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兒你說什麼胡話。”
姬昌的目光帶着幾分笑意,在一旁火盆的照耀下,他沉重的擡頭紋似乎佈滿了溝壑。
“爲父如何會殺了自己的孩子。”
“我們之間其實沒那麼多的感情,在我幾歲時我就去了朝歌城。”
李平安平靜地說着。
說實話,他面對姬昌,完全沒有任何壓力,他現在所想最多的,就是不給姬昌更多壓力。
這位人前威風、賢明、開朗,會很多道理的西伯侯,實際上揹負了太多壓力,超過他自身承受能力的壓力,以及……足以讓他內心扭曲的壓力。
李平安繼續道:
“父親,我知道你在懼怕什麼,你怕我給家族招來麻煩。
“您眼中的商人是什麼樣的,我能理解,也能想象到,您眼中的商王就是商人這個羣體的領頭羊。
“但父親,我並不是商人,我是周人,生於西岐、根也在西岐。
“您如果擔心,稍後我能嚇退神仙的消息傳去朝歌城,會引發商王的猜忌,那我可以離開西岐城,去虞國躲避,或是隨便去哪兒都可以。
“您沒必要在這裡殺死我,然後再對外宣佈我被神仙帶走了之類的話。
“雖然這樣對您而言是件好事,您能趁機提升一下自己的威望,以及對其他諸侯的影響力,讓他們看到……瞧,我們周國在神界也有人了。”
姬昌喉結微微顫動,他和煦地笑着:“你這個孩子在胡說什麼?虎毒尚且不食子。”
“因爲您不只是我的父親,還是西岐之主,周人的王。”
李平安雙手揣在袖中,輕嘆了聲:
“我不想與您出現什麼爭執,因爲我覺得,如果換了是我面對這種強壓,做的定不如您。
“父親,我們可以開誠佈公的談一談。”
“談?談什麼?”
“滅商。”
少年姬旦的嗓音在這個地窖中來回飄蕩。
姬昌皺眉注視着姬旦。
李平安的目光帶着幾分嘲弄,這讓本打算暴怒說一句‘逆子何敢忤逆大王’的姬昌,莫名壓下了火氣。
姬昌沉吟幾聲,表情變得平靜且冷漠,一雙眼睛盯着眼前這個少年。
十分陌生的少年。
“你爲何……爲何如此聰明,比你大哥還要聰明百倍。你此次回西岐城,可是大王讓你來試探爲父?”
“父親猜錯了,”李平安笑着拱了拱手,“商王送我回來,只是因爲我與他出現了意見分歧,朝歌城中發生的事,想必父親已經知道了。”
姬昌淡然道:“不錯,大王像是突然發瘋了一般,殺祭祀、滅庖戶,還宣佈大典不準再用人牲。”
“其實,大王在此前就已這般明令禁止了,只是這次做的更直接了一些。”
李平安緩聲道:
“孩兒不能說此間的內情,因爲知道這些之後,會干擾南洲凡俗的正常運轉。
“父親可以當,孩兒其實也是天上的神仙,只是因凡塵衆生皆苦,下凡來試着改變這一切。
“今日現身的那三位神仙,應該也能作爲此間例證。
“所以,父親今夜若殺我,那我不會反抗也不必反抗,這對我而言只是人世間的一次旅途,我可以有更簡單也更直接的方式,像是那位大王一樣,暴力地去解決這一切。”
姬昌許久沒說話。
他在消化李平安的這些話語。
姬昌問:“真不是大王讓伱試探我?”
“父親在大王身側安排的人還少嗎?”
李平安溫聲說道:
“父親應該知道,大王發了這次瘋之後,就大病一場。
“孩兒已預感到他性情將有變化,故提前回返。”
姬昌沉聲道:“朝歌城的消息一個月才能傳到這裡,不過你說的這些,確實與你離開朝歌城時間都能對應,朝歌城那邊羣臣驚懼,都認爲大王此次昏睡,就是神明在懲戒大王,天將降下懲罰。”
“那父親覺得呢?”李平安輕聲問。
姬昌道:“應當是觸怒了神靈。”
“那父親就這般理解吧,”李平安輕嘆了聲。
果然,中年人的理念是最難更改的。
“孩兒來凡俗有孩兒自身的使命,不爲商,也不爲周,言盡於此,孩兒當回去了。”
“站住!”
