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衫慣染京塵

大宋都城,東京汴梁。

皇宮。

宣德樓是大宋皇宮的中心,也是汴京的中心。宣德樓南是御街,寬約二百步,兩邊是御廊。御街的中心爲中心御道,人馬不得行走。

宣德樓前,左南廊對左掖門,秘書省右廊對右掖門。東爲兩府,西爲尚書府。從御街一直向南走,左邊是景靈東宮,右邊爲西宮。

自大內西廊南去,西宮過後便是都進奏院、百種圓藥鋪,直到浚儀橋大街,浚儀橋之西就是開封府。

自開封府下行三百步便是東角樓,東角樓再過去爲寶-門。

寶-門後那一處大宅子就是鼎鼎有名的丞相府,是大宋開國老臣趙普的宅子。

一個身着深藍衣裳的男子緩步走到丞相府前。人說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不知這趙府如今是如何繁華奢侈、金玉滿堂。

他一身深藍衣裳已洗得泛白,但仍整齊乾淨。雙手空空,僅背上掛着一個小小的包袱。

在府前打量了幾眼,“篤篤篤”,他步上臺階拾環敲門。

“咿呀”一聲門開了,門裡下人探出頭來,“請問公子找誰?”

“畢總管。”藍衫男子道。

“畢總管?啊,公子就是秋寒吧?請進請進。”下人一拍腦袋,“畢總管和老爺出門去了,這會兒不在,府裡只有少爺在。畢少爺還記得嗎?小時候常和少爺一起玩的。”

藍衫男子點了點頭,“也十多年不見了,只怕見了人也認不出來。”

“不會不會,我們家少爺長大了和小時候一個樣,還是那樣整天闖禍胡鬧,老爺煩着呢。”下人笑道,“這下好了,畢少爺回來了,有個人管着少爺,也不會讓他再成天不知道搞些什麼了,讓我們下人們看着也糊塗。”

藍衫男子淡淡一笑,“你們家少爺是什麼模樣,秋寒早已記憶模糊。你們家少爺恐怕也不會把外人當做一回事,我如何能管得了他?”

下人引着畢秋寒往府裡走,“不會不會,我們家少爺貪玩愛鬧,但就是喜歡朋友……”

這位藍衫男子是丞相府總管畢九一的侄兒,姓畢名秋寒。五六歲的時候曾在趙府和丞相少爺一起玩過,但後來因爲外出習武,已近二十年沒有回京城。這年突然說要回來,畢總管也很意外,他差不多已經忘了有這個侄兒。

“少爺在院子裡。”那下人名叫泰伯,如今已經五十多了,畢秋寒和丞相公子聖香都是他看着長大的,對畢秋寒甚是熱心。

畢秋寒對這位“少爺”毫無好奇之心。丞相公子本易驕縱,何況這位少爺胡作非爲貪玩奢侈的名聲,他初入汴梁的時候就已經聽說了。他並沒有興趣去見這位京城第一紈絝子弟,但泰伯如此熱心,他少不得到院子裡望一望。

時值八月十八,中秋剛過,花園之內猶殘留幾分熱鬧的餘氣,各處懸掛的花燈也都見了殘色。此時正值正午,秋老虎尚在,天氣灼熱,下人們都遠遠在葡萄藤下避暑。試燈居到掃月樓的一段花廊悄無聲息,或有串串的紫藤花於微風裡動動,絲毫激不起人活動的興致。

但若凝神靜聽,便隱隱有陣細細的樂聲從花木掩映的御廊裡傳來,那聲音非簫非笛,非琴非鼓,音色纖細,弱而不絕。

紫藤花下,綠蘿葛旁,有一人屈膝倚靠着硃紅柱子,手執一片葉子正吹着調。繁花如錦,藤葛成蔭,御廊之中一團錦繡,令人目眩。但遙遙望來,第一眼便望見此人持葉而吹的手。

手白如玉,覆着雜繡金線的衣袖和碧綠的葉子,猶顯得手背的白。

他舉着葉子放在臉前,望出來的只有一雙眼睛。

那眼神……眼色如琉璃。

畢秋寒微微一震,這樣的眼神記憶之中似乎見過,“聖香?”

