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時後。
新海北部市郊,某個噴滿了塗鴉的工業園區中,黑色的自行車終於停在了改裝店旁的車棚中。
李清明這才摘下墨鏡和耳機,感受着渾身肌肉的痠疼,舒適地長出了口氣。
被懸置良久的殷璃,這也才終於得以落地。
她以爲自己會殺了李清明,但此時卻只剩下了以腰胯爲中心的無力感,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
「喝水麼?」李清明還友善地分享起運動飲料。
殷璃根本連罵也都懶得罵了,只勉強直起身道:「我……不想說話……快……搞完回去。」
「我也是這麼想的。」李清明收了飲料,一邊鎖車一邊說起了後面的安排:
「按照計劃,等等我會和店長說一些暗語,他也會回一些暗語,這些暗語既是爲了接上頭,也是爲了把交易做真。
「之後,店長會開來一輛車子請我們試駕,但其實這並不只是試駕,還是驗貨,我們要抓緊時間把車開到一個沒人的地方,確認裡面有我需要的東西后,再開回來買下車子就可以了。
「就是這麼簡單,10分鐘搞定。」
「8分鐘,我一分鐘也不想多呆。」殷璃揉着腰,遠遠望向了那家店門。
這裡與其說是車店,倒不如說是廠房車間,佔地面積不小,還有不少豪車都停在旁邊的空地上,五顏六色得讓人反胃。
更反胃的還是牆面上的塗鴉和那些滿是紋身的「工作人員」,表面上看他們各個穿着工服拎着工具,好像是汽修工或者改裝師,但從身材和談吐來看,根本就是個黑幫老巢纔對。
而他們的老大,顯然就是那個穿着白背心,身材直逼健美先生,面容堪比監獄獄霸,紋身恨不得紋到臉上的光頭壯漢。
此時,這個大塊頭正在店門前,將一對男女客戶送上一輛騷紫色的流線型跑車,隨後重重壓下了車門,又退後兩步豎起了大拇指。
跑車裡面的司機見狀,立刻一腳油剛踩下去,車子瞬間如彈射一般衝了出去。
但司機顯然還不適應這種刺激的節奏,立刻又嚇得踩了剎車。
車子就這麼原地定了很久後,司機才又小心地輕輕點着踩了一腳油,車子隨之一抽,開始緩緩地向前滑行,如此滑行到足夠慢了,司機才又補上一腳,繼續維持滑行。
就這樣,這位司機把好好的跑車開成了老頭抽筋。
「這麼菜也敢來這種黑店?」殷璃搖頭道,「我以爲有錢人都該聰明點的。」
「別管多餘的事,專注我們的交易。」李清明卻一點也不關心那輛車,只與她點了個頭道,便雙手插兜,以最標準姿勢向店門走去。
殷璃倒也懶得再多看那輛車,這便與李清明並排走向店門。
奇怪的是,門前的那個紋身壯漢卻好像瞎了一樣,根本沒看到他們,只一臉憂慮地看着抽筋遠去跑車,直到二人走到他跟前了,都絲毫沒有迎接顧客的意思。
這讓李清明很不滿意。
怎麼,犯罪就不是事業了麼?就不需要用心服務了麼?
李清明正要開口說什麼,壯漢卻提前做出了預判,看也不看二人,一個擡手指向旁邊:「秘境體驗店在那邊。」
李清明和殷璃瞬間一個對視,同時都露出了些許殺氣。
顯然,老闆誤將他們認成了人畜無害的週末遊客。
換做別人這種誤會倒也無所謂。
但對這兩位來說。
這無疑是一種侮辱。
「嗯?」壯漢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不怎麼客氣地扭過了頭,但一見殷璃的矇眼布和那一身的皮裝,當場便又一拍腦袋,趕緊
指向了另一邊,「不好意思,是那邊!哥布林巢穴旅館在那邊,兩個路口後右拐。」
殷璃當場汗毛炸立,手也順勢摸向了身後揹包裡的機械弩。
李清明卻大受震撼。
「還有這種地方?」
「哈,你就別裝了,這不都打扮好了,還背了不少小工具不是?」壯漢笑着揮了揮手道,「行了,大人這兒忙正事兒呢,你倆趕緊騎車過去吧。」
說完,他便繼續瞄向遠去的車子,再也沒看二人。
與想象中的不同,這位紋身壯漢竟然十分友善,而且他顯然看到李清明和殷璃停車走來了,只是基於他們如此鮮明的情況,很難聯想到是來買車的大佬。
想至此,殷璃倒也懶得再罵他,只與李清明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快些說出暗號亮明身份。
李清明卻陷入了異常的糾結,悄聲試探道:「時間還夠,不如先去參觀一下哥布林巢穴……」
