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賀歲堂的飲宴臨近尾聲,掌門峰主長老俱已退去,堂中止剩兩派的二代三代弟子,山居清苦,難得暢飲,年輕人多半沒什麼城府,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爲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一個個稱兄道弟,攀起了交情。
嵩山派丁掌門的孫女丁茜獨坐一隅,滴酒未沾,郭傳鱗劍驚四座,丁掌門親口許婚,厲掌門千金一諾,這宗婚事是板上釘釘,無可翻悔了,沒人敢冒冒失失上前騷擾。見衆人三三兩兩散去,她起身拿了一隻酒盅,攜一壺酒,來到李一翥席前。洪鯤已離席,與諸峰師兄弟寒暄,李七絃自去安慰秦榕,李一翥身旁只有郭傳鱗一人侍奉。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丁茜執晚輩禮,恭恭敬敬爲李一翥斟滿美酒,小媳婦見公婆,低眉順眼敬了一杯。
李一翥滿飲杯中酒,面帶微笑,此刻近在咫尺,見她肌膚白皙,眉清目秀,怯生生若不經風,心中生出幾分愛憐,低低道:“這幾日落雁峰月黑風高,乍暖還寒,你須得小心,最好與丁掌門在一起,切莫遠離。”丁茜眨眨眼,心道:“李師伯這幾句話好生蹊蹺,難不成華山派有外敵來襲,不大太平?”
郭傳鱗聽在耳中,心下了然,他這便宜師父看似豪邁率直,實則心細如髮,顧慮周全,華亭鎮錢家小姐已遭厄難,兇手保不定潛入落雁峰,在暗中窺探,尋找下一個獵物,要挑動嵩山派與華山派反目爲仇,丁茜是最好不過的目標,毀了她,丁雙鶴如何肯善罷甘休!
丁茜欠身應諾,挪步來到郭傳鱗身前,淅淅瀝瀝斟下一杯酒,雙手持酒盅,緩緩舉至齊眉,衣袖滑落,露出兩截雪白的手腕。郭傳鱗有些摸不着頭腦,謝了一聲,接過酒盅一飲而盡,隨手置於席上,丁茜拿起酒盅收入懷中,舉目望了他一眼,低頭退下。郭傳鱗不覺笑了起來,心道:“這小姑娘慣會打啞謎——既然我許配給你,那麼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生死契闊,不離不棄。”
李一翥忽道:“丁掌門的孫女很不錯,你莫要辜負了她。秦榕那邊……當斷則斷,切莫再藕斷絲連了。”郭傳鱗有些詫異,他從未主動招惹秦榕,怎地師父語帶責備,認爲是他不妥?不過這種事也無從辯解,他爽快地答應一聲,根本沒往心裡去。
三更交四更,夜闌人靜,十八里坪重歸沉寂,只有秋蟲在草葉間低鳴,一聲近,一聲遠,一聲濁,一聲清。郭傳鱗獨自立於山崖旁,低頭沉思,四周黑夜有如實質,吞沒了他的身影,山風料峭,吹動衣袍獵獵作響。
秦榕遠遠注視他良久,鼓起勇氣上前去,輕輕咳嗽一聲,強笑道:“郭師兄,恭喜你了。”她的聲音有些顫抖,轉瞬消逝在風中,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她只想聽聽郭傳鱗的聲音,聽他親口說,這樁突如其來的婚事,是迫於形勢,不得不答允下來,又或者,他會拉着她的手,在她耳邊說,我們私奔吧!
但這一切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郭傳鱗回過頭朝她笑笑,嘀咕了一句:“誰知道呢……”
“咦,你說什麼?”秦榕與他並肩而立,覺得賀歲堂中發生的一切都是虛妄,時間彷彿停止在過去某刻。
“誰知道這是不是好事!”
秦榕咬着牙道:“聽說嵩山派的丁姑娘容姿出衆,性情溫和,掌門師祖又……許諾把太嶽神劍傳給你,雙喜臨門,怎麼不是好事?”
