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少年姬旦是李平安的分身,東皇太一也不禁止他喝酒了,主動拉着他喝酒解悶兒。
王宮殿頂。
兩人歪在那些青色的石瓦上,目中是滿天星辰,手邊是半空的酒瓶。
下方的侍衛和宮人各自捏一把汗,都打起精神在下面準備接着,怕他們大王和西伯侯四公子摔下來。
至於他們兩人的聊天,此間倒是無人能聽去。
李平安的修爲也不是假的。
“你後面準備怎麼辦?”
李平安問:
“老師派人來監督你了,你真要去走封神劇本,做那個暴君?”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東皇太一撇了撇嘴,胳膊支撐着身體,指着天上的星辰:
“你看那些星星,我們知道這只是大道顯化出的星圖,真實的星辰只是黯淡無光。
“朝歌城中的凡人卻普遍覺得,星星就是那些有功績、有地位的貴族死後去天空化成的。
“這就是站的位置決定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我看父親、你看你老師,就如凡人看星,只能揣測、想象,卻難以知曉其底細。”
李平安撇了撇嘴:“話不能這麼說,不試試咋知道不能知曉?”
“沒意義,一切都沒意義。”
東皇太一嘆道:
“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這麼樂觀的。
“絕對實力存在絕對差距,天地間最後的變數就是闡截那兩撥的弟子,其他都是定數了。
“六聖雖強,卻被鴻蒙紫氣鎖死在了天地間,只要抽走天地本源他們立刻就萎靡。
“其他你看還有什麼可以阻攔他們的?
“沒有的,伱的無靈之術固然玄妙,但那需要最少幾千年的時間才能組建起能威脅到元仙的戰鬥力量……他們沒把你的無靈之術放在眼裡。
“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你跟我一樣啊李平安,所有一切都是他給的,你怎麼反抗他?”
李平安笑而不語。
他問:“你現在肯對我說這些,就是因爲老師傷你心了?”
“不是。”
東皇太一閉眼嘆息:
“是心死了……
“我的記憶,我的記憶多了許多波折。
“混沌鍾把上古的我帶過來跟你交手,而我心底出現了一段記憶,上古的我看到了現在的我……我立刻就明白此間發生了什麼。
“我不可避免的被這段記憶所影響,然後,我去做了一些事,被父親一一修正,父親相應的也增加了這些記憶。
“世界沒有絲毫變化,你知道嗎?就是,從我結束混沌鐘的召喚,回到那個時間點,大概就是二十五萬年前,我對世界的影響,僅限於我身週三丈。
“我試着在最開始就拒絕收養那隻小狐狸,但父親直接把我此前經歷的人生軌跡寫成了一道道指令,讓我按照這個指令去走、去做。
“我不可避免地喜歡上了止初,一切還是那樣。
“我被父親摁着、就是硬摁着,死在上古之戰與祖巫的交鋒中,我殺的還是那些祖巫,傷的也是那些祖巫,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爲什麼父親要這麼對我?
“很簡單,爲了確保你和你這個父親出現時的天地不會有任何變化,確保你一路走到天帝、獲得威望、成爲半聖……
“這個時候我才終於確信,我就是一個代替品,在他還沒找到你之前的代替品。
“這讓我想起了那個老人,那個遮雲道人的引路人,他曾對我說的那些。
“父親曾經有過很多兒子,性格與我很像很像……其實是跟你很像。”
李平安沉默了好一陣,反問:“妄日老人難道真是我爸?”
“誰知道呢,不過他好像確實不太可能是李大志……你母親呢?”
“我母親因病去世了,在我跟我爸過來之前,”李平安擡手摸了摸鼻子,“這事還真難辨別,稍後我去找我父親問問,然後再去混沌鍾那邊吧。”
“混沌鍾知曉父親大部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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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皇太一笑道:
“其實真要探究的話,我跟你也算是養子、親子的關係。
“我不介意你喊我一聲大哥。”
“我介意,”李平安神情帶着點嫌棄,“我可沒有一個自暴自棄的大哥,就你現在的表現,當我隊友我都嫌棄。”
“我感悟都在,”東皇太一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如果想變強,只需要讓混沌鍾一響,對你們而言,頃刻間我就能回到巔峰。”
李平安目光微微閃爍:“我現在有點相信,鴻鈞祖師所說的那些了。”
“他說什麼了?”
“妄日老師的繼承者有三個人,我、你,還有一個是他原生世界的生靈,現在還沒露面。
“他要開闢一個永續存在的世界,然後讓我們三個去執掌這個世界。”
李平安揉了揉手背:
“這事聽着好像挺靠譜,但仔細想想,代價太大了。”
“代價就是無數生靈被獻祭對嗎?”