泰伯已大聲嚷嚷起來:“聖香少爺,畢少爺回來了。”

吹葉的錦衣人擡起眼睛,眨了眨,“畢少爺?”

泰伯拉着畢秋寒走到聖香面前,“少爺忘了?這是畢總管的侄兒,小時候你們一起玩的。”

聖香想了想,又想了想,“忘記了。”

“反正畢少爺回來了,少爺喜歡年輕人,這些日子什麼容少爺、聿少爺、歧陽少爺都不在,多個伴也是好的。”泰伯拍拍畢秋寒的肩,“聽總管說秋寒武功高強,和少爺在一起也安全。”他忙着要回大門去看着,就拍拍畢秋寒,他先走了。

“原來老畢給我弄了個保鏢?”聖香自言自語。

畢秋寒眉峰一蹙,隨即展開,一言不發。

“喂,你叫畢秋寒?”聖香懶懶地問,看來他對所謂的保鏢也興趣不大。

“不錯。”畢秋寒涵養不差,雖然被他隨意當做“保鏢”,慍色也只是一閃而過。

“好土的名字。”聖香嘆了口氣,“好像江湖大俠的名字,是你娘給你取的?”

“姓名出身,畢某人認爲並不重要。”畢秋寒淡淡地道,“既然泰伯要我護着你的安全,畢某人就會保護你的安全。至於其他恕畢某人無禮,不想多談。”他說完淡淡地讓開兩三步,站在一邊,清楚地告訴聖香他不屑與他這種紈絝子弟一般見識。

聖香又嘆了口氣,喃喃自語:“老畢要給我弄個保鏢也要挑個脾氣好的,何必這麼衝?”他伸了個懶腰從花廊上站起來,拍拍畢秋寒的肩,“做人不要這麼嚴肅,輕鬆點好,平常點好,如果會吃喝玩樂就更好……哈——”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突然正色問:“你會不會打牌?”

“打牌?”畢秋寒對他隨隨便便就對人“動手動腳”極是不滿,已是對他勉強忍耐,陡地聽他冒出一句“你會不會打牌”,登時愣在當場,過了一陣才臉色難看之極地應了一聲:“不會。”

“那太可惜了,我和張家兩位兄弟約了打牌,正在三缺一。”聖香斜眼看了畢秋寒一眼,“是男人怎麼可能不會打牌?真是……”他搖搖頭,像見到了什麼匪夷所思的怪物,“現在本少爺要去睡覺了,你嘛——”他想了想,“跟我來。”

“不……”畢秋寒一句“不必了”還沒說出口,聖香已不耐煩地打斷他:“不要吵!既然是保鏢是護衛,就要聽本少爺的話,本少爺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你……畢秋寒目中怒色一閃,聖香轉過頭去卻沒看見。

“走啦。”聖香一把拉住他的手,“這裡。”

他的手掌溫暖柔軟,畢秋寒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把拉了去,心下微微詫異,這位少爺好快的手。拉着自己的手說不上很大力道,一點玫瑰茯苓糕的香味自他身上傳來。畢秋寒臉色微沉,這等錦衣玉食睡覺打牌的少爺,怎知外邊的世界有多少人一輩子連米飯都吃不起?

