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未明一愕。
他一直都在迴避這個話題。
甚至還施展出了變幻相貌、身形的手段。
如此種種,只爲引開橫江的注意力。
東方未明卻沒有想到,橫江爲人沉穩,錦裡藏針,表面上看起來不顯山露水,心裡頭卻明白得很。
屋中陣法,隔絕內外聲音。
房間靜謐,唯有熬製湯藥的鐵鍋,水沸之後,汩汩作響。
東方未明盯着鐵鍋看了看,轉而問道:“此番對敵大魔,生死未卜,許多事情橫師弟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多知道一分,心裡就多了一份忐忑,若因此而影響了心中戰意,反倒是捨本逐末了。”
“生死未卜又何妨?”
橫江笑了笑,道:“以閣下的手段,你應該會讓別人比你先死。而按照先前的誓言來說,我理當死在閣下後頭。如此算來,此戰我何須忐忑?”
聽聞此言,東方未明啞然不語。
良久之後,他才自嘲一笑,道:“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如此看來,反倒是我心中着急,亂了方寸。”
橫江將鍋下的火扯了,滿滿的裝了一碗湯藥,滿滿的喝着,淡然說道:“閣下請說。”
對比之下,二人神情態度差距已大,高下立判。
“難怪九崇山一脈的高手,會如此看重你。如今看來,你這氣度風骨,果然遠在我之上。”
東方未明深吸一口氣,神色漸漸平緩,道:“你油盡燈枯那天,前往鎮山集採買糧食蔬菜之時,實際上我一直尾隨在你身後,從鎮魔山桃林,一路跟到鎮山集,再從鎮山集跟隨你進入暴雨當中,也親眼看到你佈置陣法。”
橫江不置可否點點頭,問道:“然後呢?”
“我親眼見到,那辟雍道場弟子,在雨中御劍飛行,一路追殺你。也見到了,那修士被天雷擊中倒地,而他那被劍鋒割傷的手臂,則正好搭在你嘴邊。”
東方未明擡起頭來,眼神裡已萬分感慨,道:“當時,你那法陣被破,意味着你再無半分生機,可你卻寧可身死魂滅,也要緊閉嘴脣,不肯飲血活命。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我的心性與定力,是我此生此世遇到的人裡,最強的一個。”
橫江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湯藥,又道:“單憑此事,你就邀我來此誅魔,認爲我參與此事,能讓此事勝算,暴增三倍,由一成變爲三成?”
“正是!大魔尚未破陣而出,魔性已然罩住整個封魔島,連我等仙門中人的心緒,也受其影響。一旦大魔出現在我們面前,只怕那滔天魔性,會叫衆人心神失守,讓許多假裝投靠大魔之輩,變成了大魔座下忠心耿耿的狗腿子。我等左道旁門之人體內,皆有魔種,而且我們早已順從了心癮,早已做了食人飲血吞魂之事。修煉魔功越久,食人飲血越多,體內魔種越強!到了那個時候,只怕連我自己,也難免會屈服在大魔的魔威之下,替大魔賣命,爲他拋頭顱灑熱血。”
東方未明眼中目光,越發慎重,道:“我等想喝魔血,必先從大魔身上取血。越是靠近大魔,就越容易受魔性影響。我冥思苦想多日,最終覺得,這取血之人,唯有橫師弟,能夠勝任。”
橫江卻搖了搖頭,道:“大魔強橫至極,以我的實力,只怕尚未來得及靠近大魔,就早已魂飛魄散。”
東方未明眼神一凝,語氣變冷,道:“此事,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橫師弟難道以爲,時至此刻,你還能全身而退麼?”
橫江端起大碗,將湯藥一飲而盡,淡然問道:“我若要走,你難道還敢攔我?”
東方未明神色微變,道:“橫師弟哪裡來的底氣?此地石宮,住着的都是我左道旁門的高手,以橫師弟如今的實力,若想離開,簡直是插翅難飛。”
“閣下這些話騙得到旁人,卻騙不了我。”
橫江神態如常,又拿出一顆獨孤信送他的養魂丹藥,吞入口中,盤膝坐下,口中只說道:“我若想走,閣下只怕不僅不敢攔着我,反倒是會一心一意,帶着我離開此地吧?”
東方未明嘴脣顫了顫,問道:“大不了受心魔侵襲,走火入魔,身死道消而已,有何可懼?”
橫江道:“閣下休要騙我,我知道,你比我怕死。”
東方未明嘴皮子動了動,卻不說話。
橫江目光灼灼,逼視東方未明,道:“你若不怕死,肯定在暴雨天偷窺我的時候,已經死在了川榛白樺二人手中!”
東方未明眼神大變,竟是倒退數步,驚道:“你怎麼知道的?”
“我油盡燈枯那一天,川榛白樺二人,一直都跟在我身邊,以他二人的實力,怎可能沒有發現你藏在暗處?那兩人是九崇之妖座下童子,實力高深。而九崇之妖以‘妖’爲名,絕非什麼心慈手軟的良善之輩,所謂有其主必有其僕,他們見你藏在暗處,鬼鬼祟祟,而且又是一個修煉了魔功之輩,他們怎會輕易饒你性命?”
