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椿微微頷首,四下裡打量了一番,目光幽深似海,察覺先發的蟲族大軍已陷入泥潭,所剩不過半數,又搖了搖頭,有氣無力道:“大瀛洲如此棘手麼?”語氣之中,頗有不滿之意。
巴蚿不爲所動,道:“試探罷了,全軍覆沒也無妨,此間局勢明瞭,棘手的只是魏十七一人而已,除此之外,盡皆土雞瓦狗,不堪一擊。”
田椿聽說過魏十七的名頭,能滅殺巴老怪一具分魂化身,奪去蟲囊,逼得他將秦渠遣往大瀛洲打前站,絕非尋常人物。他暗中催動神念一掃,荒北城裡裡外外,俱在眼前,除了蟲族之外,再無半個活人。既然佔了荒北城,爲何不乘勝追擊?他正待開口,忽然瞥見秦渠嘴角噙着一絲冷笑,似乎別有隱情,頓了頓,溫言道:“老夫初來乍到,不明內情,巴道友有何見教?”
真人面前不說假,巴蚿也不隱瞞,將之前交手的經過詳詳細細道來,既無隱晦,也不誇大其詞。田椿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暗自吃驚,魏十七憑一己之力硬抗秦渠,大瀛洲孱弱之地,出了此等狠角色,當真始料未及。
巴蚿道:“魏十七此人,神通手段大抵與秦渠相仿,他以殺意推動六龍馭斬,攻伐凌厲,劍指蟲囊,生生將吾二人羈絆於此,不得脫身。田道友來得正好,若能逼其顯身,牽制一二,吾等三人聯手,當可將其剿滅,永絕後患。”
兩具真仙神念化身,再加上一個僅次於真仙的秦渠,才能將魏十七剿滅,巴老怪究竟是太過謹慎,還是在故意激自己?田椿心中轉着念頭,久久沒有開口。神通手段與秦渠相仿,這意味着什麼,他心中很清楚,除非真身親至大瀛洲,否則的話,單憑一具化身,非但阻不住他,只怕凶多吉少。
他斷然道:“不妥。還是讓秦渠走一趟吧。”田椿深知他的底細,秦渠有真仙甲冑護身,六龍馭斬雖然犀利,卻奈何不了他,頂着如此堅硬的烏龜殼,他不去誰去!
巴蚿苦笑道:“他若去了,只怕你我二人守不住蟲囊。”
田椿奇道:“巴道友爲何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巴蚿坦然道:“田道友有所不知,六龍馭斬並非我星羅洲之物,而是從大瀛洲道門祖師手中奪來的,那魏十七得了道門真傳,修煉的功法與六龍馭斬相得益彰,威力倍增,老夫這一具神念化身匆匆凝就,不能與道友相比,缺了秦渠援手,只怕擋不住那兇物一斬。”
田椿並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他雖握有一宗護身之寶,也犯不着去跟六龍馭斬硬拼。
三人各懷心思,望着大軍源源不絕衝出蟲洞,佔據了荒北城的每一個角落,都不開口。
遠在數百里之外,魏十七遙遙相望,當蟲洞張開,再度連接星羅洲,蟲族大軍如潮水般涌入荒北城,魏十七心有所感。這一次不同之前,來的當是蟲族主力,精銳之師,鐵與血的氣息,對殺戮的渴求,冷靜壓抑下的暴戾,就像黑暗中的火光,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在這一刻,大瀛洲極北冰原之上,胡不歸僵持不下,文萱沙艨艟從淵城潰退,支荷焦百川固守北海灣,生死存亡,一時一地的得失,都不再重要,他與陰元兒推演了無數遍的局勢,終於變成現實,真切地呈現於眼前。
魏十七立於龍蝠之背,迎着漫天風雪,俯瞰山河大地,那些冰原上的拼死廝殺,在他眼中不過是過眼雲煙,一念生,一念滅,大瀛洲是這個世界的小小角落,留不住他的腳步,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別海他洲。
他從懷中取出一根卷軸,長不足半尺,貌不驚人,神物自晦,正是荒北界圖。
爲了這一刻,他籌謀多年,他曾與胡不歸密談三天三夜,他曾攜陰元兒遠赴千都荒漠,他曾在碧蓮小界參悟數百載,前後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才堪破界圖的秘密。
當年他在龍澤中沉睡,夢見一頭上古異獸,兩條蛇頸,三足六翼,吼聲如雷,行動如電,一首噴吐寒氣,一首噴吐烈焰,肆虐大瀛洲,無人可敵。有真仙大能跨海而來,以莫大神通,滅殺異獸,將其分屍七處,築起七座城池,又剝取毛皮煉成界圖,從小界抽取時光洪流鎮壓屍骸。
血祭界圖,能將上古異獸的殘軀喚醒。
魏十七十指殷紅欲滴,精血滲入卷軸,浮現絲絲縷縷的血痕,旋生旋滅,周身魂眼齊齊亮起,顱頂九頭虺、後頸黑龍、右臂腋下抱朴子殘魂、臍上三分九頭鳥、左腿膝彎穿山甲逐一現形,魂魄之力鼓盪不安,一股腦涌入雙臂。
魏十七吐出一口濁氣,逐寸逐分展開卷軸,雙臂青筋根根凸起,舉重若輕,穩如泰山。九頭虺、九頭鳥、穿山甲身不由己蜷縮成一團,不敢擡頭觀望,黑龍張牙舞爪,雙眸炯炯有神,盯住荒北界圖,閃過一絲驚恐,抱朴子殘魂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神情凝重,腦後三重光輪緩緩旋轉,金光明滅閃動,昆吾金塔的虛影若隱若現。
卷軸完全展開,尺許長的圖卷,漆黑一片,似瀚海,似蒼穹,似深淵,剎那間吸去所有光明,極北之地晦暗無光,陷入永夜的沉淪。
片刻後,圖卷之上浮現出點點光亮,彷彿夜幕中璀璨的星辰,忽明忽暗,漸漸連成一片。魏十七屏住呼吸,將雙臂一振,光點飛到空中,刷地散開,牽動無數纖細的遊絲,勾勒出山河大地、冰原城池之貌,極北之地的每一處小界,都熠熠生輝,清晰可辨。
精血流入卷軸,魏十七十根手指迅速枯萎,無移時工夫便只剩下皮包骨頭,慘不忍睹,荒北界圖仍不知饜足,貪婪地抽取精血,枯萎如一條噬人的毒蛇,從十指移向前臂,很快越過肘彎,直撲上臂。
魏十七垂下眼簾,不動聲色,他看着自己的胸膛慢慢乾癟下去,絲毫不加阻止。
精血轉眼損失了大半,一顆心砰砰跳動,愈跳愈慢,愈跳愈響,不知過了多久,荒北界圖微微一顫,掙脫他的十指關,冉冉漂浮於空中。魏十七終於鬆了口氣,一陣陣暈眩襲來,眼前金星直冒,腿腳發軟,幾乎站立不穩。他定了定神,跌坐在龍蝠背上,順勢將目光投向了雪峰之上的荒北城。
這是他最後一眼看到這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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