“這是本少爺的房間。”正自滿臉慍色,聖香已拉着他走到一處門前。

匾額上寫着“勿攢眉”三字。

聖香發覺他看了那匾額一眼,打着哈欠揮揮袖子,“那是一個窮酸送給本少爺的,你不要以爲本少爺喜歡寫這玩意,吃飽了撐的。”

畢秋寒皺眉,他本就沒想過這匾額是聖香自己寫的。

“這是本少爺的房間,你睡那裡好了。”聖香隨手指了隔壁和他一模一樣的房間,“咿呀”一聲開門又“碰”的一聲關上,“哈——我們都睡午覺去好了,下午見。”

畢秋寒被聖香指派在隔壁,推開房門,房內一榻一幾,收拾得乾乾淨淨。牆上一幅長書筆意甚是端謹,和聖香門上的“勿攢眉”是同一人之手。至於寫些什麼,讀書並非畢秋寒的所長,倒也無多大興趣。

只是這房間掛着聖香朋友的字畫,牀榻擺設都是上好的檜木,顯然並不是下人的房間,乃是客房。這少爺可真不知道什麼是防備,他淡然地在牀榻之前的地上盤膝坐下,閉目寧息,緩緩運功起來。

他素來謹慎,如此放心地在一個人隔壁靜坐運功還是第一次。十來日風塵僕僕,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難免疲累。若是在客棧他素來警覺,不可能如此輕鬆入定。

此來汴京,探望畢九一隻是其次,主要的是他要到京城尋一個人。

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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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不知姓名的,卻身繫了將近三十年前江湖一場狙殺的真相,還牽涉了幾個江湖名人的銷聲匿跡,聽說那是個很美的女人。

一個嫣然一笑能傾國傾城,能讓英雄變成狗熊,能令守財奴變成窮光蛋,能讓是非顛倒黑白錯亂的美人。上一輩的人稱呼她爲“笑姬”,笑姬一笑,英雄喪膽。

她最後出現的地方就是京城,然後就在這個地方神秘地失了蹤。

她失蹤以後,與她相關的衆多武林好手遭到不明身份人的狙殺,死者甚多。他身受死者後人之託清查此事,本是身懷重任而來,卻無端端地在趙府變成了丞相公子的保鏢,這件事說起來當真荒唐。

想着想着,也就漸漸定下心來,調息入定。

等他坐息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剛剛睜開眼睛沒多久,一個小丫頭上來敲門,“畢少爺,你起來了嗎?少爺請你吃點心。”

“這麼巧,我剛剛醒。”畢秋寒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衣裳,站了起來。

“不是巧,少爺說畢少爺大概在這個時候就會起來,叫小云這個時候來請你。”小丫頭小小年紀出落得甚是俏麗,言笑宴宴的很是活潑可愛。

“聖香?”畢秋寒眉心微微一蹙,功力越深的人入定的時間越久,難道聖香知道他的功力深淺?否則不可能預測他坐息的時間,但想起那嘮叨“是男人怎麼能不會打牌”的花花少爺,委實很難想象他有這種能耐。“我這就去。”

隨着小云繞了幾個樓閣,入眼是處清雅秀氣的亭子。聖香就坐在亭子裡,只不過他不是在吃餅,也不是在喝茶。

他在喂兔子。

亭裡木桌上有一隻灰毛的大胖兔子,聖香與它鼻子對着鼻子,饒有興趣地餵它吃烙餅。

這就是所謂的“少爺請你吃點心”?畢秋寒盡力不表現出他極度詫異的心情,咳嗽了一聲。

“小畢,”聖香看也沒看,對着他招手,“你來看我養的兔子,”他喂完了烙餅,笑眯眯地捏着大胖兔子的後頸,“這隻兔子有十三斤呢,好不好玩?”

小云也一張天真的笑臉,“小灰好可愛的,它不僅會吃烙餅,還會吃肉骨頭,和狗一樣。”她親暱地俯下身在灰兔子背上親了一下,那隻兔子回過身懶懶地目中無人地瞄了她一眼——天下胖兔,捨我其誰。

“它今天吃菜了。”聖香宣佈,揮揮手裡烙餅的殘骸,“韭菜烙餅。”

“真的啊?”小云擔心地說,“它已經十一天沒吃過一口青菜,我一直擔心兔子愛吃肉是不行的。還是少爺聰明,要師傅做韭菜烙餅。”她笑了起來,拍手道:“明天做紅蘿蔔烙餅好不好?”