姬昌突然起身呵斥,袖中的匕首滑了出來。
他拿着匕首,注視着前方少年的背影。
姬昌的目光不斷掙扎,極度的掙扎,手中的匕首微微顫抖。
李平安閉目等候。
如果姬昌決定殺了姬旦,那他並不會多做什麼。
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錯誤的,一切的源頭都在於自己老師編造的神話,而當前這不過是他衆多責任中的一件小事罷了。
當、噹噹。
姬昌手中的匕首落在了地上。
他像是失魂了一般,愣愣地站在那,心底的陰影幾乎要將他完全吞噬。
“你、你如果是神明,那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姬昌低沉的嗓音帶着幾分無力、幾分憤怒:
“我們爲商人盡心盡力,盡心盡力的抓羌人,抓我們一千年前是同一個祖宗的人,給他們做人牲,去祭祀、去供奉他們的先祖!
“我的父親就是他帝乙的一條狗!他就算是一條狗!也替他捕獵了那麼多獵物,殺了那麼多的強敵!
“結果呢?
“結果一具全屍都沒留下。
“就因爲他猜忌、他覺得,他覺得我們姬家對他不忠,他是王他就可以這麼覺得,因爲他是王我們就要去信奉他!”
姬昌雙手像是抱住了滾燙的銅柱,怒吼的嗓音在此地迴盪:
“我們周人變強就是有錯,我們人越來越多就是有錯,我們威脅到了他們商人就是有錯,我們早就不得已把一半的族人分出去,他們還是覺得我們有錯!
“這是王嗎?這是王嗎!他配嗎……配嗎……”
李平安閉目不言。
姬昌在後不斷喊叫着,釋放着,最後跌坐在了地上,雙眼不斷流淚。
“旦兒,我真的快被他們逼瘋了!我真的、真的。”
“父親,”李平安低聲道,“你如果要殺我,我並不會怪你,動手就是。”
“你知道的。”
姬昌看着那把匕首,終究還是仰頭嘆息。
“國若滅,家必亡,這麼多周人在看着我……我不能把周人的命搭上去。”
李平安閉上雙眼。
凡人諸悲莫過父子相殘。
他靜靜等着,聽到了那緩慢且無力的腳步聲。
單憑姬昌現在的狀態,少年姬旦想反殺其實很簡單,但李平安此刻並未動彈。他眼前不斷浮現出一幅幅畫面。
天地殘骸;
衆生在滅世的火焰中沉淪苦海;
一次次開天,一次次註定的命運。
沒人知道他的迷茫,沒人知道他的憤怒,而活到了現在,合道了的他,只能一步步前行,被推着前行,在一個被設計好的甬道中。
他現在只想去完成這一切,去打破前方那一面面牆壁。
在這裡離去,或許也是好事,他可以更專心去謀劃封神,去領悟諸多大道,去走這條他不得不走的路。
不用或許,這就是好事。
東皇選擇用遺忘和消失來對抗他的命運。
而他,必須想辦法去儘量治癒那個一走了之的老人所留下的創口……
噠。
一隻大手摁在了姬旦的肩上。
李平安在等匕首刺他背部的痛感來臨。
另一隻手突然摁在了他的胸口,用力向後摁着,讓他落入了一個不算寬闊的懷抱。
李平安愣了下。
背後姬昌的哽咽聲,讓他有些回不過神。
“我怎麼會殺我自己的兒子,我怎麼會殺我自己的兒子……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旦兒,你告訴爲父,爲父到底要怎麼辦,我怎麼辦才能保護你們……商人有那麼多先祖在上面啊。”
李平安沒有答話,心底暗自一嘆。
那夜過後,姬旦再未出現在西伯侯府。
西伯侯姬昌對外放出消息,說自己的四子姬旦被神仙接去。
只有西伯侯身旁的幾個親信老侍衛知曉,四公子就在西伯侯府,只是在地下呆着,腳上多了一副沉重的鐵鏈。
這幾個老侍衛負責給姬旦送飯,且每個都是不識字的聾啞之人。
……
被囚禁了。
李平安着實沒想到,姬昌會用這樣的方式。
不過,姬昌的目的也完全達到了。
根據他在天道中的觀察,姬昌放出四子姬旦被神仙接走的消息,再加上西岐城內外盛傳的姬旦可夢中會神明的消息,西伯侯姬家在八百諸侯中的威望直線上升。
這般消息漸漸傳去了朝歌城。
商王帝辛對此並未有太大的反應,而帝辛身旁的幾位大臣,卻聯名上奏。
“大王,西伯侯四子之事如今在各地傳的沸沸揚揚,此事若不加以處置,恐怕諸侯人心思動,釀至災禍。”
“哦?”帝辛口中念着姬旦之名。
他總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熟稔,心中也有些親近,但仔細思量,終究覺得,此事如大臣們所說那般,並非什麼善事。
帝辛道:“如今各家諸侯如何評價姬昌?”
