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朝顏不依了:“大王今日一整天都沒吃什麼,若此時再不用些,不等拿下木連,大王恐怕就先倒下了。”一邊給葉凜天佈菜,一邊還忍不住嘮叨:“大王急切,屬下知道。只是,恕屬下多嘴,朝顏覺得您這頭疾就是前些日子思慮過度所至,眼下大王危機盡解,不可再過分憂思,好好調養身子,纔能有待來日。大王英明,不可因小失大啊!”
朝顏一向寡言,這長篇大論實屬稀罕,眼下,戰事結束,心境愉悅,不由起了玩笑之心,輕笑一聲,葉凜天斜瞄着朝顏,問道:“那在朝顏眼中,何者爲大?何者是小?”
“天下是大,主人自身是小?”看主人心情大好,朝顏大膽揣測。
“沒了自己,江山天下要來何用?”略用了兩口,示意朝顏撤下膳食,笑意浮現在脣邊:“孤想要的,對孤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大,懂嗎!”
朝顏當然不會傻到去問,主人想要的是什麼。他在主人身邊時日不淺,若說數月之前他還可以很肯定的說,主人要的就是江山。可是現如今,他卻有了一絲猶豫。主人對聖龍公主一片真情,自從公主離開之後,主人是如何飽受相思之苦,他都是看在眼裡的。只是,有情歸有情,主人是不是可以爲了美人拋下江山,他現在也不敢妄下斷言。
“孤要煙兒!一定!”很快的,葉凜天就給了他答案。
看來主人的心已經徹底倒向了美人。只不過,若想要那個女子,何至於一定要與聖龍刀兵相見呢,主人手中明明就有更好的籌碼,朝顏有些不解,問道:“只要蕭徹身份敗露,公主遲早會回到主人身邊的!不過,微兒去了這麼久,怎麼公主那裡卻沒有任何異動?”
“微兒雖說是江心閣的人,但是從小是在宮中養大的,除了你和你手下那幾個,她從沒見過江心閣任何人,也從來不知道江心閣的蕭徹就是公主身邊的那個蕭徹。只不過就算她認識那人,我也不打算讓微兒出手,孤要讓煙兒自己,真真切切的看到蕭徹的真面目。”
又是這個勢在必得的眼神,每當主人出現這個神情,朝顏就知道,這件事,必成!主人從來不會讓等待、期盼落空!
若說東凌人的新年是在戰場上度過的,那麼聖龍的新年則是在國喪重孝下度過!非但百官無一開宴,就連普通農家也一應素樸。
開年之後,聖龍朝辦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將太后秋夢歌與先王合葬於皇陵!這一日,滿朝文武,洛氏皇族,無一例外,渾身縞素,神情哀慼,來送這位權傾一時,德高望重的太后最後一程!
靈煙一直渾渾噩噩,隨着衆人來來去去。喪禮由洛旭揚親自督管,倒是極爲哀榮。一應物事,用具全都是天壽宮中太后日常的那些金銀器皿,參與葬禮的丫頭、內侍也全都是太后生前用慣了的那些人。送葬隊伍,浩浩蕩蕩!沿錦川城繞城一週,百姓也都身着素衣跪於長街兩側,目送太后棺木出城,整個錦川城都瀰漫着人們哀慼,悲痛的啜泣聲。
一連串冗長,繁瑣的儀式之後,太后終於風光下葬!
可是哀傷卻遠沒有結束。洛紹揚攙扶着虛弱的靈煙回到渟鶴樓,這些日子靈煙的身子也總是反反覆覆,讓人操心:“二哥先回去吧,嫂嫂身子不便,更需要你照顧。”這些日子越發懶了,連說話也是懨懨的。
“不忙,待我先爲你把脈。”
“無妨,我只是累了,好好歇息幾日便可無礙。國事操勞,二哥也不可冷落了嫂子,近來,我看她似乎也憔悴了許多。”
微兒進來奉茶,恰巧聽到此句,一時竟有些怔愣。靈煙微微一咳,她才猛然驚醒,也不知適才是想到了什麼,竟然雙頰緋紅,一溜小跑沒了人影。
洛紹揚失笑:“你這裡還是這樣沒規矩。”定定神,看靈煙疲倦的神色,又道:“也罷,今日你也累了,明日吧,明日二哥再來爲你診脈,你先歇息吧。”
洛紹揚才走,丫頭們就進來伺候晚膳,伺候梳洗。待房中靜匿一片,左右無人,她才喚過掩月,避過衆人來到煙波亭,悄聲吩咐:“自今日起,我要你要日日跟着二哥,留意他身邊的人,暗中保護他。”
“莫非,有人想傷害二殿下,公主說來,我去查清楚。”這件事難就難在無法宣之於口,無法提前防範,她只能牢牢看住二哥,保護二哥,以免他才大遭嫉,被人陷害。可是這些事,縱然親如掩月,她也無法啓口。總不能說是大哥想害二哥!
“沒什麼,只是做了不好的夢罷了。不過切記,這件事不可說與第三個人知道,沒有例外,記住嗎?”
