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龍女眸子微黯,看了眼身旁一臉關切的離公子,搖頭道:“此事說來話長。總而言之,有個人一直在找我,而我又不願意回去,只能找個法子讓他以爲我不在大匡了。”
龍女閃爍其詞,嚴夫子聽得迷迷糊糊,卻還是點頭應下。
他可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可一想到需得等上五六十年才能逃脫宿命,嚴夫子不由皺眉看向身前兩人,有苦說不出。
“嚴夫子也算吃了啞巴虧,等上個五六十年再逃脫離公子安排的宿命,到那時早已成了耄耋老人,還有什麼意義?”
安伯塵搖頭道,看向笑吟吟的離公子,心生寒意。
若非司馬槿的出現,讓自己成爲變數,恐怕自己也難逃離公子安排的命運。
事到如今,一個個謎團終於解開。
厲霖,嚴夫子,虔婆......安伯塵在琉京所遇的這些人無不是離左和龍女的棋子,上演一出出好戲,佈下一場場大局,只爲了偷天換日,讓龍君再無法找到被他冷落的原配。
恐怕龍女也沒想到,她剛離開“老大老二”,他們便分道揚鑣。從開平初年起,一個佔據朝堂,一個隱於莽野,爭鬥不休,只爲抱得美人歸。
安伯塵知道虔婆養水仙花的緣故,也知道厲霖爲何被種入五雷,至於龍女如今所在,安伯塵也隱隱猜到。
放眼七十里琉京,除了離左二人外,安伯塵可以說是唯一的明眼人,也是唯一一個能破解這場大局者。有了司馬槿送來的神龕,安伯塵隨時可以召出龍君,用紫雷轟殺離左,解救滿城百姓,也可破了生死簿中他“亡於兵刀”的預言。
對於欺騙自己的龍君安伯塵很是氣憤,只爲抓回他的原配,便誆騙安伯塵司馬槿再入殺局,九死一生。這場局說白了只是離左爭奪龍女,本和安伯塵無關,卻一次次陷入,周而復始,身心俱疲。
若是自己帶上小官逃得遠遠的,逃到琉京所有人都找不到角落,就算兵戈屠城,也禍及不到自己,“亡於兵刀”的讖言也會不攻自破。
世家亡就亡了,和自己何干?愚昧的百姓死就死了,爲何要去管?琉君自報他的仇,二妖自爭他們的美人去......
走過冰冷的南荒,安伯塵迴轉白狐書院,又看了眼呼呼大睡的嚴夫子,隨後踩着黎明前最後一絲夜色,返回墨雲樓。
解開謎團,得知真相,安伯塵並沒之前想象中那樣欣喜,反倒覺得無比疲憊,糊里糊塗的在琉京之局中走了一遭,糊里糊塗的遇上那麼多人和事,到頭來卻和他毫無關係。
神遊回返,安伯塵拾起衾被,翻了個身,矇頭大睡。
迷迷糊糊中,安伯塵夢見了許多從前的事,家中爹孃,圓井村的夜色,和司馬槿第一次相遇......這個夢做得很長,也不知過了多久,安伯塵只覺耳邊傳來山呼海嘯般的聲響,天搖地動般。
隨後他就被一臉急切的李小官搖醒。
“伯塵,大事不好......那......那......”
“是不是敵軍攻城了?”
睜開雙眼,安伯塵伸了個懶腰,一臉平靜道。
李小官一愣,隨即連連點頭,慌忙道:“伯塵,你已經睡了一天!昨晚還好好的,今個一大早就有好多好多兵馬開到城下,揚言......”
“可是說要清君側,爲霍國公報仇?”
安伯塵笑着道。
李小官又是一愣,揉了揉雙眼上下打量着安伯塵,半晌翹起大拇指:“伯塵你真是神機妙算,夢裡都能知道。”
轉眼後,李小官哭喪起臉來:“伯塵,現在該怎麼辦?”
起身,安伯塵披上玄衣,忽然回頭問向李小官:“朝中情形如何?”
“外面都在傳,左相擔心朝中有人通敵,將王公貴族們都囚禁在宮中,九品以上的官員都圈禁了起來。伯塵,你看外面!”
走到樓閣前,安伯塵俯身望去,原本繁華如錦的琉京已亂成一團,羽林軍拱衛京城,誰還去管四下奔逃的百姓。琉京子民拖家帶口,滿大街的亂跑,從墨雲高處望去,就彷彿無數只螞蟻亂糟糟的向城門方向涌去,孩童的哭泣聲,女子的喊叫聲不絕於耳。
所有人都在趕向城北,卻因東南西四方城牆已被鐵水鑄死,只能前往寥寥數百金吾衛把守的北城。北城外是上萬叛軍,打着爲霍國公報仇,清君側除佞臣的旗號,可安伯塵卻知道,背後掌握這支大軍的定是離公子,只爲和左相爭奪龍女所在的王宮,而助離公子領軍的......
“小官,可曾看到蕭侯?”
“好幾日沒見那老頭了,怎麼了伯塵?”
