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介休城
04 介休城
三天後的四月十七日,介休城頭。
尉遲敬德與定楊軍元帥宋金剛並肩站在城頭,俯視着城外集結得整整齊齊的唐軍。在那軍容整肅的軍隊最後,高高豎起一支帥旗,迎着和煦的春風舒捲招展。帥旗之下的那個少年,雖然隔得太遠,根本無法看清他的面目,但不用看他們都能猜到,那是唐軍元帥李世民。
他贏了!
宋金剛也好,尉遲敬德也好,心頭盤旋着的,都是這一句話。
只是,宋金剛想的是,李世民如此迅捷地突破他在雀鼠谷設下的重重防衛,雖然現在來到這介休城下的只是能跟得上他那駭人聽聞的追擊速度的騎兵隊伍,但唐軍大部隊很快就能陸續跟上。再加上介休一直就受着北面兩個戰略據點張難堡和浩州的威脅,定楊軍看似仍能據守的這個介休城,很快也會陷落於唐軍手上吧。介休一失,整個雀鼠谷就等同完全落入對方掌握之中,正坐鎮太原的劉武周將直接面對敵軍的威脅,再無可守之城了。在這個意義上,兩軍的勝負已然決出——贏的是城下那個少年,輸的是……他們。
尉遲敬德想的,則是三天前在雀鼠谷裡的那個賭注。儘管他已經意料到,唐軍突破宋金剛在雀鼠谷設下的佈防只是遲早的事,但他仍感到難以置信的是,這一刻竟會來得那麼的快。三天,只是三天。哪怕只是再拖上一天,賭注還算是自己贏啊。
十四日那天,宋金剛在呂州設下的第一條殿後防線,就在尉遲敬德的親眼目睹之下被李世民的騎兵衝擊得七零八落、全線崩潰。本來敬德並不負責這條防線,負責的是尋相。可是好像早就預料到這大敗一樣,他撇下大隊,孤身一騎折返呂州,只救出尋相一人。
十五日,李世民繼續沿雀鼠谷追擊了整整一晝夜,行軍二百里,接戰數十合,實際上就是邊走邊打,邊打邊走,從早一直打到晚。
十六日,李世民已追到靈石南面的高壁嶺。此前奉命繞行隱蔽的統軍川間道潛入敵後,支援浩州、張難堡這兩個據點的劉弘基,這時也統率着所屬的部隊前來會合。該處是雀鼠谷的一處天險所在,因此宋金剛親率主力在此設防,試圖阻擋發了瘋一樣追趕上來的唐軍騎兵。
劉弘基這時也拉住了世民的馬頭,勸他暫緩攻擊,說他乘勝追擊至此已是天大的功勞,但再這樣追下去就有可能危及他個人的性命安危了。宋金剛的主力大量集結在這險要之地,唐軍的主力部隊與糧食輜重卻來不及跟上運抵,跟着世民一直連續作戰追到這裡來的騎兵隊伍已經是兩天兩夜沒吃過東西、也沒睡過覺了。以此疲師追擊宋金剛這樣的窮寇,只怕是凶多吉少。
然而世民以一句“功者難成而易敗,機者難得而易失”,便把劉弘基的勸告擋了回去,揚鞭打馬繼續前行,唐軍士卒也只好緊跟其後,無人敢抱怨一句飢疲。十六日這一天之內,世民就以這一支騎兵,與宋金剛的主力在靈石附近連打八場會戰,每一場都是連番惡戰,也是連番苦戰,但最終的結果都是同一:唐軍大破定楊軍。唐軍俘斬定楊軍達數萬之衆,還獲得了千乘之多的輜重——可惜定楊軍本來就是因爲糧盡而後撤的,所以輜重雖多,都只是兵器金寶之屬,能吃得下肚子的東西最後只找到了一頭羊!