“嗯,我如果坦然接受了這一點,那我還是我嗎?我只是想做個好人,而不是去做個英雄,但這種事一旦發生,我沒資格說自己是好人了。”
李平安嘆道:
“利己也不是這麼利的。
“道心想要求個問心無愧都這麼難,甚至,道心想要捫心自問是個好人,都這麼困難。
“大部分生靈……你看這個朝歌城,大部分人都只是計算着一日三餐、想着衣着溫暖,他們有啥錯,爲什麼要因爲強者的心願、執念就被付之一炬?
“我有時候真的想問,正義呢?
“我建天庭之後經常思考這個,正義呢?正義去哪了?強者爲尊真的是秩序嗎?強大的生靈就能隨意剝奪弱小生靈的生存權,這是秩序嗎?
“真的,如果要實現一個相對平等的秩序,需要讓所有生靈都無法修行,平等地生活在一個環境中,那我願意去做這個惡人,我去廢了修行之事。”
東皇太一灑然而笑:“你是個稱職的天帝,但不是個稱職的半聖。”
“半聖沒有職責。”
“那你接下來想怎麼辦?”
“去找真相。”
李平安喝了口酒,低聲道:
“在你今天跟我聊這麼多之前,我其實不太能確定,只是在胡亂猜測。
“那既然我知道了,我就必須去弄明白。”
東皇太一有些不理解:“就算你弄明白了又能怎麼樣?稀裡糊塗的等着接管新天地不好嗎?”
“然後?我一直生活在內疚和煎熬中,精神逐漸崩潰走向自毀,再復刻一個妄日老人,把所謂的希望和未來寄託給我的繼承者?”
李平安怔了下,吸了口涼氣。
東皇太一納悶道:“你這是突然悟到什麼了?”
“像,真像啊。”
“像什麼?”
“我突然發現,我的超脫者老師,跟當年的我爸,真像啊……自己考不上好大學,非要讓我考,然後他自己就心滿意足了。”
李平安擺了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壞了,我現在有點相信妄日是我爸了。”
“啊?”東皇太一滿臉費解,“你之前不是還說不確定嗎?”
“唉,不跟你瞎猜了,我直接去問!
“你自己想做暴君就做吧!
“讓人把我這身體搬回去,就說我喝醉了。”
李平安大大咧咧地躺了下去,閉目抽取心神。
東皇太一額頭掛起幾道黑線,對少年姬旦揮了揮拳頭,隨後就是一聲輕嘆,對着繁星點點繼續出神。
……
鑄雲宗,李平安在主峰後山的新閣樓中。
“你還能不是我親生的?” 李大志瞪着李平安,表情有點一言難盡:
“我跟你媽那是情比金堅、志趣相投,互相扶持走過了風風雨雨,咱爺倆來了這個世界,要不是你催我,我現在說不定都沒續絃!
“當然,這話別說出去啊。
“反正現在都這樣了,兩個新老婆都娶了。”
李平安摸着下巴仔細思量東皇太一的話語。
他其實沒有太驚訝,很久之前就猜到了,只是沒有任何實證,今天東皇太一和他互相攤牌後說的這些,倒是讓他把此前種種猜測化作了確信。
“我確定是您親生的,那這事就沒道理啊。”
李平安嘟囔着:
“那爲什麼東皇太一說,妄日老師讓天地輪迴了幾百次,就是爲了找到我?”
“什麼?”
李大志怔了下,面露恍然,隨後就是一陣糾結:
“難道說,我就是未來的妄日老人,最後是我超脫了、天地毀滅了,然後我超脫後回來拯救這一切?
“該說不說,這還真有點偉大了。”
李平安:“妄日老師殺了幾百個天地的人,過百兆是有了,偉大啥?”
“我也感覺,這不像是我能做出來的事。”
李大志仔細分析了一下,眼前冒出點亮光,快聲道:
“有沒有可能,妄日是……一個女的?”
“女的?”
“啊,對!”
李大志來了興致,快聲說:
“這事怎麼看怎麼離譜,我怎麼可能成爲妄日那般存在呢?不說別的,我沒這麼大的本事。
“我懷疑啊,妄日可能是你未來遇到的某位女性,與‘她’愛恨糾葛、情比金堅,但因爲一些事,你們分開了……”
“打住、打住。”
李平安擡手扶額:
“感覺您說的這個比妄日老人是未來的您更離譜。
“不過,東皇太一說的,我們也不能百分百確信,這裡面說不定會有什麼謀算。”
“那你說,天地輪迴會不會是假的?你老師的話經常摻雜一些謊言,爲的就是讓局勢如他所想的那般發展。”
李大志再次來了精神,在軟榻中盤着腿,隨之又糾結了:
“也不對啊,天地殘骸我都見過了,而且切實感應到了。
“完全不同又互相近似的幾百個天地,包裹他們的玻璃球都是極爲玄妙的乾坤大道造物。
“讓天地輪迴到底是咋回事?這有啥道理是我境界太低不能理解的嗎?”
