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今日是接風席,飲酒作樂,只談風月,不談正事。
煉藥堂備下的這一桌“蛇宴”很有特色,每一道菜都與蛇有關,卻每每冠之以“龍”名,掛羊頭賣狗肉,不過民間說蛇是小龍,錯也不算錯。蛇肉無論是煎炒燉煮,味道都不錯,魏十七沒什麼忌口,唯獨對蛇酒不感興趣,嚐了一小口,就換成竹葉青,酒蛇同名,也不算壞了氣氛。
席間氣氛恰到好處,既不熱烈,也不冷場,衆人都很給夏荇面子,但凡少幫主舉杯,酒到杯乾,無論量大量淺,絕不推脫。菜餚一道道上桌,烈酒一杯杯下肚,喝了大半個時辰,何檐子都有些醉態,眼神迷離,強撐着等終席。夏芊見羊護喝酒如喝水,不動聲色,心中有些好奇,他究竟是天生海量,千杯不醉,還是內功精湛,把酒水從指尖逼出來了?她忍不住側頭看了一眼,羊護好端端坐着,地上乾乾淨淨,沒有一灘酒漬。
夏荇見灌不醉羊護,當下喝乾杯中殘酒,朝侯金彪使了個眼色,這位津口分舵的主事人心中有數,召來鳳尾樓的兩名清倌人助興,一名叫白蔻,另一名叫黃芪,二人正當妙齡,眉目如畫,比起夏芊也不遑多讓。
侍女魚貫而入,撤去杯盤,奉上熱辣辣的蛇羹湯醒酒,衆人喝了幾口,精神爲之一振。夏芊飲食素來清淡,不喜濃郁酸辣,扁扁嘴推到一旁,心中有些無奈。這個時代男人的消遣,脫不開“酒色”二字,夏荇從不在妹子跟前有所隱瞞,她也只能見怪不怪,好在只是酒後的餘興節目,聽聽小曲罷了,這點分寸夏荇還把持得住。
黃芪撥動琵琶,皓腕凝霜雪,大珠小珠落玉盤,白蔲聲音清脆軟糯,扣人心絃,曼聲唱道:“冰肌玉骨清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簾間明月獨窺人,攲枕釵橫雲鬢亂。三更庭院悄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屈指西風幾時來?只恐流年暗中換。”
其時明月在天,風送暗香,夏荇撫掌稱讚,微笑着問羊護覺得怎樣。
魏十七頓了頓,道:“人很漂亮,至於唱的曲子,口音太重,
不大聽得懂。”江南山溫水軟,吳語呢喃,少女溫婉,嫌棄她們口音重,令人厥倒,夏芊“撲哧”笑出聲來,伏在桌上,一個勁地揉肚子,易廉捋着鬍鬚“呵呵”而笑,白蔲和黃芪二人也不禁爲之莞爾。
羊護是河朔人,聽不懂吳語也在情理之中,夏荇命白蔲再唱一曲,要北語,不用南音。白芷想了想,從黃芪手中接過琵琶,邊彈邊唱:“樹頭花落花開,道上人去人來。朝愁暮愁即老,百年幾度三臺。聞身強健且爲,頭白齒落難追。準擬百年千歲,能得幾許多時。”
她口齒略帶吳音,眼波流轉,惹人愛憐,魏十七微微頷首,目光卻有些幽深,白芷的身影漸漸與流蘇合而爲一,遙遠的記憶如潮水漲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二女又唱了數曲,夜已深,夏荇大大方方,讓羊護挑一人侍寢。鳳尾樓的清倌人,賣藝不賣身,但這只是待價而沽的手段,天龍幫是津口的地頭蛇,黑白通吃,得罪不起,侯金彪固然不會吃白食,鳳尾樓也不敢開虛頭,早在開宴之前,雙方已把白蔻黃芪的身價談妥。
酒後吐真言,夏荇原本想灌醉羊護,探聽不爲人知的陰私,藉機拿捏住他,不想羊護酒量奇大,只得退而求其次,再用美色試探一回,看他是否爲之所動。一個人若是沒有嗜好,就沒有弱點,沒有弱點,就無法控制,夏荇要在河朔打開局面,火中取栗,就必須牢牢把握羊護,否則的話,“爲他人作嫁衣裳”,還不如用心經營天龍幫的一畝三分地。
羊護看看白蔲,再看看黃芪,隨口道:“那就兩個都留下吧。”
夏芊吃驚地咬到了自己的舌尖。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夏荇哈哈一笑,非但不以爲忤,反覺得自己太小家子氣,在羊護跟前折了面子,河朔羊氏不愧是天下聞名的大豪商,天龍幫畢竟偏安江南一隅,少了幾分豪氣。
侯金彪察言觀色,見夏荇無意染指二女,便喚來侍女,將白蔻黃芪送往羊護的小院。夏荇有正事要談,命人
奉上茶湯來飲,鄔仝、侯金彪、易廉、何檐子以不勝酒力爲由,先行告退,花廳內只剩羊護、夏荇、夏芊三人。
茶是夏荇特地帶來的“深井雲霧”,碧綠醇香,沁人心脾,魏十七雖不懂茶,卻也知道這是難得的上品。飲茶云云只是藉口,接下來才輪到戲肉登場,只是令他微感詫異的是,留下商議的竟是夏荇的幼妹夏芊,而非長洲分舵舵主鄔仝。
天龍幫中少有人知曉,跟在少幫主身後的小尾巴,纔是他真正倚爲心腹的“智囊”。
當今天下的形勢是,朝廷積弱無能,邊鎮軍閥割據,叛軍聲勢浩大,中原板蕩,全賴江南賦稅支撐,才得以苟延殘喘。夏荇認爲,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氣可鼓不可泄,當今天子退避揚州,留東宮儲君鎮守京師,這是一招自毀長城的昏棋,河北三鎮審時度勢,必然會與胡人同流合污,起兵叛亂,到那時,天京淪陷,局勢糜爛不堪,大梁國最好的結局,不過是退守江南,南北劃江而治。
古人云:“且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亂世之中,生民塗炭,苦得都是無辜的百姓,然而大勢已去,誰都無法挽回內亂的定局,夏荇能做的,只有因勢利導,縮短南北對峙,讓新興的帝國從灰燼中崛起。
夏荇沒有逐鹿中原的野心,他面臨的最大難題是如何選邊,是投向西北的叛軍,還是積弱的朝廷?龍蛇混雜,誰人會脫穎而出,成爲一統南北的真龍?眼前的得失無關緊要,但壓錯了邊,站錯了隊,天龍幫上下死無葬身之地,夏荇站在風口浪尖,不得不慎重行事。
到頭來,是夏芊的一句話促使他最終下定決心,“自古兵家征戰天下,從來都是由北統南,二哥何曾見過南人北伐開國建都的先例!”時不我待,天龍幫必須儘快從江南的泥潭抽身,把勢力逐步遷往北方,積聚財富,培養人脈,尋找天命所歸,而羊護的出現,爲夏荇提供了一個絕好的藉口和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