當夜,唐軍紮營夜宿於雀鼠谷西口的平原上。三天裡,李世民沒有脫下過鎧甲,一直不是在急行軍就是在廝殺。離開柏壁時隨身帶備的乾糧,也只夠第一天吃用,第二天起就都是在餓着肚子,至今已是兩天了。從定楊軍的輜重中好不容易找到的那頭羊,給扔進鍋裡煮爛了,全體將士上至李世民這元帥、下至普通一兵,同分一羹。天曉得那麼多人分食一頭羊,每個人能吃到什麼。大概能聞到一點羊騷味就不錯了。羊肉嗎?或許李世民這個最高統帥會吃到幾片的。劉弘基之類的軍官們興許也能啃上根羊骨頭……?唐軍的普通士卒喝着那碗稀溜溜的羊肉湯時也沒見到半點羊肉羊骨的影兒,大概也就只能這樣自我安慰一下了。
然後,翌日,也就是今天的十七日,李世民已經率領唐軍來到了這介休城外。
太快了,實在是太快了。
宋金剛並不是沒有想過要組織力量佈置防禦,但在這樣快的速度之下,定楊軍根本沒有時間依着雀鼠谷本來甚是有利於防禦固守的地形,建築起一些哪怕是極其簡陋的防禦工事。不,不要說建築防禦工事了,唐軍固然是不眠不休地趕上來,其實定楊軍也因此而沒有多少喘息的機會,也一樣是連睡覺吃飯都顧不上。
尉遲敬德苦澀地回想着這瘋狂的三天。在那八場會戰中,有一次他甚至已經衝近到李世民身邊,但當那臉容消瘦、雙眼通紅、殺人如麻至狀若癲狂的少年轉頭迎上他的眼睛時,他心底竟是不由自主的涌起絲絲的驚悸,彷彿感應到這少年有兇靈惡煞附了身,自己這血肉之軀是不可能殺得了他的。
他當時忽然還想到:再說,爲什麼自己要殺他呢?是因爲自己真的那麼地痛恨這敵軍的首腦,不想歸附於他、進而終生效忠於他嗎?還是僅僅因爲自己討厭品嚐失敗的滋味,不想輸了這場賭注?甚或是……不想尋相的性命是掌握在別人而非自己手上?
然後,世民那殺到性起、好似已經認不出他來的眼睛卻忽然溢出了笑意:“尉遲將軍?本帥不要在這裡跟你決戰。到介休城去!到了約定的日子,你會再見到我的!”言罷就打馬而去。他再想追上去的時候,寸步不肯稍離地護衛在他身邊的那一大羣難纏的唐軍驍將——如秦叔寶、程知節等——卻已一涌而上,把他擋隔了開去。
尉遲敬德正紛紜雜亂地想着這些往事,忽聽到身邊的宋金剛開了口:“尉遲將軍,我軍在這介休城裡還有兩萬兵馬,但良莠不齊,作戰能力不強,已非精銳之師。更兼連遭敗仗,士氣低落……”說到此處,他搖了搖頭,轉口道:“但不管怎樣,這是我們最後的籌碼了。今天我們休整一天,讓已經接連沒有睡過覺的弟兄們休息一下。明天……明天我將傾全城之兵,倚城佈陣,跟唐軍決一死戰!”
尉遲敬德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宋金剛,忽的驚覺這正值壯年的定楊軍元帥,在這三天三夜之間,鬢邊竟已冒出星星的花白,額上更是平添了好些皺紋。但他面色雖是疲乏不堪,眼中流露出的仍是堅定不屈的神情。
然而,這對敬德低落的心緒並沒起到什麼鼓舞的作用。眼前曾是慧眼識英雄、把他從草莽之中提拔起來、於他有知遇之恩的定楊軍元帥。在他看來,宋金剛曾是如此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高高在上有如神靈一般的人物。可如今,是因爲他走下了神壇,還是因爲在一個更神的人面前,他就被打回原形了呢?
“明天……”宋金剛伸手指點着城下,“我率主力從南而北佈陣,你和尋相就率兵守住城門口,以防唐軍乘亂攻入城內,斷了我的後路。”
“元帥……”敬德一邊尋思着一邊回答,“元帥有沒有想過,唐軍的目的並不是要打下介休?他們已經掌握了雀鼠谷,又早有張難堡與浩州在手,介休已成一座孤城,這裡是不是歸他們所有,有區別麼?”