李平安嘆了口氣:“現在就是搞不通這背後的邏輯,如果能還原他的完整邏輯鏈,我們或許就能找到拯救這個世界的辦法了。”
“其實吧,”李大志心虛地看了眼左右。
雖然屋內本就沒有其他人。
他低聲道:“兒子,你過來的時候是年輕人,年輕人有遠大抱負挺正常的,我這種被社會毒打過太多次的老頭還是覺得,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就很不容易了,沒必要非去擔心天塌不塌。”
李平安苦笑不已。
李大志小聲道:“我應該不太可能是妄日……我們之間的性格差別也太大了,而且咱倆是一起過來的,自始至終都沒分開過,難道我精神分裂了?或者是斬三尸後出現的善惡屍?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跨越時間線?嘖!你咋躺下了!”
“我現在真想醉一場,不去想這些事。”
李平安雙手捂着臉,用力揉搓了幾下,長髮有些糟亂,躺下後的他雙眼多是無奈。
“這事也太複雜了,剪不斷、理還亂。
“如果妄日真是未來的您,或者其他時間線上的您,那我接下來該做什麼?我還要繼續爲天地奮鬥嗎?
“我有點迷茫,我的奮鬥好像是沒有意義的。
“今天我見到了兩個高手,在東皇太一那邊,無聲無息來的,是老師的手下,叫八煞,他們每個都有三教大師兄那樣的實力,有幾個離開天地在混沌海深處還能迎戰天道聖人。”
“八煞?”
“按東皇說的,八煞只是類似截教隨侍七仙的角色。”
李平安解釋道:
“八煞這種層次的高手,那邊還有一大堆,東皇自己見過的就上百個。
“這不包括那些天地私藏,就是您見過的那些道則之海和相應的天道高手。
“瞭解的越多,就會發現我們的勝算越低。
“他爲什麼非要走這個流程?”
李大志笑道:“明明可以直接殺死你,卻要讓你先聽聽音樂、梳妝打扮、換身禮服,然後再一步步把長劍刺入你的心臟……通常而言,我們稱之爲變態殺人狂。”
“爸,慎言,”李平安道,“您現在對妄日老師的所有的評價,都有可能是在評價自己。”
李大志:……
“那倆高手對你說什麼了?”
“一個叫文天的傢伙說,我來高舉反超脫的大旗,是最諷刺的。”
李平安嘆道:
“我突然就有些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了。
“東皇太一說,他一半的目的是爲了拯救自己的原本世界,另一半的目的就是找到我,東皇還說他自己就是個替代品。
“我能感覺到,東皇太一沒有撒謊,他說這話的時候……很難受。”
“這咋辦。”
“想想吧,我現在心亂的很,”李平安含糊不清地道,“這件事必須搞清楚,我必須知道我在對抗的到底是誰。”
“唉,啥對抗不對抗的,你老師要真的跟我有關係,那你就安安心心繼承他的遺產不就行了?我還能害你嗎?”
“誰知道你未來或者其他時間線上有多少兒子。”
“去你的!”
李大志笑罵一句,李平安嘿嘿笑着,隨後各自低頭沉思。
父子倆或躺或坐。
房間中也變得安靜了下來。
不多時,李大志突然聽到了些許鼾聲,扭頭看去,卻見李平安竟睡了過去,那張近年來越發沉穩剛毅的年輕面龐沒了什麼表情。
不用僞裝樂觀,也不用裝作無事。
‘臭小子,現在還能睡得着的?’
李大志笑了笑,在袖中拿出了兩隻文玩核桃,開始整理思緒。
他其實很震驚於李平安今日說的這些。
畢竟,李大志也無法把自己跟那個妄日老人聯繫起來,那可是超脫者、滅世魔、盤古的締造者。
但李大志仔細想想,也發現了一切不對勁的點,都可以用這個可能性來解釋。
此超脫者對平安的善意,這個是自始至終沒有變過的;
甚至還收做了弟子,用幾百年的時間把平安打造成了半聖之體。
李大志摸了一根菸出來,在鼻子前嗅了嗅,還是塞回了儲物法寶內,只是不斷思考。
如果妄日真是未來或者其他時間線上的他,那他能阻止妄日嗎?
幾乎不可能。
李大志覺得,每個人的人格都是基於自己的經歷與記憶所產生的綜合體,就算李平安今天說的都是真的,妄日老人的根兒在他這,卻並不能看作是他。
“真麻煩。”
李大志嘟囔了句。
李平安的雙眼微微睜開一條縫隙,仔細觀察了一陣,隨後再次合上雙眼。
東皇太一這邊已經打開了突破口,接下來如果混沌鍾那邊也能有所突破,那他離真正的真相也就不遠了。
知道真相能改變什麼嗎?
或許吧。
李平安也有些拿不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