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往來應酬結束,也到該啓程去淮安府當差的日子。
這一日早晨,周楠也沒驚動其他人就一個人攜了簡單的行李,由楊六爺和楊有田送到碼頭。剛要上船,就看到林阿二急衝衝跑來:“周老爺等等小人,等等小人。”
周楠定睛看去,卻見林阿二一身便裝,背上還揹着一個包袱。心中大奇:“阿二你這是做什麼?”
林阿二道:“老爺不說是這次去府裡當官叫小人給你做長隨嗎,小人這就隨老爺去。”
周楠沒好氣地說:“阿二你這人就是太實誠,本老爺當時說的是氣話,別當真,你還是回衙門去吧!”
林阿二:“老爺怎麼說話不算話?”
周楠笑道:“好好好,是本老爺的錯。我去淮安,那邊究竟是什麼情形現在還不知道呢,你去了也沒什麼用處,先留在縣裡,等我真要用人的時候纔來叫你。”
他這次去淮安理刑廳做知事,表面上看起來是個正九品的官員。可說穿了,其實就是推官的秘書,做的是寫寫畫畫,收收發發,承上啓下,溝通左右,出謀劃策的工作。是個事務官,而不是主持一個部門的政務官,也不需要用人。
其實,這個知事手頭並沒有多少權力。同爲正九品官員,卻比不上獨當一面的巡檢、課稅大使威風、爽利。
想到這裡,周楠突然對唐順之有點不滿。
林阿二抓了抓頭:“好吧,老爺你可得說好了,一旦那邊安頓好了,就帶信回來讓小的過去。只是……”他面上帶着憂愁:“只是小人已經辭去了衙門裡的差事,現在如何能夠回去。”
周楠:“你直管回去找縣尊,重新做回你的衙役好了。”
“大老爺肯嗎?”
“放心好了,你就說我讓你回來的,縣尊必定答應。”
林阿二繼續抓着頭:“周老爺你和縣尊不是仇家嗎?”
周楠:“誰說的,叫你回去就回去,廢什麼話。”
“是是是,小人這就回去求縣尊。”
……
“淮水東南第一州,山圍雉堞月當樓。黃金印綬懸腰底,白雪歌詩落筆頭。”說的是淮安城。
“酒酣夜別淮陰市,月照高樓一曲歌。”說的也是淮安城。
從漢朝開始,淮安就是黃淮地區,中原第一大城。
此城位於萬里沃野之上,在這個年代,黃河奪淮入海。淮安城正好位於黃河、淮河、大運河的水運樞紐,天下財富盡聚於此,乃是整個大明朝排名前十的大城。
按照如今的城市規模和GDP計算,明朝綜合實力排名前十的城市分別是京畿、南京、蘇州、揚州、CD、廣州、杭州、臨清州、淮安、開封。
說到這裡,或許有人奇怪,這個排名中好象鑽進來什麼奇怪的東西,臨清州又是什麼?
臨清州是山東的一個直隸州,也同樣是大運河漕運樞紐。淮海是黃淮和江南物資的轉運地,而臨清州卻負責將河南河北山東的物資輸送到京城,同時是一座規模巨大的城市,地位超然。在明朝的時候,世人一說起山東,首先想起的就是臨清州而不是首府濟南,就好象後人提到福建只知有廈門而不知福州一樣。
作爲一座歷史名稱,水運樞紐。淮安得漁鹽之利,經濟極爲繁榮。
據周楠在安東縣衙看過的資料,如今整個淮安城有人口五十多萬,在這個時代已是十分的驚人。即便放在現代社會,也算是經濟發達地區的地級市規模了。
要知道,在明朝嘉靖年間,即便是第一大城北京,人口也恰恰突破百萬。
這是周楠第二次到淮安,心情自與上次蒼倉皇逃難時大不相同
下了船,他也不急,安步當車,在城中逛了一氣,直走得腳軟,才尋到一家出租的房子。
他所租的院子在鞠通巷,這裡距離府衙沒幾步路,上下班也方便。
淮安城頗大,總體來說分爲南北兩大塊。北面位鹽河和黃河之間,乃是府衙、山陽縣衙和鹽道、漕運等各大機關的治所。以黃河爲界,南面則是普通百姓的居民區。
考慮到自己將來會在淮安住很長一段時間,家小都要接過來。現在家中已經有四口人,將來還有添丁,地方不能太小。周楠所租的房子很大,是兩進的院子,地方倒是清淨,就是有些陰暗,兩個小天井借來的那點天光也可憐。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年代的房子採光普遍不足。
這間宅子總面積加起來達驚人的四百多平方,每月租金不過一兩三錢,也就一千塊錢人民幣模樣,這才後世簡直不敢想象。
購置了些簡單的日常用品,胡亂在街上吃了晚飯,周楠就上牀睡覺。
沒有燈光污染,沒有噪音污染,隱約有水聲遠遠傳來,那是黃河和鹽河的濤聲。
突然間,周楠睡意全消,竟是失眠。對於未來,他心中也是沒數,也不知道這個朝廷的官應該怎麼做,特別是這種整日埋首案牘的事務官。
