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青城宮(之四)
12 青城宮(之四)
夜。
尉遲敬德記不起自己已經是第幾次來到尋相的房門外徘徊。
白天時心緒穩定下來後,他馬上就再次來到尋相的房外。但伸手一推,卻發現房門從裡面緊緊地閂上。他低聲地叫喚:“相弟,相弟,是我,開門吧。”
可門內像死一般寂靜。他的叫聲如泥牛入海,毫無迴應。
這樣叫喚了一會兒,他聽到附近的走廊上有腳步聲經過,便不敢再作停留,惟恐被看到他這樣勾留在尋相房外會引人生疑,只好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過一段時間,他又來到尋相房外,又再這樣叫門,又因着聽到有人經過而離去……如此反反覆覆,但無論他怎麼叫門,尋相房內就是毫無聲息。
隨着夜色漸深,經過的人聲越來越少,敬德也可以藉着夜色的掩護而較長時間地在尋相房外守候。但那房內仍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不要說沒有響起人聲,甚至沒有亮起燈火。
轉眼之間,亥時都快過完了,敬德只覺雙腳站得都僵硬了,似要失去知覺。終於,他長嘆一聲,慢慢地向自己房間去回走。
走近房間,忽見房中竟是亮着燈。他暗暗吃了一驚,躡手躡腳地走近前去,伏身在窗下,悄悄地探頭往裡張望。卻見房中一人,背向窗戶,向着牀前。雖然他只看到那人的背影,但如此熟悉的背影他怎麼會認不出來?敬德一個箭步就衝了進去,匆忙之際一不小心踩上了門檻,腳下一扭,幾乎一個踉蹌就要摔倒,急忙往前邁了一大步,這才穩住身形。他伸手往那人腰間摟去,迫不及待已叫了出來:“相弟!”
可是那人聽到他的叫聲,靈活地一閃腰身,避了開去,轉過身來,面向着他,淡淡的道:“大哥。”
敬德撲了個空,順勢一個旋身,轉回來看向尋相。燭光之下,只見他被自己摑了一巴掌的臉頰上的紅腫已然消去大半,但仍隱隱餘下一個掌印。
敬德看在眼裡,心頭驀的一痛,脫口道:“相弟,今天是我太沖動了一些。我只是……我真的沒想到你會這樣猜疑於我,把我形容得如此不堪。不過,這件事我不想再說什麼了。反正我已決定,無論你怎麼想我,我盡己所能保護你就是。今天那樣的衝動之舉,一定不會再有。往後要是有哪一隻手再打你一下,我就把那隻手剁了!”
尋相搖搖頭,道:“大哥,你不必對我發這樣的毒誓,我相信你。”
“真的?你真的相信我?”敬德沉痛的神色一振,伸手又要摟向尋相。
尋相卻滑步後退,又避了開去。
敬德一怔,道:“你不是說不再生我的氣了嗎?怎麼還……”
尋相仍是搖着頭:“我只是說相信你不會再打我,我沒有說相信你別的。”
敬德聽聞此言,身子如墮冰窖:“什麼?你還是不相信我嗎?你還是對我心存疑惑嗎?好,我答應你,公事以外,我再也不去找李世民,更不會再在他面前演什麼戲了。他相信你無辜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們另外想辦法對付,好不好?只要我們之間沒有心存芥蒂,就算他的毒計得逞,把我們都治死了,那又有什麼?死就死了,人誰無死?怕的只是我們不能死在一起,或者死的時候是各懷異心,對不對?”
尋相臉上綻放出笑意:“大哥,你對我真好。”
“那當然。這世上只有我對你好,也只有你對我好,我們不對彼此好,還會有誰對我們好?我們一直就是這樣過來的,對嗎?以後還要一直這樣地過下去,好嗎?”
“好。那麼,大哥,你一定會答應我了?”
“答應!我什麼都答應你!”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什麼?”敬德滿面的喜色霎時凝結成一臉的愕然。
“我們今晚就走,離開唐軍,回河東去吧。”尋相熱切的道,“今天大哥打了我又離開之後,我把房門在裡面反鎖了,從窗口爬出去,跑到外面,一個人躲起來,把我們的事情從頭至尾好好地想了一遍,終於都想通了。我們之間,一直都那麼的要好,從無嫌隙的,怎麼竟然會變成今天這樣子?這都是因爲我們不該降唐。這裡根本不適合我們,不是我們應該呆着的地方。河東纔是我們的地頭,我們一直都在那裡過得很好?對不對?無論只是我們兩人在路上流浪,還是在宋金剛元帥的麾下效力,那些都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光。一切的猜疑與不快,都始自我們降唐之後,始自我們離開河東之後。既然是這樣,爲什麼我們不離開這裡,爲什麼還要在這個錯誤的地方繼續錯誤地呆下去?你看,不僅是我們,還有那麼多定楊軍舊部的士卒逃亡,都證明了這一點:我們這些人,是不適合在唐軍裡生存的。我們也和他們一樣逃跑吧,永遠離開這裡,永遠不再回來,這樣我們就可以像以前那樣,永遠快活地在一起……”
“不,不行的。”這時輪到敬德連連地搖起頭來,“相弟,你太天真了,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們跟普通士卒不同,我們是將領,還是這支軍隊的統軍。普通士卒逃亡可能還沒什麼,唐軍也沒有人手與精力一一把他們都抓回來。但如果是我們逃跑,唐軍就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派出兵馬追殺我們。你知道李密嗎?那個曾經率領天下無敵的瓦崗軍就在這裡與王世充纏鬥多時的李密,他就是降唐之後又再逃跑,被唐軍追至熊耳山亂箭射殺的。你也不想落個萬箭穿心而死的下場吧?”