嘎嘣。
殷璃的揹包裡傳來了拉保險的扣響。
「你再仔細想想,那可是哥布林巢穴!就不好奇麼?」李清明壓着嗓子道,「5分鐘,我看看有沒有模擬哥布林就回來。」
殷璃默默拉出了弩柄。
「知道了知道了。」李清明也只好擡手一壓,嗽了嗽嗓子後,與壯漢鄭重開口,「你好,我想看看車。」
「不是說了別搗亂。」光頭壯漢煩躁地指向了停車場,「車都在那裡,要拍照裝逼自己去,但不許碰啊,不然留下來給我擦乾淨。」
「不是這句。」李清明沉聲道,「你不該說這句。」
「啊?」壯漢一愣,這才突然反應過來,驚愕地望向二人,「你們是……」
「也不是這句。」李清明壓着嗓子道,「我耐心是有限的,店長,聽清楚,我最後再說一次——你好,我想看看車。」
壯漢看到這幅要殺人的神色,立刻吞了口口水顫聲回道:「要……要什麼價位的?」
李清明這才滿意點頭,字正腔圓地答道:「有什麼推薦的?」
壯漢又是嚥了口吐沫,顫顫巍巍說道:「最近進了幾輛便宜的二手,你辦個貸款,八九十萬就能搞定。」
「我從不開二手!」李清明當場蹙眉一怒,「把你們這裡最貴的車開出來!」
「噗。」旁邊的殷璃直接噴了出來,趕緊捂着臉退出老遠,生怕被認爲是和李清明一起的。
而那個壯漢店長,卻依然配合着李清明的努力出演。
「啊這個……最貴的有點……不是很適合你啊……」壯漢更加慌張地說道,「聽哥哥一句勸,少貸點款,別打腫臉充胖子了……」
「狗眼看人低,我會讓你後悔的!」李清明瞠目一吼,當場將銀行卡摔到了壯漢臉上,「現在立刻把最貴的那輛開到我面前,我買了!」
聽到這裡,殷璃已經退到了十米外開始撓牆。
光頭壯漢卻還捧着銀行卡,橡根電線杆一樣杵在了原地,看了看遠方的車影,又看了看李清明,滿臉都是對人生的懷疑。
「發什麼呆。」李清明催促道,「暗號對完了,你該去開車了。」
「可我……已經開來了啊……」壯漢呆呆地指向了遠處的跑車。
「???你賣給別人了?」李清明驚道,「類固醇打傻了?暗號呢?不是要對暗號的麼?」
「是啊……可他們……可他們……」壯漢急得抱頭瞪目喊了起來,「完全對上了啊!!!」
「難道是……暗號泄露了?」李清明凜然道,「一定不是我這邊,我是聽中間人口述的,全程沒告訴過任何人,」
「更不是我這邊了,我
有病啊我泄露。」
「那是中間人?」
「不,不會的,Duke大佬行事非常穩健,在業內有口皆碑,絕不可能出這種事。」壯漢看着遠處抽搐的車影,揉着尖尖的腦袋陷入了深思,「仔細想想……剛纔那個女孩的感覺根本不是在對暗號,好像是……發自肺腑的……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有感情張力……」
「會有這種人?」李清明不可思議地複述道,「‘把你們這裡最貴的車開出來",‘狗眼看人低,我會讓你後悔的",‘現在立刻把最貴的那輛開到我面前,我買了",你確定她說的是這些,這是人類能說出來的話?」
「啊這個……可能細節上有些出入,但反正大差不差吧……」壯漢又揉了揉尖尖的腦袋,有點無辜。
「搞清楚,這是暗號,必須嚴絲合縫,沒有大差不差。」李清明怒而點在壯漢的胸口,「撓什麼頭,腦子裡也都是蛋白粉麼?現在就追上去把車給我拖回來。」
「你別戳我,再弄我生氣了……」壯漢卻也來了點小脾氣,扒開李清明道,「別慌,這個只是試駕,等會我找個機會把車給你撈回來就是了,但可能也要你配合一下,實在不行就說你也看上那輛車了,願意多加20萬提車,哎也不一定是20萬,隨便加,反正按照之前說好的數字走賬。」
「只能這樣了。」李清明指着壯漢,以極慢的語速說道,「不許再犯任何錯。」
「別瞧不起人。」壯漢拉了把背心帶哼笑道,「小子你有點狂啊,這就讓你看看前輩是怎麼平事兒的。」
正說着,跑車的聲音越來越近,雖然還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抽搐行駛,但總算順溜了一些。
壯漢就此擡手迎了過去,殷璃也終於克服了障礙,再次回到了李清明身側。
之所以願意回來,主要是她也想看看,能對上此等暗號的高手究竟是哪路神仙。
不一會兒,跑車在壯漢的指揮下緩緩停穩,壯漢這便擦了把汗走到車旁,擡起主駕的上開車門,俯身笑道:「感覺怎麼樣?」
「就,就還有點推背感吧……」