做衙役,做師爺,直接面對的是黎庶百姓,有事處理起來立求簡單粗暴,在最短的時間內快刀斬亂麻。可現在蹲機關了,以往的爲政經驗卻完全用不上,也不知道該如何做出政績。
第二日,周楠帶着對新崗位的興奮和擔憂頂着熊貓眼去了府衙。
古人有官不修衙的傳統,說句實在話,安東縣的衙門破破爛爛的,又小,很多房子因爲年久失修,暢風漏雨,每年都要簡單休整。而這府衙卻好大一片建築,都是白牆青瓦,顯得整潔。
在這樣的地方上班,應該是一件讓人非常愉快的事情。
在簽押房說明來意之後,等了半天,就有一個衙役過來引周楠進去。
跟着衙役一路走去,裡面又有不同。府衙分爲前後兩部,不用說,後衙是知府居所。
前衙則是各大部門的辦公場所,分爲正堂、同知廳、經歷廳、理刑廳、禮吏兵刑工戶六房。
除了這些部門,還要諸如巡檢司、江防廳、司獄司、課稅局等外派機構,分駐在城裡城外各處。
中國自古都實行的是大社會小政府的制度,國家公務人員的數量都少。比如一個縣級政區,也就知縣、縣丞、主薄、巡檢四個官員,再加上縣學和六房典史,不超過二十個人吃皇糧。
等到了府一級,幾百萬人口,事務繁多,官員的數量就開始膨脹,衙門規模也大得驚人。
很快,周楠到了理刑廳,在院子裡等候。
和所有的衙門一樣,爲了防火防盜防被雷劈,衙門裡都沒有大樹。
院子裡立了幾口碑,定睛看去,正是朱元璋所寫的《大誥》,內容不外是警告官員們要廉潔奉公,休要殘害百姓,否則國法難容。
周楠對朱重九這篇殺氣騰騰的文章嗤之以鼻,要想馬兒跑,總得喂些草。就知府衙門這規模,一年下來,沒幾萬兩銀子的根本就維持不下去。可一個知府的每年俸祿纔多少,五十兩有沒有。知府、同知、通判、推官、經歷、照磨,這幾大官員的所有俸祿加一起,不超過三百兩,還要養家餬口,要想做事,可能嗎?
這制度上先前就要缺陷,老朱家太天真太摳門。
內容毫無價值,倒是字寫得不錯,顯是名家手筆。
正觀摩着,推官就傳周楠進去。
淮安推官姓熊,名仁,身材不高,是個大胖子。此時天氣尚不熱,又是早晨,熊仁官袍的掖下還是有兩團明顯的汗溼。
同時到場的還有另外三個知事,周楠上前一一見禮。
明朝下級官員見了上司,也沒有跪拜一說,只作揖了事。正要五體投地,那是覲見皇帝時纔有的禮儀。
當然,你如果有資格見到天子,起碼也是四品以上的高官,也不用下跪。
周楠暗自慶幸自己穿越到的是明朝,如果穿去我大清,官場往來,見到比自己職位高的人就下跪磕頭,非憋屈死不可。
熊仁倒沒有什麼架子,一把扶住周楠,豪爽地笑對身邊的幾個手下道:“各位,你們成天不是在本官面前說起咱淮安府出了個寫得一首好詩詞的周子木嗎,今天這人就在你們面前了。”
周楠心中失笑,這話聽着怎麼像是總算捉到一個活的了?
他分別和三個知事見了禮之後,又說了自己還有些私事需要處理,能否請三天假?
熊仁大方地說:“也對,周知事昨夜剛到,以後又要在府城安家,確實有些瑣事需要料理,準了。你先去自己房中看看以前積下的卷宗,明日就可以休沐。”
又有兩個衙役過來將周楠帶去一個大約三十平方的房間裡,說以後這屋是知事老爺視事的場所,另外,他們二人也歸周知事使用。
窗明几淨,坐在辦公室裡,看着院子裡一樹開得正豔的海棠花,看着屋中殷勤侍侯的兩個隨從,周楠到找到了一些做官的感覺。
禁不住心中感慨:其實坐機關也不錯,難得悠閒,油水少一點也可以啊!
其實,這個職位油水一點也不少。周楠今天第一天來報到,雖說請了假,卻不好意思立即就走。就抽出積下的卷宗看起來,熟悉起工作。
看了一上午,午飯自在府衙的伙房吃。
下午的時候,正當周楠準備打盹午休,其他三個知事陸續來訪。
一交談,周楠才明白這工作其實還是有很多油水的。理刑廳負責的是刑獄,如今淮安府天下太平,也沒什麼刑案。又因爲是商業大城,民間商業衝突頗多,一經手,平均下來每月每人五六兩銀子的好處還是看得到的。
說了一下午閒話,按照衙門的慣例,新人到任,推官要做東,請周楠和衆知事去吃酒接風。
熊推官說了,周楠能詩能詞,最近城裡青樓女子都在傳唱他的詩詞。今天這個場宴會就設在城中最大一家勾欄《綠珠樓》中,到時候,大家一邊喝酒,一邊吟詩狎妓,不宜快哉!
這事正好搔到周楠癢處,心中得意,說:“自然要去,自然要去。”
這年頭能夠做官的誰不是讀書人出身,誰不喜歡風花雪月,周楠就打點起精神,準備在晚宴上抄上幾首後世的詩詞大大地出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