聽着敬德的話,尋相本來滿是熱切之色的臉慢慢地冷卻下來。聽到最後,他的臉色已變得像白天時一般冰冷:“我們不過是小人物而已,怎麼能跟李密比?唐室當然不可能坐視李密這樣的猛虎歸山,但我們只想歸隱山林而已,對他們又能有什麼威脅?何至於要殺之而後快?你說李世民要殺我們,爲的是不齒於我們之間有着這樣有傷風化的關係。但只要我們從他眼前消失了,他不就眼不見爲淨了麼?就算退一步說,唐軍真的來追殺我們,以你的武藝,用得着怕他們嗎?還是說,你根本就不想離開這裡,不想離開李世民?”
“相弟!”敬德眼見情勢又漸漸的變成類似於白天之時,不禁又是焦急,又是苦澀,“如果不是爲了你,李世民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們不要再提他了,好不好?”
尋相默然。
敬德又道:“你不明白,李密之死,是箭如雨下所致的。以他身邊武藝高強的能人之衆,他都無法逃脫,可見萬箭齊發之下,任你是多麼的神勇無敵,都是沒用的。我們確實遠遠比不上李密,但眼下我們統率的士卒逃兵衆多之事已經驚動了唐軍,他們一定會對我們嚴加監視。我們能否不爲所知地逃掉姑且不論,就算能順利出逃,他們若不趕上來追殺我們這兩個統軍將領,那豈不是等同向其他還留在唐軍的原定楊軍士卒宣佈:你們放心地跑吧,連你們統軍將領都跑了,還完全不受阻撓,你們跑掉也會沒事的!這樣一來,我們這支軍隊還有不分崩離析之理嗎?我們所部士卒多達八千人,這麼龐大的一支軍隊如果全成了逃兵,怎麼可能不大大地動搖唐軍的軍心?唐軍怎麼能容得了我們這樣胡作非爲?相弟,長春宮之事後,我就已經一直有在想逃亡的可能,但一直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而現在,更是這一直以來、最不適合逃亡的時候,你可千萬不要偏偏選擇在這個時候撞上李……呃,撞上元帥的刀鋒!”
尋相聽罷,擡眼看着敬德,道:“這麼說,你是一定不會跟我離開的啦?”
“相弟!”敬德越發的焦躁,“我不是不會跟你離開,而是我不能讓你離開。我怎麼能看着你明知前面是死地,還放縱着你任性固執的衝過去?”
看着尋相失落的面孔,敬德儘量把語氣放柔和,道:“相弟,你不要這樣心急。現在的局面也不是完全地無可挽回。我們暫且先忍耐下來,盡力在這十天之內控制住逃兵。雖然他……元帥很可能還會另找藉口來刁難我們,但現在我們也只能見招拆招。他有什麼軍令下來,我們都只能先盡力而爲地照辦,讓他對我們無從下手。能拖到什麼時候,就拖到什麼時候。實在不行,我們再逃。但只要還有迴旋的餘地,我們都不能放棄掙扎求生的機會,不能被他那麼輕易的就逼得自行走上絕路,好嗎?”
尋相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終於慢慢地擡起頭來,向着敬德破顏一笑,道:“好。”
敬德心中一陣激盪,伸手把尋相攬入懷,輕輕地吻着他的鬢邊,道:“相弟,你放心,我會竭盡所能地保護你的。你要相信我,我一定……就算拼了自己的性命,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敬德埋首在尋相的頸窩裡,因此並沒有看到,在他這溫柔的擁抱之中,在那溶溶月色之下,尋相的眼睛裡,流露出來的,卻是……森冷的寒光。
1、話說上一章,最後寫將軍的地方,初稿裡甚至寫他哭出來,諾諾說過火了些,於是就刪掉了。
2、至於這一章的最後,看過初稿的諾諾追着問:“尋相會怎樣?尋相會怎樣?”真是歷史白癡的諾諾,知道史實的人都猜得出來啦~~~~(So,這不算劇透吧?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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