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棱破甲槊上,纏繞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純青火焰,漢鍾離心中一凜,雙掌一合,扯動天地偉力,將破甲槊牢牢夾住。近在咫尺,他窺得真切,那一抹青焰搖曳不定,僵持數息,視偉力如無物,箭一般射向眉心,漢鍾離大叫一聲,撒開雙手一個懶驢打滾,着地滾了十八個跟頭,避之唯恐不及。
天地動盪扭曲,藏兵跨獨角烏煙騅撞破虛空,單手接住八棱破甲槊,雖是孤身一人,卻有千軍萬馬的氣勢。
漢鍾離翻身爬將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猛然望見風屏谷方向黑壓壓一片,煙塵四起,冰原震動,大軍正席捲而來。他心念數轉,朝藏兵攤開雙手,示意並無爭奪之意,既然他要插手,姑且退讓一步。回鶻、洄水、逆相三鎮將見對方勢大,也不願橫生枝節,當下圈轉馬頭,追隨漢鍾離絕塵而去,心中都有些納悶,不知藏兵鎮將爲何要橫插一槓,救下那頭天魔。
藏兵居高臨下,凝神打量周吉,隱隱察覺異樣,眼前這狼狽的天魔,似與大人有着千絲萬縷的瓜葛,他也懶得去琢磨,匹馬單槍守在一旁,靜觀其變。周吉瞥了他幾眼,見這鎮將默不吱聲,擺明了車馬等候正主處置,心知這一回是躲不過了,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乾脆熄了念想,催動魔氣療傷,無移時工夫,雙腿便恢復了七八成,不用再拄着五色神光鐮撒不開手了。
他將目光投向倒地不起的鐵猴,結結實實吃了漢鍾離一記天地偉力,又捱了回鶻鎮將一記狠的,可憐,骨碎筋斷,腦瓢兒稀巴爛,奄奄一息,模樣慘不忍睹,好在它已經煉爲天魔眷屬,魔核完好,只須灌注天魔氣,既能死而復生。他麾下許多眷屬,屬這猴頭資質最佳,也不枉他費盡心思,央魔女出手相助,才得大功告成。
等了百餘息光景,大軍前鋒席捲而至,姬勝男老老實實見過藏兵鎮將,候立在旁不聲不響,烏照只隨意拱了拱手,繞着周吉轉了半圈,嘖嘖稱奇。他本是外界異物,煉化一滴本命血氣,得以永駐於世,感應敏銳,早嗅到一絲異樣的氣息,看了藏兵鎮將一眼,也不說破,心中暗暗轉着念頭,猜測那天魔與大人是什麼關係。
前鋒將他團團圍定,密不透風,插翅難飛,周吉暗暗苦笑,眼不見爲淨,乾脆盤膝坐定,五色神光鐮擱於腿上,合上雙眼,默默催動魔氣,沿經絡每作一循環,略略增厚些許,比起直接煉化魔核,微乎其微,幾近於無,不過心神沉浸其間,物我兩忘,暫時擺脫了憂懼。
兩耳不聞窗外事,不知過了多久,周吉心中一陣悸動,猛地從入定中驚醒,頸椎咯咯作響,如生鏽的鐵門樞,他艱難地擡起頭,只見一雙妙目靜靜望着自己,瞳仁中映出一個盤膝而坐,雙手按定五色神光鐮的身影。是魔女離暗!那曼妙的身姿,熟悉的容顏,無論經歷多少次輪迴,也不會從記憶中磨滅。然而她卻靜靜望着自己,就像望着一個素未平生的陌生人,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只有謹慎和好奇。
周吉張開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他察覺到哪裡不對勁,眼前的女子是魔女離暗,卻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魔女離暗,他眼中露出迷惘之色,一顆心直往下沉,下意識擡起頭,卻見一頭足踏瘴氣的異獸立於空中,揹負一個男子,黝黑魁梧,五官粗獷有力,正是他命中註定的對頭,竭力逃脫的噩夢。
魏十七目光落於周吉身上,雙眸精光四射,左眼紅瞳,十惡命星血光大盛,右眼銀瞳,大陵五三合星一主二伴,動念之間,便可將他碾作齏粉。有些人,看你一眼,你就死了!絕望如潮水淹沒了身心,周吉這才意識到自己與魏十七的差距是如此之大,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可望而不可即。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興,一念滅。周吉猛地攤開雙手,大大小小的魔核從指縫間掉落,語無倫次道:“這是葛陽真人,你知道的,無垢洞洞主,現在是葛蓬萊……這是鬆骨真人,昆吾洞洞主,這是長息真人……這是居延真人,你也認識的,神兵洞……這是黃四海,這是季沉靄,還有李津澤、盧一葦、曾平漠、陳渡瀘、賈榕樟……斜月三星洞的核心弟子……這是閻青陽、陰白藏、文三清,是我收服的手下……還有杜千結、陽罡、陽隆……聞薰、聞鐸、班闕,他們是廣聞派的,來自截海歲寒洲……對了,還有鐵猴孫悟空,孫悟空,孫行者,美猴王,孫猴子……雷公臉,火眼金睛,如意金箍棒……它也是我的眷屬,聽我指使,不離不棄……沒有死,還能活轉來……”
他伸手一指,一道天魔氣將鐵猴殘軀捲起,一顆漆黑堅硬的魔核跳將出來,歡喜萬分,將魔氣一掃而空,重又沉入丹田,鐵猴破碎的腦殼“咯咯”作響,白骨生肉,轉眼死而復生,蹦蹦跳跳來到周吉身旁,抓耳撓腮,全然不認魏十七。
周吉強笑道:“這猴頭沒了棍使,沒了棍使……那棍子被鎮將拿走了……”他聲音越來越低,臉色越來越難看,當年的情分,過去的情分,再加上這些籌碼,能不能打動他?能不能說服他高擡貴手,留自己一條活路?
魔物大軍默然肅立,四下裡鴉雀無聲,唯有風聲嗚咽,如泣如訴,魏十七靜靜注視着周吉,注視着另一個自己,那個過去的自己,軟弱的自己,無能的自己,逃避的自己。他心如止水,毫無留戀,沉聲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周吉如遭雷擊,僵坐不動,神魂在魏十七注視下灰飛煙滅,天魔之軀隨之土崩瓦解,五色神光鐮一聲哀鳴,化作一蓬塵埃,冉冉散去。眷主既已湮滅,眷屬亦難逃一劫,魔核一枚枚砰然破碎,魔氣氤氳而出,惶惶然無有依附,魔女離暗微微嘆息,伸手輕攬,將天魔氣收攏一處,納於天魔殿堪輿圖內。
魏十七拂動衣袖,周吉留下的痕跡蕩然無存,從這一刻起,南方的城市,鋼筋混凝土森林中那個“我”已經死了,活下來的是老鴉嶺枯藤溝,一個食肉的獵戶。他的所有記憶從那裡開始,到這裡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