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 春意正濃,學校裡種植的山毛櫸凝成了大片新綠,已經有學生在課間時分坐在樹下享受難得的放鬆時間——月考剛剛結束, 對於二年級和三年級的學生來說, 難免有些壓力。
夏目這兩天因爲那封信的緣故, 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結果在上家政課的時候被西村悟一拱, 奶油就濺上了衣領,還被同學們調笑成奶油小生。
“啊啦,夏目同學快去換衣服吧。”家政老師十分地通情達理, “放心不會給你不及格的。”
“……是。”
奶油小生夏目貴志努力無視掉那些幸災樂禍的面孔,慢吞吞地離開了家政教室。
上課時間走廊裡空蕩蕩的, 走出吵鬧的教室, 突然有些不適應。
叮——
夏目敏感地回頭, 身後是一條樓梯,上方嵌着一扇巨大的窗, 天光從外面透進來,模糊了那孩子的身影。
錦繡衣衫,青色雙瞳,層層交領下的肌膚透明白皙。她靜悄悄地立在那裡,雙手垂落, 像個精巧的木偶。
有種強烈的熟悉感。
夏目隱約覺得自己好像認識她。
最起碼, 這張面孔很熟悉。
並不是那時候在山坡上一起放孔明燈而跌落進奇怪的空間時的初見, 而是更早之前……那種從心底涌起的熟悉感。
究竟……是誰呢。
“你到底是誰?”
不經意間已經把疑惑許久的問題問出了口。
那孩子一步步走下臺階, 伴隨着清脆悅耳的鈴鐺聲。
她來到夏目面前, 因爲身高差距,夏目不得不蹲下身, 與她平視。
她似乎並不打算開口。
對視了許久,她擡起一隻小小的手,肌膚白晰,毫無瑕疵,果然像是匠人制造的木偶。
夏目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最終沒有避開,那孩子的手便落在了他的臉上。
來自肌膚表面的觸感,並不像是人類的溫度。
撫摸自己面孔的好像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流水,一折柳枝,既真實又虛幻。
“屬於春天的時間快要結束了,我們快要沒有時間了。”
夏目一怔,雖然仍是不明白她的意思,但下意識地覺得這並不是什麼好事。
他試圖扣住那孩子的手腕,卻只觸及到一片虛無的空氣。
眼前空無一物。
“夏目?”
熟悉的聲音,回頭果然看見東一站在自己身後。她依然用青色的髮帶束着長長的發,發間別着枚櫻花髮夾,可以說打扮地十分簡單,可又有種獨特的美感。
視線在對上她的雙眼時,夏目突然一怔。
腦海中閃過剛纔那孩子的面孔。
她說話的語氣,她的動作,她……
(屬於春天的時間快要結束了,我們快要沒有時間了。)
“我們”是指誰?
夏目攤開手掌,掌心的紋路交錯,像未知的未來一樣讓他感到迷惘。
“怎麼了?”東一握住他的手,皺了眉頭,“好冷。”
夏目露出一個笑:“沒有,剛剛被弄到了奶油,心情有些糟糕。”
“我陪你去盥洗室吧。”東一解釋道,“我們這兩節是體育課,我可以自由活動的嘛。”
對了,東一因爲身體的緣故,既不參加任何社團活動,也不用上體育課,就連學校也很少來。她去的更多的,是醫院。
“最近有去做檢查嗎,今井醫生怎麼說?”
雖然夏目表示自己可以處理那些煩人的奶油,不過東一堅持幫忙。
“嗯……一切如舊,不過好消息是我複檢的時間做了調整,不用去得那麼頻繁了。”
東一拿着潤溼的手帕擦着他的耳根和脖頸,那裡的奶油意外地頑固,因此兩人幾乎湊到了一起,遠遠看上去十分地親密。
對此兩人幾乎沒有察覺和不適,可以說適應地非常好。
“夏目還記得那時候給我處理傷口的事情嗎。”東一笑了笑,指着手裡的帕子說,“我還很驚訝竟然有男生隨身帶手帕呢。”
對了,初見,或者說正式地認識那次,夏目帶着貓咪老師去山坡附近散步,結果意外地接住了從果樹上掉下來的東一,因此兩人才有了之後的接觸。
現在想起那場景,竟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那時東一的長髮掠過自己面頰時的感覺。
涼涼的,柔軟的,格外地舒服。
“記得。所以以後你可千萬別再去爬樹了。”夏目故作嚴肅地回答,“我可不能保證每次我都在樹下能接着你。”
“知道啦,夏、目、君。”
東一捂着嘴戲謔地笑。
“不過領子上的是弄不乾淨了,有帶其他襯衫替換的嗎?”
“嗯,儲物櫃裡好像有。”
“我幫你去拿吧,你先……嗯……”
很少見到東一有不好意思的時候,她比劃着示意夏目可以先換下髒衣服,很快轉身跑開了。
“別跑,注意身體——”
夏目連忙叮囑她,東一跑下樓梯就沒影了。
“呵……”
轉過身對着鏡子,那裡面自己的套着一身被奶油弄髒的襯衫,嘴角卻不受控制地上揚,像個傻瓜。
“很幸福麼。”
片刻前消失了蹤影的孩子出現在鏡子裡,她青色的眼睛冷冷的,像霜雪透過鏡子刺進夏目的心裡。
“可是我說過,沒有時間了。”
那個孩子藏身在鏡中,眸光冷淡。
“你是……”夏目伸出手,指尖觸及冰冷的鏡面,“你是東一吧。”
盥洗室裡寂靜得只有滴水聲。
“是。”
鏡中的孩子承認地很直接:
“我是她的過去,還有將來。”
“……將來?”