伴着這個明顯有點高俏的聲音,一位穿着白鞋短褲,披着粉色小夾克的女生顫着腿下了車,明明一副頭重腳輕隨時要嘔吐的樣子,卻還強嚥了一口,晃晃悠悠地與壯漢道:「怎麼樣,你看我開的還行麼?」
看到這位小姐,李清明和殷璃瞬間一個對視。
合理了,一切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命運就是如此神奇,周忻兒,這個唯一有可能盲撞上暗號的人,真的就出現在了這裡。
與此同時,另一邊,光頭壯漢也趕緊扶着快要摔倒的周忻兒,強行吹起了彩虹屁:「開的……怎麼說呢,就你這個駕駛風格,這種類活塞運動給油技巧,是最接近汽車最初真諦的!看得我很……很感動!」
這邊正吹着,副駕的郝偉倫也邁下了車,眼見周忻兒正被壯漢扶着,當場就衝過去將他擠走,親手扶着小姐滿眼心疼地勸道:「小姐,咱們還是去選個舒適安全的吧,同等價位,也是有樸素車型可以選的,大不了我們努努力少花點,降低點預算。」
「這個就挺……嘔……挺舒適的。」女生一邊要吐,一邊又回頭倔強地看向那臺騷紫色的小跑車,「我還挺喜歡這個款式和顏色的,有一身很搭的衣服……」
「等等啊妹妹……」壯漢見狀忙一擡手,「其實這個車……還是有一些硬傷的,比如這個剎車,就偶爾會出問題……剎車懂嗎?很危險的,剎車有問題的車可千萬不能碰。不如這樣,那邊還有一輛更好更便宜的……」
「你什麼意思?不想賣了?」周忻兒登時一個蹙眉,「還是臨時要提價?」
「哎呀妹妹你聽我句勸……這輛真的不合適……」
周忻兒正要再說什麼,郝偉倫卻趕緊拉了拉她,衝店門口努了努嘴。
周忻兒擡頭一看,這才見到有一對黑色的男女,正一臉複雜地看着她。
「怎麼他們也在?」周忻兒當場縮身捂嘴,回過了身,一眼也不敢多看,
「這還用想……準是你那個大漂亮室友推薦來的吧……」郝偉倫側身悄聲道,「小姐,根據眼前的情況不難推測,應該是李清明他們也看上這輛車了……老闆這纔要勸退你放棄。」
周忻兒先是一顫,再是瞪目道:「憑什麼?憑什麼賣他不賣我?」
「冷靜,小姐。」郝偉倫忙擡手一壓,和聲勸道,「事已至此,我們做個順水人情,把車讓給李清明就是了,這種車多的是,不如去正規的地方買。」
「可我……我都決定了!」
「讓吧小姐……不要惹那種人。」
「可是……偉倫……」周忻兒緊攥雙拳,眼眶微紅地說道,「財力已經是我們唯一能力壓李清明找回場子的地方了,如果連這個都輸了,明明有實力卻不戰而退,這麼懦弱的行徑……我不甘心!」
「停,小姐,不要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較勁。」郝偉倫獰目道,「既然這樣,我也直說了小姐,不管你注沒注意到,你其實已經患上李清明恐懼症了。」
「……」周忻兒顫顫低下了頭。
「看來你也意識到了。」郝偉倫跟着嘆了口氣道,「自從選秀與李清明發生矛盾後,你一看到他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始哆嗦,包括現在。小姐,你以前從來不這樣的,你一直是我見過的最自信的人。所以,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與李清明有任何交集了,放手吧小姐,等哪天治癒好自己,我們再去對付他。」
「……」周忻兒輕輕抽了下鼻子,緊抿着嘴倔強許久後,終是默默點了點頭。
可她還沒來得及跟老闆表態,李清明卻先耐不住磨蹭,老遠開了口。
「夠了,等煩了,我出550萬解決這件事。」他緊盯着跑車,與周忻兒隨意擺了擺手,「滾吧,離我的車遠點。」
瞬間,周忻兒兩眼一紅,感受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委屈感。
選秀的時候那樣也就罷了,之後假裝輕視連名字都不記得也忍了。
可這裡,這裡明明是我佔的理,我先下的單,我唯一有優勢的主場。
你卻像趕蚊子一樣趕走我!
果然如父親所說。
退讓,只會讓敵人更加瞧不起你!
受夠了,來吧。
「600萬!!」周忻兒半尖叫地喊了出來。
看到她一臉要哭的架勢,李清明也是虎軀一震。
這麼激動幹什麼。
難道……她試駕的時候發現我的貨了?
