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一般晶瑩剔透的骨瓷杯上刻着年代久遠的細膩圖繪,如同說不盡的繁華與蒼涼的故事,杯口白霧繚繞,帶來一縷清淡的茶香。
“海波,我記得你一直很喜歡喝綠茶。”施雲洛坐在會客的小沙發上,笑吟吟地望着斜對面的關海波軟聲細語,“這是一個朋友從峨眉山帶回來的特級竹葉青,你嚐嚐,味道可好?”
關海波沒碰那杯茶,淡淡道:“很多習慣都會慢慢改變,我現在已經不喝茶了。”
施雲洛臉上略略一僵,復又笑道:“哦,是嗎?我倒是……”面前的人臉上的表情太過淡漠,她便沒有把那句話說完整,換了一副笑容,帶着濃重的職業氣息,也許是出於自衛,話鋒轉過,語調依舊柔軟,“我沒想到你今天會過來。”
關海波雙手交叉相握,穩穩擱在自己的膝蓋上,淡然一笑,“我也沒想到。”
施雲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一貫沉穩的心境在他面前一點一點打破。
都說富貴如浮雲,轉眼即煙消雲散。施雲洛也終於發現,那些曾經深深吸引了自己,她始終仰慕的遙不可及的繁華其實不過如此,華麗的背後盡是怨忿,計較,爭奪,算計,置身其中的人掙不脫,也逃不開,只能無休無止地周旋。
夜深人靜,當身旁空無一人,對着窗外皎潔的明月,她何嘗沒有過怨悔。
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代價,這真的是一條至理名言,她無數次苦笑過,也嘲弄過自己,然而到頭來,還是於事無補。
她承認,自己對關海波,有着交纏不清的感情,歉疚,惜憫,懊悔,留戀……在自己婚姻不如意的這兩年裡尤甚。那些本該淡化的情感隨着她對丈夫,對吳家的不滿與日俱增,濃烈的煎熬纏繞着她,焚燒着她的內心。
可她畢竟還有理智,不會貿貿然地主動與關海波聯繫,且不說吳俊良會怎麼想,即使是關海波這邊,她也沒有把握和自信:只要自己轉身,他就一定肯回頭。
他是個驕傲的人,她不是不知道,驕傲到可以爲了面子捨棄自己;也因爲要贏回驕傲,拋開專業,背水一戰,終於打開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天空。
發現陳方好,對施雲洛來說,既是一個偶然,也是她期待已久的契機,所以,她毫不猶豫地留用了她。不管陳方好可能會給她帶來什麼,她都不願意放棄這個天賜良機,――她擁有了一個可以順理成章接近關海波的理由。
如果真如她猜想的那樣,關海波對自己舊情難了,她願意立刻放下吳家的所有,義無反顧地回到他身邊,彌補曾經的傷害,也還自己一份普通人的快樂。
現在,一切如她所願,關海波現身了。
“海波,你……還在怨我嗎?”她終於艱難地切入心中期許已久的那個正題。
關海波赫然將臉轉開,不去打量她面龐上浮起的歉疚,或是幽怨。
他用心愛過她三年,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力,對於那段過去,他無法抹煞,而此刻她臉上的這些表情,在他看來,是對自己曾經珍視的美好的一種玷污。
施雲洛看不到他的反應,他沒有任何尖刻的迴應令她以爲他在動搖,“其實……這些年,我過得……並不好……”她在他面前無需演戲,既然他爲自己而來,無論如何,她都要賭一把。
關海波無動於衷地聽着,他當然明白,這些話能夠從高傲而精明的施雲洛嘴裡吐出來,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她想借此傳達什麼樣的信息他心中亦是瞭然。
他及時打斷了她,沒心思聽她懺悔,也不想誤導她,“對不起,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幫個忙。”
施雲洛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畢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話不能說得太令自己不堪,她盤算着該如何婉轉地表達才能既讓對方明白,自己又不失分寸,而關海波的這個轉折讓她有些始料不及, “……哦,什麼事?你說。”
關海波換了個姿勢,身子往前一傾,手肘撐在膝蓋上,依舊保持雙掌交握,半低着頭,淺笑了一聲才道:“我來,只是想見見陳方好。”
施雲洛坐在位子上不動,半天沒有迴應。
女人的第六感是極其靈敏的,如果之前她沒想到過,只能說是因爲她太自信了。
心境一落千丈,但她也是經歷過大場面的人,收起臉上淡淡的一層悽楚,擠出一絲笑容,有些僵硬地問:“爲什麼?”她的思維從來都很清晰,“你要見她,私下裡都可以,爲什麼要跑來我這兒?”
關海波挺起腰往後仰去,他無意刺激施雲洛,但她這次利用陳方好的行徑還是惹到了自己,他無法對她繼續保持寬容的姿態,在把陳方好“抓捕”回去以前,他有必要讓施雲洛清醒一下。
“我們之間鬧了點兒誤會,她乘着我出國,賭氣離開了公司,至今不肯見我。她的小孩子脾氣發作起來,我也拿她沒辦法。”他緩緩地訴說,無奈與寵溺溢於言表,情真意切。
短短的幾句話,足以讓施雲洛花容失色,他們曾經在一起三年,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一清二楚,再怎麼變,她也知道,他從來不會拿感情的事來開玩笑。
關海波仰起臉,朝仍在呆怔中的施雲洛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能否麻煩你請她過來一下,她好面子,當着你的面,我想,她不至於給我臉色看。”
施雲洛在這一刻,心裡的煎熬簡直可以用五臟俱焚來形容,然而,臉上的痛楚不過一閃而過,她揚了揚眉,不失大將風度地回報以一個同樣飽滿的笑容,“沒問題,你的事,我總是要幫忙的。”
她優雅地起身,返回高高在上的座位,纖長的手指在話機繁雜的鍵盤上略略停頓,找到屬於方好的那一個按鈕,撳下去,指尖冰冷。
響了很久,沒有人接,這纔想起來,方好被她派去核對資料了。換了劉原的號碼,從容地告訴她,去找方好過來,儘快。
“謝謝!”關海波依然坐在沙發裡,遠遠地向她致謝,客氣得彷彿路人。
“不客氣!”她亦如是,矜持地微笑,始終沒再從高位上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