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觀蕭侯此生,可謂是一等一的傳奇。
從一教書先生,奮發圖強,成爲風雲一時的大梟,隱於幕後,幾乎顛覆了擁有四百餘年曆史的陳國。這世上大器晚成者並不少見,可能如蕭侯這般,大器晚成到亂世禍國的地步,卻是屈指可數,若傳揚出去,足以留名於史書,遺臭萬年。也正因爲大器晚成,蕭侯纔會選擇站在幕後,少了幾分激昂,多了許多隱忍和城府。
他只想讓陳國崩潰坍塌,並不想成爲名動天下的梟雄,只有不張揚才能笑到最後,無論在當年的陳國還是在今日琉國,他都是低調無比讓人幾乎注意不到的存在。
誠如亭裡的人所言,琉京已非他欲留之地,即便有個抱以厚望的安伯塵,也難以動搖他的去意。如蕭侯者,自私自利,謀人謀事謀國,說到底都是爲了自己,眼下離公子僅剩的錢財都已到手,哪還有理由不脫離這是非之地,找一好去處當個富家翁。
然而,當那支令箭射落他腳下,就算再怎麼不甘心,蕭侯也只能帶着他搜刮出的錢財,灰溜溜的折返京城。
在計謀一道上,他這輩子只輸給過一人,在他最鼎盛時卻徹徹底底的敗了,從此臣服,做那人的管家,發誓終生不叛不棄。
大雨嘩啦啦的下着,風捲殘葉,老樹搖曳。
“蕭侯,你若想走,本公子自不會阻攔。”
男子的聲音始終帶着繾綣的笑意,落於蕭侯耳中不異於五雷轟頂,下一刻,蕭侯顫抖着肩膀,轟然跪地,額頭重重磕在骯髒的青石板上,卻沒說話。
風雨中推着馬車的壯丁們全都停下手頭的活計,怔怔地看向對着空無一人古亭叩拜的老先生,滿臉古怪。
走過朱雀街,走過舊唐古道,安伯塵來到望君湖旁。
即便是雨夜,畫舫的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好,伶人戲子輕歌婉轉。
左右張望,等許久也不見離公子現身,安伯塵心中微急,卻陡然想到,那信函上只說在望君湖,並沒約定具體位置。偌大的望君湖,百來條畫舫,想找到離公子談何容易。
苦笑着,安伯塵輕嘆口氣,就在這時,銀光劃過,一支小箭射落腳邊,箭尾的信函簌簌顫動着。
周圍人來人往,油紙傘下暗香流轉,風情旖旎,這箭神不知鬼不覺的射來,竟無一人發覺。
四下打量,安伯塵並沒發現射箭的人,彎下腰,小心翼翼的將信函取出,打開一看,就見上面寫着三個字——夜來香。
“夜來香......”
深吸口氣,安伯塵喃喃低語,將信函收起,大步流星向岸邊畫舫走去。
在琉京的四年裡,安伯塵隨離公子看戲,夜晚時分,去的最多的便是夜來香。那時的安伯塵一直在琢磨,離公子是不是喜歡映紅姑娘,可四年下來,離公子對映紅姑娘百般照顧,可卻一直沒有將她帶回墨雲樓。
尋了片刻,安伯塵終於在西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找着了夜來香號。
遠離熱鬧的畫舫羣落,二十來丈長的小船靜悄悄的躺在河面上,燭光幽暗,裡面晃動着一個纖長的身影,隱隱綽綽。心跳加快,安伯塵在離畫舫還有三四步處猛地停住。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猶豫。
走進畫舫,見到離公子後,又該說什麼......
徘徊於湖岸邊,安伯塵心情複雜,偶爾又行人經過,都投來奇怪的目光。
罷了,該來的終究逃不過。
穩了穩心神,安伯塵不再猶豫,收起油紙傘,跳上畫舫,掀開門簾。
可當看到船裡那人時,安伯塵陡然一怔,轉眼後神色微變。
“是你?”
兩人同時叫出聲。
夜雨躥入門簾敞開的畫舫,燭火搖曳,船艙裡的氣氛漸漸變得冷凝起來。
坐在畫舫裡的不是離公子,而是個頭戴面紗,身形婀娜的素衣女子,高聳的胸脯上下起伏,露於面紗外的朱脣向裡彎去,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
安伯塵怎麼也沒想到,離公子引他來見的竟是璃珠公主,而璃珠顯然也沒料到,等來的人會是安伯塵。
雨水擊打湖面,漣漪起伏,上一回也是在這望君湖之地,安伯塵和司馬槿撞破璃珠與王馨兒的不倫之事,也將這位琉國公主姣好雪白的胴*體看了個精光。
沉默着,兩人直勾勾的盯着對方,都沒說話。
半晌,璃珠公主終於回過神來,猛地起身,怒喝道:“小賊,你找死......”