橫江笑了笑,溫文爾雅,道:“你怕死,所以你必定做出了諸多妥協,才求得一條生路。你怕死,所以你不敢動我半根毫毛,否則九崇之妖那一脈高手,必會找你尋仇,讓你生不如死。你怕死,所以你才請我來此地誅魔。你除了怕死,更怕生不如死,所以你才遵從心癮,食人飲血吞魂。所以,此時此刻,你既怕我一怒之下一走了之,又因爲攔住我而牽動了心魔誓言,於是,給啊最終一定會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
東方未明沉默片刻,道:“橫師弟未免太自負了些!”
橫江微微一笑,道:“不是我自負,是閣下利慾薰心,太過於心機,也太過於心急。”
東方未明神色驚變,猛地盤膝坐下,運轉功法,口中唸唸有詞。
橫江就在近處,把東方未明口中詞句,聽得清清楚楚。
他分明就是在念誦宣明山“淨心咒”!
見此,橫江也不多說,趁着腹中丹藥的藥力生效,運轉鳳凰曬翅之法。
良久之後,橫江行功完畢。
東方未明早已醒來,他見橫江睜開眼睛,竟是把修煉鳳凰曬翅之法的諸多要領、修煉心得、關鍵之處,仔仔細細的說了出來。
這人原本也是宣明道場真傳弟子,同樣得了鳳凰曬翅之法的傳承,如今雖入了旁門左道,改修其他法門,可這番經驗之談,對橫江而言,依舊極爲有用。
橫江聽了之後,又吃下一顆滋養魂魄的丹藥,再度運功修行,以此來印證東方未明先前所說的修煉心得。
修煉一輪,橫江再度睜眼。
如此兩次修煉,時間已過了好幾天。
東方未明見橫江醒了,便拱手彎腰,對他深深的施了一禮。
東方未明道:“多謝橫師弟!我這段時日,口口聲聲敘說着大魔的魔性如何厲害,沒想到我已不知不覺間,受了魔性的影響。若非橫師弟及時當頭棒喝,把我驚醒,我受到的魔性影響必會越來越深,後果不堪設想。”
橫江點點頭,不願多言,心中只想道:“所謂魔性影響,實際上還是源自於被影響之人的本心。當初我和廖師姐被困在地底,若非我見廖師姐身材妙曼,且相貌極佳,心中生出了一絲旖旎的念頭,魔性又怎能影響到我?這東方未明,若非本就心思詭秘,處處想着算計別人,魔性怎能影響到他?”
東方未明見橫江沉默不語,又道:“橫師弟有何想問的,儘管問我,我知無不言!”
橫江道:“難得閣下如此坦誠,那就不妨藉着這個機會,將閣下這一次的計劃,前前後後,原原本本的說一遍。”
東方未明點點頭,道:“我奉了紫霄宮之令,來此與大魔爭鋒。紫霄宮爲此,給了我一面令旗,一顆火種,一柄紫綬扇。令旗用來號令左道旁門修士,火種用來封凍大魔的魂魄,紫綬扇則是用來扇火的法寶。只等大魔魂魄被封凍,就會動彈不得,到時候再靠近大魔,劈開魔軀,殺魔取血。”
橫江略一沉吟,問道:“大魔強橫至極,紫霄宮爲何不派出高手,親自來此誅魔?”
東方未明道:“近萬年前,紫霄宮主,曾和九崇山掌教的教尊,做了一場賭局,賭那九崇山的高手徐無忌,萬年之間,能否真正創出以魔制魔之法。賭局期間,紫霄宮修士,不得插手封魔島大魔之事。”
橫江又問:“既然不能插手,爲何要借你之手,來此殺魔取血?”
東方未明說道:“我雖來此殺魔取血,卻又怎能真正殺死大魔?只要大魔不死,紫霄宮就不算違背約定。”
橫江再問:“紫霄宮爲何要這麼做?”
東方未明淡然一笑,道:“因爲那紫霄宮的宮主,也有心癮啊!不過,他那心癮,卻不是食人飲血吞魂的心癮,而是惦念着一個女子,日思夜想,千年萬年,都不能忘,故而相思成癮。那紫霄宮宮主,就是想借助我等左道旁門,戰勝心癮的辦法,來尋求一條斷絕相思的路途。”
堂堂紫霄宮的宮主,統領仙道世間裡,數百萬裡山川河嶽。
這樣的人物,竟然相思成癮。
甚至他對那女子的相思,已經強到了影響他求仙問道之道心的地步。
橫江對此,深表好奇,問道:“閣下是否知道,那樣的女子,又是何許人物?”
東方未明從衣袖裡掏出一方畫卷,遞給橫江。
相比兩日之前,東方未明胖若兩人,如今面含笑意,語氣平和,仿若謙謙君子。
可橫江卻捧着打開的畫卷,愣在那裡。
他目光呆滯,死死盯着畫中女子,嘴脣微微張開,失魂落魄。
一種相思情緒,驚濤駭浪一樣,沖刷在橫江心頭。
澎湃不休,來回激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