“不好,明天我要讓它吃大蒜烙餅。”聖香拿着條院子裡拔的青草逗灰兔子的鼻子,那兔子開始不理。後來聖香把草葉悄悄塞進它的鼻孔裡,那兔子大怒,一口下來,在草葉上咬出兩個牙印。

畢秋寒看着這兩人一門心思在那隻兔子上,滿肚子的浮躁慍怒漸漸地都淡了。暗自嘆了口氣啞然失笑,他和這不知世間疾苦的兩個娃兒生什麼氣?小云本就是個孩子,而聖香更是孩子裡的孩子,別的孩子會長大,他似乎永遠也長不大。看着這兩個娃兒嘟嘟噥噥地計較那隻兔子,嘿,也真有種和外面的世界全然不同的天真。

“啊,對了,小云啊,我說了要請小畢吃點心。”聖香玩夠了兔子,把它往地上一放,讓它自己走,“去胡師傅屋裡把他私藏的荔枝甘露餅偷出來,咱們一起吃。”

“胡師傅知道了會氣死的。”小云吐了吐舌頭,笑嘻嘻地去了。

小云出去了,聖香倚袖支頜,杵在木桌上眼望花園,隨即嘆了口氣。

“你不高興?”畢秋寒淡淡地問。

“嗯……”聖香不置可否,又嘆了口氣。

“在想人?”畢秋寒仍是淡淡地問。

聖香微微一震,笑了,眨了眨眼睛,“你怎見得我在想人?”他突然從桌上爬起來,笑眯眯地看着畢秋寒。

畢秋寒瞧了他兩眼,只是淡淡一笑,卻不回答。他十七歲出師,十一年來闖蕩江湖,若是連這點眼神都看不出來,豈非白吃了這麼多年飯?

“本少爺在怨念某些沒心沒肺的混賬,撇下本少爺一個人在京城,自己和老婆跑到不知什麼鬼地方去逍遙快活。一個是這樣,兩個是這樣,一連七個還是這樣……害得本少爺今年中秋一個人過好無聊。本來八個人兩桌麻將剛剛好……”聖香趴在桌上嘮嘮叨叨不知在罵些什麼,突然問:“小畢你是哪個門派的?”

畢秋寒猝不及防,脫口應道:“碧落宮……”雖然他反應敏捷立即住口,但也關不住已經出了口的話。他十一年闖蕩江湖,一直來歷爲謎。“碧落宮”與“秉燭寺”並列爲江湖最神秘的兩個地方,而碧落宮更是傳言爲武林寶窟,若畢秋寒坦言來自碧落宮,必然會招來無數麻煩,因而他對自己的來歷一直諱莫如深,卻不料被聖香這麼陡然問了出來。

“碧落宮啊——”聖香已經拖長聲音充滿讚歎地“啊”了一聲,“好厲害的地方。小畢你的武功肯定很有看頭,我聽說……”

他的“我聽說”還沒有說完,畢秋寒即打斷了他:“聖香,關於畢某人的師承,可否答應我不外傳?”

他說得嚴肅,聖香詫異地看着他,歪着頭,“我不答應。”

畢秋寒臉色微變,他從未聽人在別人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時候還能一本正經地回答“我不答應”四個字,“這件事對畢某人很重要。”

“如果你答應我幾件事,我就答應你不說。”聖香笑嘻嘻地繼續歪着頭看着他。

滯了一滯,畢秋寒竟覺得有些困窘,一時大意竟被這花花少爺逼到這等境地,“什麼事?”