掩月雖然對她的憂慮似懂非懂,但是這最後一句她聽懂了。她自小跟着主子,主子會這樣說就表示事關重大,她必須謹慎。重重的點頭,只要是主子的吩咐她都會全力以赴,更不消說,此次要保護的人還是溫和良善的二殿下,她一定會盡力而爲,不讓二殿下受到絲毫傷害,不讓主子失望。
不過短短月餘,對於澗海局勢,洛旭揚就充滿了無力感。木連被強行攻佔,南越被屠城,隴溪也已經隸屬東凌。他先前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優勢,竟於一夕之間化爲烏有!更可恨的是,造成眼前局面的恰恰就是他自己。
若不是他打開了東凌的南大門,葉凜天豈能一鼓作氣,在月餘之間盡挽頹勢。反觀自己這裡竟毫無進展,靈煙還是那卑鄙之人的嬌弱賢妻,兩人雖貌合神離但仍舊出雙入對。雖然自己爲了她,不惜與王后反目,不惜與羣臣敵對,幹冒失去一切的風險換她回家,然而她心中,最爲信任的最爲仰賴的卻仍然是洛紹揚。
他恨,恨洛紹揚,恨蕭徹,可是更恨他自己。爲什麼始終無法得到她那般一心相對,哪怕是作爲哥哥。就像宿命一般,他得到了王位,得到了權勢,卻無法得到他最心愛的人的哪怕半分關懷。
他不甘心,他當然不甘心,他怎能甘心?靈煙是他的,從來都是他的,若不是母后從中作梗,父王早就讓他們定下終身!所以他恨母后,恨那個永遠防備自己,窺視自己,排斥自己的母親。可是他更恨眼下這漫漫長夜,更恨自己度過的每一個以及日後即將度過的每一個夜晚!他厭惡在這樣無望的等待中慢慢老去!
母后入殮之後,洛紹揚明顯忙了很多。每日裡要在朝中處理那些數不完的所謂政務。午後還要到正揚宮協助大哥。別說去看靈煙,就是他那身懷六甲的嬌妻鳳流音,他也許久沒有一句完整的話了。其實大哥交給他的那些都只是雞毛蒜皮罷了,但是他不能太快,他要做出一副無力應對的樣子來,他要逼大哥將他從這右相的位子上趕下來。
突然之間,一隻黑鷹撲棱着大而有力的翅膀,飛進大殿,而且徑直落在了大哥的書案上。而他卻偏偏看到了那鷹腿上的,小小錦帛。
他還是太過年輕,太過沖動,太過好奇!之後,他也曾無數次的幻想過若是沒有碰過那黑鷹,沒有碰過那錦帛,一切是否會有不同?
然而鬼使神差的,他到底拿下了那錦帛,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個字“任務達成,夢還鄉”。他不知道這黑鷹從何而來,欲往何處,但是頃刻間,他腦中出現的卻是一個可怕的想法。因爲太過吃驚,他很快否定了自己,匆匆將那錦帛按原樣纏好,並將自己僞裝成熟睡的模樣,可是那可怕的想法卻始終揮之不去。
洛旭揚剛從千機樓回來,一眼看到黑鷹,也是一驚。再看旁邊,尉庭竟也不在殿內,而一旁矮几之上,洛紹揚一動不動的趴着竟在熟睡!他放輕腳步,緩緩靠近,三指成爪,力道狠辣挾着勁風襲向洛紹揚頭頂!然而洛紹揚竟像渾然沒有覺察到似的,動也未動。
身後腳步聲響起,是尉庭。他揮起一掌,正落在尉庭臉上。
看到殿內情形,尉庭也大驚失色,暗想,捱了這一巴掌倒也不虧。洛旭揚一手抓過黑鷹,雙眼一撇,尉庭忙跟在身後步出殿外。走出幾步,忙跪下請罪:“主子,都是奴才的錯,奴才大意了。適才只顧聽乘風他們彙報蕭徹的事,竟忘記了紹揚君還在殿內,險些鑄成大錯,請主子責罰。”
“看來你也覺得二弟並不知情。不過寡人適才試探過了,二弟倒的確不像知情。許是前些日子太累,這些日子又太忙,沒得空閒,好好休息。他性子一向謹慎,即便看到了想必也會視而不見的。這次寡人不罰你,若再有下次,你便自行了斷罷!”
接過主子遞過來的黑鷹,他連忙取下錦帛,呈給主子。洛旭揚只輕輕一掃,便大笑起來:“我聖龍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便走的,哼!”
看似隨手一揚,那錦帛卻已成碎片,紛揚而落。站在院中,他陰鬱的眼神又看向了殿內那個好似睡的香沉的二弟。雖然表面上他好像是已經排除了他知情的可能性,但是,對於這個令他也畏懼三分的二弟來說,今日的一切未免巧合的過於人爲了!他不相信洛紹揚一個習武之人,竟對迎面而來的殺意毫無警惕,更不相信,一向謹慎的他竟然會在正揚宮大殿之上睡的如此香沉!
洛紹揚直到天黑才起身,匆匆告罪,又被洛旭揚旁敲側擊,不露聲色的試探了一番。待走出宮門,他才驚覺自己竟連中衣都已溼透!
他不敢去想自己腦中一直飛轉着的念頭,可是看大哥緊張的程度,試探他的程度,他幾乎卻已經確認了那個可怕的念頭。莫非大哥纔是始作俑者?
他想推翻自己這個可怕的想法,所以拼命的想出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可是那些理由到頭來,都只能讓他更加確定自己的推斷。
他無法入眠,無法安靜,無法思考,更加無法讓自己停下來。那些曾經殘缺的段落,曾經使他不安的點滴,不停的涌向他的頭腦,他無可奈何。他想去找五兒,他知道這些事只能說給五兒聽,可是今天正揚宮內,來自於大哥的那股凜冽殺意,令他回覆了一絲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