監規紀律要記牢!”
站在大海池子的堤壩上,我摟着王東的肩膀說:“看啊兄弟,大海是多麼的寬廣啊,跟我的心一樣。”
王東呼哧一聲蹲下了:“操他媽!寬廣個**!”
我陪着他蹲下,指着海面上飛翔的海鳥說:“你應該向它們學習,心裡什麼也沒有,全是海里的食兒。”
王東反着眼珠子看我:“我不是看着我的食兒?可是誰讓我吃?”
我笑了笑:“別人不讓你吃,可是你吃得還不錯。你跟我一起吃了很多不該吃的食兒,不是這樣嗎?”
王東一怔,咧開大嘴笑了:“對,真他媽的對!”
我的心一沉:“蒯斌不是說過嗎?馬太福音上說,不要爲衣食憂慮什麼……”
王東斷然總結道:“屁!”
我又一次看見了一隻蹲在樹上的海鷗,又一次覺得不可思議。是啊,這麼漂亮,這麼瀟灑的鳥兒怎麼可以蹲在樹上呢?簡直有損個人形象。海風將它的翅膀掀起來,它一次次地扭回頭去用嘴巴將羽毛壓熨帖。歪在海風裡,我再一次茫然地看着它,我覺得它的脾氣確實不是一般的執拗,明知道海風還會把它的羽毛掀亂,它依然一次一次地去整理。我也這樣,明知道前方等待我的不一定是鮮花,可我依然一次一次地相信,前面等待我的一定就是鮮花,這裡面到底有多少自欺的意思?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要退出這種渾渾噩噩的生活,可是我沒有勇氣去面對前面的清苦生活,我似乎已經習慣了在刀刃上行走。
回家的路上,王東被人咬了一口似的哼唧道:“還記得小時候咱們唱過的一首歌嗎?讓高山低頭,讓河水讓路……”
我說:“不是那樣唱的,是這樣,劈山山讓路,引水水就來,千村萬社學大寨,大寨紅花遍地開!”
王東吃了蒼蠅一般難受:“這都他媽的什麼呀!那時候咱們還以爲世界就是咱們的了。”
我撇開他,揹着手就走:“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晚上,林寶寶問我,今天怎麼沒出攤兒?是不是生意不好?我說,攤子沒了。林寶寶抓着我的手說,大寬你可千萬別閒起來,咱們家離不開你呢,你要是不幹活兒了,咱們家吃什麼呀?我說,老天爺餓不死沒眼的家雀,麪包會有的。
晚飯沒吃,我關緊房門,呆呆地望着漆黑的窗戶出神。窗簾被風吹開了一角,露出一方巴掌大的天空,這方天空被外面的燈光映得灰濛濛的,像一塊沾滿灰塵的蜘蛛網。我迎着這張蜘蛛網走了過去,這張蜘蛛網逐漸變大了、變亮了,亮得如同一池湖水。湖水一開始是碧綠的,隨着陽光的變化逐漸變成了橙黃的顏色,這種顏色是那樣的寧靜。夕陽幾乎是垂直吊在湖水上方的,晚霞暈染了天際、樹木以及綢緞般抖動的湖水。湖水開始變幻着它的顏色,五彩繽紛。太美了!我打起精神,慢慢向遼闊無垠的湖面走去。一羣水鳥被驚醒,撲拉拉扎向如血的殘陽。湖面漸漸盪開,血紅的湖水似乎害怕我,紛紛涌向兩邊,爲我閃開一條金光大道……我怎麼走到街上來了?我開始糊塗,是誰牽引着我來到街上的?我來街上幹什麼?
我的胸挺起來了,腿開始越來越有力,胳膊甩動起來也毫不遲疑,我的臉**而豪邁,可我的內心充滿悲傷。風從耳邊獵獵穿過,我走得大汗淋漓……下雪了,雪片大如蒲扇,慢慢悠悠地從天上往下飄落。雪下落的速度非常非常緩慢,緩慢得一如電影裡的慢鏡頭,可我的步伐依然堅定而倔強……到家了,到家了,我快要到家了!我看見了那幢被皚皚白雪覆蓋着的樓房,那是我的家,家裡有一張溫暖的牀,我的愛人楊波在牀上等着我,她在悲傷,她在落淚,她需要我去安慰。
“大寬,你快回來——”是林寶寶在喊我,昏黃的路燈下,她披頭散髮,就像一個墓道上方漂浮着的鬼魂。
“嫂子,你回去!”我衝她大聲嚷,“我要回我自己的家,楊波在家等我呢!”
“這孩子……”林寶寶抱着一棵樹軟到了地上,“老天爺呀,他怎麼也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