“那……”宋金剛顯得困惑不已,“那李世民爲什麼還要圍困介休呢?”
因爲我跟他有賭注,說好了三天之後他要來到介休城下見我纔算他贏吧?
敬德在心裡這樣自嘲地想着。其實自己在李世民心目中,又怎麼會這樣重要?世民三天之內打通雀鼠谷,已經是大獲全勝,他人就算不來介休城下現身,也算不上輸吧。
“我想,他是非要置元帥你於死地不可吧。”敬德提出了另一個可能性,“如果元帥明天率兵出城,可能恰恰正中他的下懷,讓他可以在戰場之上就結果了你。畢竟,元帥是我軍的擎天之柱,只要元帥性命還在,李世民就無法安心吧。”
“難道爲着怕他要取我性命,我就龜縮在這介休城裡不出去嗎?正如你所說,介休城已經無足輕重,我就是躲在這裡,也不過是苟延殘喘。反正都是要死的,爲什麼不在死前拼命一搏,落得個轟轟烈烈的收場?”
敬德心中一熱,不覺脫口就說:“元帥,明天還是我負責出戰,你守住城門吧。”此言一出,他馬上卻又轉念想到,如果自己戰死沙場,那尋相怎麼辦?
宋金剛轉過身來,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你留在這裡,守住介休城。既然李世民想殺的是我,我就不會讓旁人替我出城!”
一股酸楚之意涌上胸膛,敬德連忙深深躬身,不忍再看宋金剛蒼涼的眼神:“末將……遵命。”
次日,宋金剛率領兩萬兵馬在介休城外列陣與唐軍對戰。雖然經過一天休整,但依然未有半粒米飯下肚的唐軍,在李世民的督戰之下還是鼓勇而前。李世勣、程知節、秦叔寶三員大將負責攻打定楊軍陣營的北面,翟長孫和秦武通負責攻打南面。李世勣等裝作不敵稍作後退,誘得宋金剛率兵追上去後,世民親率輕騎斜刺裡插入,把宋金剛統領的部隊從定楊軍主力中切了出來。
宋金剛見勢不妙,再想回城,卻一直被世民那支輕騎咬着不放地狂攻猛打,始終無法擺脫其糾纏。他想起昨天尉遲敬德的猜想,長嘆一聲,自知今日不可能再回介休,若再堅持下去,只怕就如敬德所言,終會被世民所殺。終於,他只是帶着幾名親兵,身不由己地往北面的太原方向逃逸而去。
尉遲敬德守在城門,看着這一切。儘管昨天已經早就預見到這樣的局面,但那又怎麼樣?事到臨頭,就像他們非得照着李世民一早安排好的劇情演繹一般。他心中苦澀的滋味更甚。落敗的滋味固然不好受,但更不好受的,是明知了,卻還是不得不按着對方的意志行事,倒似是被牽着線頭的傀儡木偶的那種滋味。
世民率領唐軍追逐着逃躥而去的宋金剛漸漸遠離了介休,餘下的定楊軍士卒如獲大赦般爭先恐後的涌回介休城裡。看着己方的敗軍像潮水般從城門口涌進來,敬德勒馬怔立在側,心頭是一片的茫然若失。
“大哥……”他忽然聽到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我們……投降吧。”他一驚回頭,只見身後站着的是尋相。在滔滔的人潮之中,尋相那絕望的眼神,格外地灼痛了他的……心。
1、諾諾說,偶寫的將軍心思細膩,與其粗魯的外形還真是鮮明的對比~~~~
2、沒法子啦,寫BL文,情感的表達是關鍵,將軍心思不細膩,哪有地方落筆寫情啊?再說雖然這一部不像《千重苦夏》那樣是小攻第一人稱,但其實大家會注意到,偶絕大部分還是在從將軍的視角來推進劇情,小李的心理活動幾乎很少涉及(上一章開頭涉及了一些些),皆因作爲小李粉,實在不宜對小李的內心世界進行直接描寫,否則會有粉絲情結造成的天雷效果的啊~~~~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