“這個,”商容道,“都在說姬昌賢德,有上古遺風,西岐城風調雨順乃是有神明護持,姬家當興。”
帝辛眉頭微皺:“姬家當興,那我商人是不是要讓位於周人啊?” ωwш▪ ttκǎ n▪ ¢ 〇
幾位大臣接連開口:
“稟大王!先帝斬季歷,便是忌憚這周國國力太盛,姬昌本就懷恨在心,不臣之心定當是有的。”
“大王,先帝斬季歷已讓諸侯頗有微詞,最少有半數諸侯都道先帝殘暴,若再對姬昌起殺心,怕是有諸侯思及自身,定要反矣!”
“臣以爲,我大商已是失卻了鎮服他們的實力,且過去十數代以來,我商人之兵、甲、車、騎等軍術,皆爲諸侯習得,此事乃如今社稷動盪之根本!若不展我商軍之威,如何能定諸侯之心?”
“嗯。”
年輕的帝辛面露糾結,擡頭看向一旁比干。
“皇叔覺得如何?這姬昌,該如何處置?”
比干笑了笑,緩聲道:“殺也可,不殺也可。”
“哦?”帝辛不解,“皇叔此言如何解?”
“殺姬昌,就要滅那周國,滅周也要滅虞,此兩者需動我商軍主力。”
比干慢條斯理地解釋:
“故,此戰只能勝、不能敗,姬昌只能死、不能活,不然朝歌城後續必被諸侯聯軍吞沒。
“大軍一開,諸事退避,兵器甲冑糧草必須充裕。
“若不殺,那就簡單一些,若陛下不放心姬昌,不如就讓他來朝歌城中,做那諸侯之表率,東西互制。”
帝辛略微沉吟,皺眉不語。
他扭頭看向了一側石柱前坐着的身影,最近剛見識過這位太師‘真本領’的帝辛,嗓音都變得有些溫柔。
他問:“太師以爲如何?”
其實帝辛有三四位少師,他登臨王位之後,少師自動晉爲太師,太師更像是一種敬稱。
而聞仲,自金鰲島修行歸來不久,額頭修出了神眼,能呼風喚雨、騰雲駕霧,更是有一羣神仙道友爲伴,帝辛自是有三份懼怕。
聞仲睜開眼道:“大王,此事臣不敢多言語,只是臣覺得,姬昌乃諸侯交口稱讚的賢明之人,若賢明之人被大王所殺,大王自會揹負罵名,但若賢明之人先失其名,後得其罪,衆人何敢異言?”
帝辛緩緩點頭,閉目思索,隨後便緩聲道:
“寡人大婚在即,傳令四伯侯提前入朝歌城中,待寡人大婚之後,自會與他們分封。
“東西互制,不失爲妙策。”
衆臣大半鬆了口氣。
大王可能不太關心這些,但他們卻是知曉的,如果是征討一些小方國,或者離着朝歌城比較近的大諸侯,其實想都不用想,滅掉他們十分輕鬆。
可若是遠討西岐,陷入苦戰,糧草都是巨大的問題。
比干心底暗歎。
王室各支脈規模太大,就如無底洞般,吞噬着商國之熱血。
不過,他也非沒有解法,稍後只需給他一個合適的機會,他自當爲商人革新舊制。
聞仲坐回了自己單獨享有的座椅,額頭豎眼閉合,撫須作出一幅高深莫測之狀。
其實……
‘唉,離開朝歌城太久,國事有點不擅長了,莫要露餡才行。’
……
西岐城,西伯侯府,地下密室。
李平安捶打了幾下有點發酸的肩膀,將那重重的竹簡放回書架,帶着鐵鏈走回自己的簡單牀榻。
有一個好消息,也有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姬昌雖然囚禁了他,卻對他更信任了,還給了他一個任務。
壞消息是,姬昌想讓最聰慧的兒子姬旦,繼承他的六十四卦,以及各類推演之法、治世理念、養民之策,還要定期考覈抽檢。
李平安是真的沒想到。
他堂堂天帝,合道之道主,超脫者之執念,竟然還有應付考試的一天。
這事還真別說,他的衆生道,每日感悟源源不斷,那叫一個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