“沒什麼。”
安伯塵搖了搖頭,看向樓下亂成一團的百姓,強迫自己硬下心。
“小官,一會我助你出城,你這就回圓井村。”
提起無邪,安伯塵拉着李小官向樓下走去。
“那你呢?”李小官驚疑不定的看向安伯塵,邊走邊問。
“放心,我也會找個地方藏起來,避開殺生之禍?”
安伯塵平靜的說道。
三天前在安樂坊中面對虔婆時,安伯塵還抱着保下滿城百姓的念頭,可那日胡不非菜市口問斬,安伯塵親眼見着百姓們歡欣鼓舞的模樣,又被世家子們奚落,安伯塵只覺得心中作嘔。
不惜性命,冒着亡於兵刀的危險去救他們,卻是絲毫不值。我一心修行,問天問地問鬼神,只求問那諸天玄奧,何必理會塵世中的愚民。縱然冒得一死救了他們,又有幾人會心懷感恩,到頭來還不是像牆頭草那般,繼續愚昧無知下去,而那些世家子也會繼續不遵王法,肆意橫行。
長門胡不非正是前車之鑑。
騎上馬,拉着矇昧無知的李小官趕向北城,安伯塵強迫自己不去多看一眼哭哭啼啼的百姓,強忍着心中的煩亂,還未到城門口,他便遠遠看見一名老者獨自一人站在城頭,無數箭矢落於他腳邊,他卻無畏無懼,繼續高聲向城下叛軍說道着什麼。
也只有嚴夫子這樣的纔敢不惜己身,爲保全城百姓直面千軍萬馬,只求問心無愧.......可這世上又有幾個嚴夫子?
安伯塵看向嚴夫子筆直的身影,神色莫名,抿了抿嘴,繼續帶着李小官向城門處行去。
城外雖有千軍萬馬,可不斷有百姓不顧金吾衛之命,瘋了似的鑽狗洞逃出城去,妄想自己運氣好能僥倖逃生,可大多都被亂箭射死。並非他們愚蠢到極點,而是百姓們都知道一旦城破等待他們的將是怎樣的命運,北城雖然高大堅固,一時難攻破,可守城的只有數百金吾衛,破城那是早晚的事。
可李小官卻不同,他刀槍不入,就算被活捉而去,想來暗中領軍的蕭侯也會看在相交一場的份上饒他一命。
安伯塵心中想着,看向城門口的狗洞,正欲和李小官說話,就聽耳邊忽然響起一陣鬨鬧聲。
“安校尉來了!”
也不知是誰先喊出聲,聚攏在城門口的百姓齊齊扭頭朝安伯塵望來,眸裡涌出火熱之色。
羽林軍將士都在守衛王宮,九品以上的官員不是困在宮中,便是圈禁在府裡,北城的金吾衛裡最大的不過是伍長。此時琉京中,最大的將官只剩下剛被琉君冊封爲校尉的安伯塵,或許也是僅剩的官老爺。
想到演武場上安伯塵戰敗厲霖,墨雲樓前以一敵千,斬殺賊首,百姓們心中漸漸生出希望。希望雖渺茫,可好歹也是有了主心骨——眼前這個提槍而來,年僅十五卻已聲名鵲起的少年將軍。
“安校尉!”
“安校尉!”
“安校尉!”
一時間,所有百姓都在高聲呼喚,就連愣了許久的李小官也突然扯開嗓子,揚臂高呼起來。
潮水般的呼喊聲傳入耳中,安伯塵茫然地看向周遭百姓,老人拖着少年,女子安撫着哭泣的孩童,壯年男子們個個擼起袖筒,看那架勢似要出城和敵軍拼命。
一路行來,安伯塵強迫自己硬下心,可他自己卻知道,心底深處始終有個念頭在蠢蠢欲動着,彷彿一團尚未點燃的火。
深吸口氣,安伯塵將頭扭下一邊,目光所及,就見一對父母緊緊摟着個少年,滿臉期待的看向他。少年十三四歲,和安伯塵一般大小,那對父母也是三四十歲,穿着尋常布衣,不住安慰着滿臉緊張的少年。安伯塵能看出他們的慌張,只是爲了不讓自家孩兒太害怕,這才強擠出笑意。
心底某處似被輕輕撞了一下,安伯塵鼻尖沒來由的一酸,飛快的轉過頭,可那絲情緒卻再止不住。
安伯塵也是尋常百姓出身,有着一雙百般疼愛他的爹孃,和那個少年沒什麼兩樣,放在從前或許還不如他。卻因一場機緣造化,奇遇連連,方纔有了今日。他明明有破局之法,卻因要修煉那無情大道而丟棄滿城百姓,假以時日,爹孃會不會也被自己拋棄?
仙塵仙塵,何爲仙,何爲塵?
是否定要爲了那無情大道而捨棄塵世中的一切?倘若如此,就算日後能問鼎大道,可沒了喜怒哀樂,沒了那些惦記的人,面無表情的坐看一切,毫無知覺,就如同城隍中那些行屍走肉般的鬼魂......如此,又有何趣?
我視他們爲愚民,那圓井村中的爹孃,從前的自己又算什麼?
心頭火苗燃起,安伯塵仰頭望向城上不屈不饒的老人,抓着銀槍的手漸漸握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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