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瀛洲一洲之地,有資格有勇氣面見魏十七的,寥寥無幾,支荷之後,再無人前來打擾。佳人作陪,歲月靜好,魏十七逍遙自在,身在黃庭山中,一點心神卻沉入“一芥洞天”,日以繼夜,孜孜不倦,以大神通幻化出一具傀儡,參悟道門分身秘術,反覆推衍,權衡利弊得失。山中忽忽過了十餘日,洞天內已是悠悠數載流年,這一日,他彷彿被冥冥中一點天機觸動心事,忽覺興味闌珊,當即止乎所止,興盡而返,徑直到碧蓮小界中。
道門“分魂”、“斬魂”二術,各有所長,在魏十七看來,斬魂術固然勇猛精進,但分身一旦折損,連帶魂魄不全,太過兇險,蘭真人即是前車之鑑,“食靈術”雖可補全殘損的魂魄,終非萬全之策,故此他棄“斬魂術”,取“分魂術”。
洞天之內參悟數載,他早將利害考慮周全,成就分身並不難,難的是如何修煉。
對道門修士來說,分身修煉與本體並無二致,最爲穩妥,但魏十七兼修煉魂神兵和道門真法,其中的艱險難以言狀,若非機緣湊巧,從淵海得了一顆造化種,一點靈性點亮洞天,他斷不會有今日的成就。淵海三洲雖大,又到哪裡去找第二顆造化種?
煉魂神兵與道門真法,只能擇其一。
魏十七心中早有定算,召來秦、阮二女關照數語,毫不猶豫自沉地底,在仙靈島一處地穴中閉關不出,修習斬魂秘術,在丹田之中孕育一團“魂胎”,足足花費十餘載光陰,才功告圓滿。他之前在“一芥洞天”內反覆推衍嘗試秘術,後又遍覽道門先輩大能留下的種種心得,這一次閉關無驚無險,順風順水,連他自己都覺得意外。
地穴之中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魏十七雙眸亮起一點點迷離的星光,明滅閃動,緩緩旋轉,隱約有了幾分星雲雛形。他醞釀數息,忽然張口一噴,一道清氣託着“魂胎”飛出丹田,於空中浮沉不定。
仙靈島上空風起雲涌,波瀾四起,萬頃荷花在水中跌宕搖曳,陰元兒、屠真、吞陽侍女俱被驚動,起身立於空中,將目光投向彤雲籠罩下的仙靈島。
天地靈氣翻涌如潮,牽動氣機,“魂胎”化作一道白光,沖天而起,刺破滾滾彤雲,將靈氣一掃而空,化作一個雙手抱膝的嬰兒,舒展身軀,轉眼拔高長大,少年,青年,中年,最終成爲一個矮胖的男子,赤條條一絲不掛,雙眸渾濁無神,亂蓬蓬的頭髮遮住鬢角,一口黑黃的爛牙參差不齊,佝僂着背,胸腹間堆滿肥肉,神情木訥,像一潭死水,令人不喜。
道門修士成就分身,塑造形貌從心所欲,多半與本體有幾分相似,黃冠俊朗瀟灑,女冠美貌綽約,像魏十七這般判若兩人的,實在絕無僅有。陰元兒搖搖頭,覺得看不懂他所思所想,就算特立獨行不落俗套,也犯不着如此刻意醜化自己。吞陽侍女生怕被主人察覺,不敢流露半點異樣,也不敢多看,掉頭遁島中。屠真目不轉睛盯着那陌生的男子,忽然化作一縷烏光,劃破長空,落在了仙靈島上。
魏十七步出地穴,仰頭望着自己的分身,伸手一招,分身墜下雲端,笨重的身軀落在島上,跌了個踉蹌,灰頭土臉,狼狽不堪。恍惚之間,他彷彿站在鏡前,今生的自己看到了前世的自己,一時心情激盪,難以平復。
那座南方的城市,那個不惑之年的男子,那個孤獨的身影,那個平靜地等待死亡的自己。
魏十七伸手點點他,喃喃道:“你不叫魏十七,不叫韓十八,你叫周吉”
屠真星馳電掣落在他身旁,聽到了他的低低自語,一雙妙目投向周吉,毫不介意他赤身裸體。她不介意,魏十七也不介意,二人靜靜望着他,周吉也望着他們,默默無語,相看兩不厭。
“是你前世的模樣麼?”她輕聲問道。
魏十七幽幽道:“這世上,也只有你猜得到了。”他從洞天內攝出一襲道袍,隨手丟去,周吉木訥訥伸手一撈,慢了半拍,道袍落在地上,他吃力地彎下腰,將道袍揀起,披在身上,胸口繃得緊巴巴,膝下卻長了一截,拖在腳跟後。
屠真沒有覺得好笑,也沒有流露憐憫,她舉步上前,蹲在周吉腳邊,爲他把道袍撕去一截,順手拍去沾上的塵土。周吉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爛牙,伸手摸摸她的頭,含糊不清道:“真乖!”
屠真仰頭道:“洞天境?”
周吉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覆,“是,洞天境。”
屠真有些好奇,頭望了魏十七一眼,問道:“不是煉魂神兵?”
魏十七道:“黑龍精魂,真仙殘魂,或許還找得到,造化種卻是可遇不可求,天地無常,與其求全,不如退而求其次。”
屠真點點頭,若有所思,慢慢站起身,將沾在周吉頭上的一根枯草輕輕捻下。
容顏皮囊盡是空相,魏十七相信秦、阮、梅亦未能免俗,能看破這一點的,唯有他親手造就的器靈。他摸摸屠真的頭,神情動作跟周吉一模一樣,微笑道:“今後,你就跟着他吧。”
屠真答應一聲,清冷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這一刻,她察覺到魏十七毫不隱瞞的心意,真正向她敞開了心扉。
魏十七揮揮手,周吉搔了搔腦袋,似乎不大習慣道袍內空蕩蕩什麼都不穿,嘀咕了幾句,轉身向仙靈島深處行去。屠真快步跟上前,腳步輕盈,像一個歡快的精靈。
望着二人遠去的背影,魏十七忽然覺得心中再無欠缺,如圓月無暇。就是不走尋常路,那個拋棄所有過去,斬斷一切因緣,背起行囊,登上南下的高鐵,來到溫暖而陌生的城市,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慢慢老去的自己,終於不再是記憶,他的第一具分身,洞天真人周吉,就這樣降臨在碧蓮小界的仙靈島上,他是那麼格格不入,又是那麼稱心如意。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眼中卻閃動着久違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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