手印剛捏出一半,油紙傘已刺至她喉口。
面對這位極其神秘的琉國公主,安伯塵不敢有絲毫大意,想到那日她召出的伏妖,安伯塵下意識的把傘當成了無邪槍,突然刺出,止住璃珠公主的道法。
“你裝傷?”
上下打量着安伯塵,璃珠公主訝然道,傘風掀起面紗,那張國色天香卻冷如冰的面龐上浮起一絲驚愕,轉眼消散。
“安伯塵,你竟敢對本宮大不敬,你想可是想抄家滅九族?”
璃珠的聲音漸漸變得平靜,可落入安伯塵耳中,卻在他心底掀起渲染大波。安伯塵被逼無奈,只得以下犯上,若不制住璃珠,等她道法施出,安伯塵只有死路一條。
不過此時此刻,安伯塵對司馬槿之前那些話的理解倒是更深了幾分。
璃珠的修爲明顯要比安伯塵高出許多,精通道法,又有伏妖防身,可若是近在咫尺,即便安伯塵只有炎火的修爲,僅憑一把油紙傘便能將她制服。
這便是道法和道技的區別,一遠一近,若是倒換,即便修爲高上許多也無濟於事。
面對璃珠公主的質問,安伯塵騎虎難下。
若是收手,璃珠努氣正盛,恐怕轉眼便會放出伏妖將安伯塵吞入腹中。可若一直指着璃珠,冒犯堂堂琉國公主,安伯塵以後的日子可想而知。
原先來此是應公子之約,卻見着了璃珠......難不成璃珠和霍國公一樣,也是公子的盟友?
想到這,安伯塵心中稍安,偏移開傘尖,卻沒放下。
“那日無意間......多有冒犯,還望殿下見諒。”
安伯塵語氣放緩,想要打個圓場,不料話音落下,就被璃珠喝止。
真是個暴脾氣的公主,一點都不像傳言裡說的那樣溫柔大方。
安伯塵心下無奈,腹誹道,正想着眼下之事如何收場,卻聽對面的女子開口道。
“你也是來見那個人?”
“正是。”安伯塵心知肚明,璃珠口裡“那個人”是指離公子。
“你假裝經脈被毀,也是他授意的?”
安伯塵一愣,猶豫着,並沒立即開口。
眼見安伯塵遲遲沒有作答,璃珠公主哪還不明白,面紗之下,浮起一絲冷笑:“有趣,有趣,原來這世上也有他料算不到的事。”
說着,璃珠公主不再理會安伯塵,優雅的坐下,端起酒盅,一口飲盡,裸*露在外的面頰邊浮起一抹紅暈。
“你也坐。”
聞言,安伯塵撓了撓頭,心中迷糊,可也不想再惹這位可怕的公主殿下發怒,盤膝坐下,右手緊抓傘柄。
船艙裡只有他們兩人,璃珠喝着酒,姿態美輪美奐,身材凹凸有致,帶着成熟女人的風韻,芳澤流轉。若換作旁人,美人在側,定會心猿意馬,可安伯塵心中除了迷糊也只有迷糊。
方見到自己時,璃珠公主怒不可遏,一副仇深似海的模樣。可知道自己裝傷並不在離公子原先佈置內,她卻好似換了個人般,暢飲美酒,彷彿全然忘記被自己看光身子的事。
她來到夜來香,定是離公子授意,從眼前的情形來看,她堂堂琉國公主應當也在離公子的佈局中.....等等,按照先前的思路,倘若自己沒遇上司馬槿,得到九辰君也會被王馨兒所擒,可是王馨兒寄身璃珠公主籬下,而璃珠公主是離公子的人......如此一來,相當於又繞了個圈,九辰君重新落回離公子手中,自己是公子的貼身僕僮,璃珠公主應當不會坐視王馨兒殺自己纔對......也就是說,公子並不想讓我死!
想到這,安伯塵心中微喜,可轉眼後眉頭皺起。
一個月前,那場猙獰可怖的血夜浮於眼前,那麼多人被殺,有車把式,有護衛,還有另外兩個僕僮......只有自己和李小官逃過此劫。或許公子真的料到自己會逃出生天,可那些人,平日對墨雲樓對離公子無比忠誠的他們,慘死當場,離公子絲毫不顧。
這樣一個冷血無情的離公子,即便對自己另眼相待,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離公子的形象又變得模糊起來,安伯塵苦苦思索,原本快要解開的心結又絞成一團。
或許她會知道。
看向身旁默不作聲的公主殿下,安伯塵心中暗道。
想了想,安伯塵正襟危坐,朝向璃珠公主拱手道。
“煩勞殿下,在下心中有幾個疑惑,不知殿下可否......”
安伯塵還未說完,就被璃珠公主打斷。
“你是想知道離公子的目的,還是仙人秘籍的真假,抑或你家公子如何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