“你先答應了,我才說。”聖香咬着嘴脣笑,顯然不是什麼好事,“你不答應我就先叫起來了——畢秋寒是出身碧……”他當真那樣拖長聲音叫起來了。

雖然不是見不得人的事,但一則門規所限,二則他此行大事在身,怎麼能再招惹了一身麻煩?畢秋寒截口打斷:“答應你就是。”

聖香住嘴,笑吟吟地看着他,“啪”的一聲從袖裡摸出一把金邊摺扇打開來,扇了幾下。他看畢秋寒的眼神,就像屠夫看着案板上的一隻肉豬。過了一陣子,等到畢秋寒忍耐不住口齒一動要開口問的時候,聖香一笑,“咔”的一記摺扇敲在他頭頂,“第一,本少爺教你,不管面前是什麼人,弱智也好白癡也罷,朋友也好兒子也罷,不能說的事時時要提醒自個兒記住;第二,不準在本少爺面前自稱‘畢某人’;第三,不準在本少爺面前擺你那江湖大俠的架子;第四,你到京城來幹什麼,可否說來本少爺聽聽?”他說得一溜子的快,摺扇一敲即收,扇子收回來的時候他的話也已經說完了。

在此之前,要給畢秋寒說有誰能一記扇子敲上自己的頭頂天靈蓋,他是絕對不信的。聖香這一敲絕非完全的實力,而是他出手太快,畢秋寒絲毫沒有想過聖香會武。等着他開口刁難,也從未想過他會突然一扇子往自己頭上敲來,幾個“沒想到”加在一起,聖香輕輕易易地就得手了。

但畢秋寒很清楚,人在江湖,若是有什麼東西“沒想到”,那就是死。聖香那一扇子若是帶足了真力,無論聖香功力深淺,只要他想的話,足夠讓他腦漿迸裂了,他沒有,即是手下留情。

他的臉色在聖香扇子收回的時候已經一片慘白,一雙深湛的眼睛看着眼前若無其事扇風的少爺公子,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地吐出來,“聖香少爺,你戲弄得好!”

聖香把他這句話當做讚美,笑眯眯地點頭,“我當然好,我是天上地下舉世無雙英明神武傾國傾城冰雪聰明英俊瀟灑人見人愛的大好人。”

畢秋寒滯了滯,他是自尊心極強的人,被聖香如此耍了一把,若說不對他憎恨厭惡到了極點是假的。但是他的確重諾,答應過的事絕不抵賴,雖然心中怒火上衝,卻還勉強青鐵着一張臉,“我到京城是爲了尋找一個三十多年前失蹤的女人。”說完了他轉身就走,多看聖香一眼都怕自己會忍不住怒火爆發,當場劈了這少爺。

“等一下。”聖香招呼。

畢秋寒深吸口氣回過頭來,“還有什麼事?”

“其實剛纔你說漏嘴的時候可以這樣,”聖香拉開兩邊的臉皮做鬼臉,“然後說‘我騙你的’不就可以抵賴了嗎?”他笑嘻嘻地看着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的畢秋寒,“還有啊,你幹嗎說‘我到京城是爲了尋找一個三十多年前失蹤的女人’這麼詳細?你可以說‘我來京城找人’或者‘我來京城辦事’不就行了?做人要有點創意嘛,老像你那樣死腦筋,很容易陰溝裡翻船,死得不明不白……”

“少爺,胡師傅……胡師傅……”遠遠的,小云尖叫着奔來,“胡師傅昏倒在房間裡……”

聖香頓時住嘴。

畢秋寒差一點就怒火爆發,此刻就如一桶冷水當頭潑下,出事了?“胡師傅在哪裡?”他疾聲問。

“他的房間在廚房後面。”小云指着東南角,“怎麼辦?少爺,岐陽少爺在不在?能不能請他過來救人?”

“岐陽?”聖香看着畢秋寒一閃而去的身法,嘆了口氣喃喃自語,“岐陽不在,他最近要考試。”說着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你去藥房要點丹蔘冰片什麼的,煮一碗水端到老胡房裡去。”

等畢秋寒到達胡師傅房間的時候,泰伯正給一位莫約六十的老人把脈。

“如何?”