郭傳鱗嘆了口氣,煩惱道:“什麼雙喜臨門,出頭的椽子先爛,這兩件事把我推到風頭浪尖,以後想要低調,也不可能了。”
這是掏心窩的話,剝掉了所有的掩飾和僞裝,秦榕覺得既溫暖,又難過,爲什麼他早不能坦誠地面對自己呢?她喃喃道:“何必要低調呢,你本來就是人中龍鳳,刻意低調,豈不是太虛僞了?”
“我跟你不同。我出身不純,在華山派又沒有根基,行事再不謹慎,不是自己往火坑裡跳嘛!”
秦榕寬慰道:“你是指當過叛軍?英雄不問出身,這沒什麼。”
“那還是小事。”
“還能有什麼大事?”
郭傳鱗沉默片刻,澀然道:“我學過幾天青城派的功夫。”
“咦?”秦榕不明就裡,學過青城派的功夫又如何?華山弟子中帶藝入門的不在少數,也不見師門另眼相看。
這件事跟秦家也有扯不斷的干係,郭傳鱗見她一無所知,想了想,斟酌言辭,從秦守鄴收藏的幾本舊書說起,漸次提及趙帥的智囊韓兵系青城派餘孽,而青城派與華山派是不共戴天的世仇,“華山七劍”中最小的秦守貞橫劍自刎,秦榕的師父馮笛性情大變,都是因青城派而起。
他含糊其辭,並沒有細談“世仇”的由來,秦榕聽得驚心動魄,抑鬱道:“難怪……師父看你的眼神總是怪怪的……”
“不是怪怪的,你師
父恨不得把我抽筋剝皮。”
“掌門師祖和李師伯知道這件事嗎?”
“他們早就知道了,我什麼都沒隱瞞,當時你師父也在場。”
秦榕鬆了口氣,道:“這就好,才學了幾天青城派的功夫,不算什麼,忘了就沒事,我看掌門師祖一點都不在意,李師伯對你也很好。”
當真不在意?當真很好?郭傳鱗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心中總覺得沒底。他必須抓住些什麼,只有功夫纔是自己的,悲風迴旋劍也好,雙撞勁也好,只要能保全自己,他根本不在意青城派還是華山派。
見秦榕爲自己擔憂,他有點感動,想了想,鄭重提醒道:“秦師妹,這幾天落雁峰不大太平,你最好跟大家在一起,千萬不要單獨行動,就像現在這樣。”
秦榕的心思在旁的地方,沒有理會他話裡警告的意味,忽道:“那麼你是打算……跟嵩山派的丁姑娘成親了?”
郭傳鱗有點尷尬,反問道:“你覺得呢?”
“你……願不願意?喜不喜歡她?”
“秦師妹,這樁婚事關係重大,我只不過是棋盤上的棋子,願不願意,喜不喜歡,這並不重要了。人活着就是這樣,能自己選擇的東西不多,你不能選擇出身,不能選擇父母,不能選擇兄弟姐妹,也不能選擇聰明或蠢。大多數人都是渾渾噩噩過一輩子,接受老天給他的東西,這是命。何況,如果丁茜真的如你所說,‘容姿出衆,性情溫和’的話,那未必不是件好事。”
秦榕鼻子一陣陣發酸,郭傳鱗雖然有些無奈,但他很現實,冷靜而理智,他不是那種衝動的熱血青年,不過他能夠對自己說心裡話,已經足夠了。她顫抖着聲音道:“你認命了嗎?”
郭傳鱗望着她的雙眸,伸手摸摸她的臉龐,斷然道:“你的心思我懂,但我們,只能認命,只能走到這一步!”
“只能是師兄和師妹?”秦榕眼中充滿了淚水,他的身影一點點變模糊,融化到夜色裡。
郭傳鱗沒有回答,他側身擋在秦榕身前,雙膝微曲,整個人像一張繃緊的弓,時刻提防着未知的威脅,深深後悔空着雙手,沒有攜劍。“姓秦的小丫頭,想不想把他變成你的夫君?”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卻不是對他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