原本以爲是東一幼年時的影像,爲什麼還是……將來?
夏目蹙起了眉心。
“你很快就會知道的。當你見到他的時候……”
“見到誰——?”
外面空蕩蕩的走廊裡傳來一陣腳步聲,夏目面對的鏡子像被打破平靜的湖面,泛起了陣陣漣漪,那孩子的身影逐漸消失在其中。
夏目湊近了那面鏡子,那上面只映出他的臉,毫無血色的蒼白。
“……怎麼了?”
東一已經捧着襯衫出現在了門口。
“沒什麼,謝謝你幫我拿襯衫。”
夏目勉強壓下心中的困惑和不安,隨口道:
“最近天氣有點熱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場雨。”
“雨的話,好像這兩天就有吧。”
東一把襯衫遞給他,夏目的視線掠過她手側那道平滑的疤痕。
“別忘記帶傘啊。”
“嗯。”
*
解決了荼櫻姬的困頓境地,幫助了弱小的雛菊姬的你實在是很了不起呢,現在擁有視妖能力的人類已經非常稀少了,更可貴的是你還願意幫助妖怪們,難怪八原的妖怪這麼喜歡你。
不過我更要感謝的是你幫助了藤葉,那孩子終於願意走出過去,走出她自己的世界了。
請在本月第一場雨後的落日時分來湖泊邊,我想親自表達我的謝意。
……知名不具。
夏目又把信拿出來看了一遍,信紙是最常見的那種,筆跡流暢,也沒有特殊的痕跡。可是越看這封信,心中的不安就越強烈。
白天時那孩子自稱是東一的過去和將來,但這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是東一的將來?
不可以出現任何差錯。
無論如何,我一定要保護東一。
這樣的念頭自從那次東一入院後夏目就時刻記在心裡。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多少能力,而且現在大家都是十幾歲的少年。
可是他的世界並沒有像十幾歲的少年那樣安全。
那其中潛藏了太多的未知和危險,隨時都可能奪取一個人的所有。
塔子的呼喚打斷了夏目的思緒。
“貴志,能把二樓的窗戶關上嗎?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雨水不知何時已從天而降,夏目一怔,走向窗邊的腳步戛然而止。
(請在本月第一場雨後的落日時分來湖泊邊,我想親自表達我的謝意。)
第一場雨。是的,之前天氣一直很好,根本沒有下雨。
“貴志——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啊,馬上,塔子阿姨!”
夏目手忙腳亂地跑去把藤原夫婦臥室的窗戶關上,外面的雨漸漸大了,雨水打在玻璃上,噼裡啪啦的聲音格外地響。
不知道這場雨什麼時候會停。……會在落日之前嗎?
夏目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攥緊了。
晚上塔子和滋要出門參加一個同學聚會,因此提前用了晚飯。
席間滋先生還問及貓咪老師的蹤跡,夏目只好打哈哈地敷衍過去。這兩天不知爲何,貓咪老師很少出現,不過說不定它也是去參加了某個妖怪聚會正大口喝酒呢。
晚餐結束,稍作叮囑後藤原夫婦便出門了,夏目站在門口望着遠方的落日。
果然在日落之前,雨停了。
一隻有着嫩黃色羽毛的紅喙小鳥停在夏目面前,水靈靈的眼睛立即博得了他的好感。
“肚子餓了嗎?”
夏目友好地問它。
小鳥啾啾兩聲,跳上一側的窗臺,它的樣子好像在……
“你要我跟着你走嗎?”
夏目試探着問。
果然那隻小鳥又叫了兩聲,往前飛了一段距離。
信上說見面的地方是在湖泊邊,八原附近沒什麼大的湖泊,更多的是河流,因此夏目緊緊跟着那隻引路的小鳥,走得久了甚至沒有注意自己腳下的路。
當他撥開一片茂密的枝葉後,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在月色下靜謐無聲的湖面,那隻小鳥落到了湖岸邊站着的人的手上。
周圍很暗,沒有任何照明工具,只有湖面映着月光,淡淡的霧氣浮在上面,彷彿夢中的景象。
那人立在暗處,只能看清一個輪廓。
看樣子應該是個男性,比夏目高,手指又長又細。
“請問……”
夏目遲疑地開口。那人轉過身,終於藉着月色看清了他的臉。
夏目驟然停住了前行的腳步。
“夏目君,很高興見到你。”
那人踏着月色而來,姿態閒雅,青色的眼睛閃爍着,比湖泊和月光還要美麗。
可是這張臉……這個人……夏目見過。
在那個臆想的夢境裡,氾濫着絕望和死寂的眼瞳,呼喚出神明的那個人……
“我是藤葉的兄長,真秀。”
東一真秀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