泰伯搖頭,“年紀大了少不了多些毛病,我想沒什麼大事。”

“泰伯看來很通醫道。”畢秋寒微微一笑,“依我看也是年紀大了,心肺不好才昏倒了。”

“呵呵,府裡的下人多少都會點,不算精通。”泰伯呵呵地笑,“少爺心臟不好,所以下人們誰都學點,以防不時之需。”聖香心臟不好?那少爺活蹦亂跳嬉皮笑臉深藏不露,哪裡像個病人?畢秋寒皺眉,是不是被嬌縱得太過火,沒病當有病寵着?

“咿呀”一聲門開了,人還沒進來聲音先進來:“泰伯啊,你人在這裡,大門怎麼辦?萬一我爹回來了,你讓他站門外喝西北風?這裡有我,你去吧。”

泰伯聽到聖香的聲音就笑開了臉,“是,我的好少爺。”他果真放心去了。

聖香進來,揮揮手讓畢秋寒讓開,俯下身聽聽老胡的心口,“小畢,幫我把老胡腳那邊的牀擡起來一點。”

人命關天,畢秋寒默不作聲地把胡師傅的牀榻擡起來三寸。

聖香的手指在胡師傅頸項邊揉了幾下,過了一陣,胡師傅吐出一口長氣,“我的好少爺,又辛苦你了。”

聖香見他醒了就停了手,支頜笑吟吟地看着他,“好一點沒有?”

胡師傅笑了,“少爺親自動手救我這條老命,如果還不好,那豈不是辜負少爺的心意?哈哈。”

他想坐起來,聖香按住他,“躺一陣,等腿上的血多流回心臟一點再起來,否則老胡你再昏倒了,你的好少爺我可就不管了。”

“是。”胡師傅笑着躺回去,“可是老胡如果一直躺着,今天的晚飯怎麼辦?”

聖香眨眨眼,“這個嘛——肚子餓的時候再說。”

“少爺。”小云端着藥湯進來了,“你要的藥湯。”

聖香左手端過來,右手往下一壓。畢秋寒不自覺地依着他的手勢放下牀榻,放下來才隱約一陣懊惱,他何必如此聽話?卻聽聖香言笑宴宴,“老胡把這個喝了,你的好少爺就變戲法,變出全府的晚飯出來。”

老胡端過藥湯,笑呵呵地說:“我纔不信,少爺可不能再叫遇仙樓送菜過來。上次送了給老爺罵了一頓,這次你再叫,老爺可就要打你了。”

聖香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的老胡,上次那可是本少爺八歲時候的事了,虧你還記得。”他託着腮幫看胡師傅,“放心,我不出門就能變晚飯出來。”

“我喝了,少爺你的晚飯在哪裡?”老胡喝完了藥湯,碗底一亮。

“啪”的一聲,聖香的摺扇在手,往老胡的牀下、櫃子裡、地板上各自指了指,“荔枝甘露餅、茄汁釀火腿、酸甜白菜,還有十壇五華龍蛇酒,老胡你說夠不夠府裡做晚飯?”他笑眯眯地看着老胡。

老胡的一張老臉頓時通紅,他有時喜歡偷偷喝幾杯,自個手藝又好,在屋裡藏了許多下酒菜,又私釀了幾罈好酒,居然讓聖香給翻了出來,“少爺你就不能給我留點?老胡就這麼一點家底都給你挖了去。”

“不能。”聖香一本正經地回答,“挖走別人的家底是你少爺我的私人興趣。”

小云在一邊偷笑,畢秋寒本一肚子火氣,此刻也不自覺嘴角上揚。這少爺雖然可惡,但也有些討人喜歡的地方。長長吐出一口氣,他行走江湖十一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人。聖香啊……凝視他越久,少時的記憶隱約浮起來一點點。爲什麼記憶中小時候的聖香總有一雙琉璃似的眼睛,那樣的眼裡沒有哭也沒有笑,是一種……非常奇怪的……非常奇怪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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