不好。
「650萬。」李清明狠聲道。
「1000萬!!!」周忻兒急得跺腳閉眼喊破了音,「李清明這次我跟你拼了!!!你來!!你有本事就來!!!」
李清明見這架勢就更要咬住了,反正他跟壯漢有約在先,怎麼喊價都是原價結賬。
「1001萬。」他再次喊價道。
「1500萬!!!」
「15……」
李清明正要再說,卻見壯漢當場一吼,滿眼血紅地擡手指向周忻兒。
「成交!!1500萬成交!!!」
「刷卡!!!」周忻兒嗷嗷着將黑卡砸了過去。
「嗯吶!!」壯漢擦着眼淚回身跑去。
李清明登時震
怒,正要追向壯漢,卻又被殷璃輕輕拉住。
「我已經全看明白了,接下來交給我。」
李清明壓着嗓子道:「別搗亂蠢女人,破車無所謂,重要的是貨。」
「你會拿到的,看着吧。」殷璃說完便信步上前,走向周忻兒和郝偉倫。
周忻兒嚇得當場哭縮,郝偉倫則第一時間攔到周忻兒身前。
「保持距離。」郝偉倫雖然也有些哆嗦,卻依舊存分不讓地瞪着她道,「你確定要因爲這麼點事來一次東嶼23終身監禁麼?」
「我不是來殺你們的,不然你們早死了。」殷璃隨口一笑後,望向了後面正擦臉的周忻兒,「你贏了,李清明輸的啞口無言,體無完膚,我很高興看到這個。」
「啊……」周忻兒呆叫一聲,隨後扭頭看向了遠處的李清明。
果然,他表情很不好,一副被奪取了心愛之物要死的樣子。
藉着周忻兒的目瞪口呆,殷璃火上澆油道:「這是一次很好的反抗,該有人教訓李清明瞭,你是個英雄。」
「倒也……沒那麼誇張……」周忻兒慌張撓臉道,「就是一上頭就喊出來了……」
「不必謙虛,我只是還有個小請求。」殷璃指着跑車道,「這輛車是我感興趣的,其實也只是想試駕一下,借我們開5分鐘兜個風可以麼?」
「好說,這個好說,你現在就開吧!」周忻兒連連點頭,這便將鑰匙遞向了殷璃,「正好你表演一下怎麼開,這麼帥的車,我自己開的時候看不到!」
「多謝。」殷璃接過鑰匙,回身衝李清明努了努嘴後,便一躍鑽進車子,坐上主駕。
李清明雖然一臉的不可思議,但還是老老實實走來,坐進了副駕,而後又鬼使神差地衝周忻兒點了個頭。
「多謝。」
「!!!」周忻兒登時一個瞪眼,一口氣怎麼都喘不上來了,心臟也差點停搏。
「小姐!小姐!!」郝偉倫急得拍起了她的後背。
「他……他對我說多謝……」周忻兒張着大嘴道喘氣道。
「多謝就多謝,也不用這樣啊!這完全是粉絲對待偶像的反應了……」
「他……他說多謝……」
「要不……我們去醫院吧小姐……」
另一邊,車內。
「你剛剛在謝謝她?」殷璃調整着車座不屑道,「我已經謝過了,你沒聽到麼?」
「她幫我省了一大筆錢,不該謝麼?」李清明道。
「是我幫你省的。」
「你不就說了幾句廢話,蠢女人。」
「好,好,好。」殷璃冷笑着調整起後視鏡,「繫好安全帶。」
「等等……」李清明火速繫上完全帶,雙手抓着扶手警告道,「給我安全駕駛!瘋女人!」
「也該你試試坐大梁的感覺了。」殷璃只歪嘴一笑,咔咔換擋的同時扭頭看向了李清明,「安全帶這麼鬆麼?用不用我抽一隻手扶你?」
「給我看前面……啊!!!」
李清明話未說完,殷璃已大笑着滿油啓動。
爆裂的轟鳴中,騷紫色的跑車如弩箭般飛馳而去,轉眼便只剩幾道尾煙,以及李清明遲來的尖叫。
「我的車好帥啊偉倫……」周忻兒看着尾跡心馳神往嘆道。
「哎……」郝偉倫也只好搖頭一嘆,「算了,人生不過是一場體驗,你開心就好。」
「嗯,今天好開心!是來新海以後最開心的一天!大漂亮介紹了一個好地方。」
‘可我怎麼覺得,這一切都是她搞出來的。"
郝偉倫是這麼想的
,卻也沒說。
因爲他看到,小姐的臉,終於又亮了。
如果這筆錢能吹走那朵名爲李清明的烏雲。
那就花吧!花到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