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夫人,還是紅顏知己?...)

明妝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 這一望真有些吃驚,原來燈火輝煌處站的正是翼國公,他身邊的女孩兒不是別人,是嘉國公愛女, 應寶玥。

遇上了, 好像有點尷尬, 畢竟年三十還上湯府託付,求乾孃入禁中和張淑儀說合呢, 沒想到轉天就和應寶玥逛起了瓦市。

明妝忙把腦袋縮回去, 午盞則一臉震驚,喃喃自語着:“這翼國公, 真是左右逢源啊。”話才說完,被明妝一把拽了回來。

可是猶自不平, 憤懣道:“昨日不還和小娘子一起觀燈呢嗎,怎麼今日和應家小娘子混跡在一起了?”

明妝臊眉耷眼道:“別說了,就當沒看見吧,快回去。”

可鶴卿不幹,“今日一過,明日他還當無事發生, 照樣登你的門, 打算向你求親。這種人的嘴臉須得當場揭穿,反正我看你也不是能將就的人。”嘴裡說着, 已經策馬往燈潮處走去。到了近前瀟灑地翻身下馬,笑着叫了聲公爺, “這麼巧, 竟在這裡遇上了。”

掛在翼國公胳膊上的應寶玥見有人來,纔不情不願地鬆開了手, 不過樞密使公子全不在她眼裡,她顯得有些不耐煩,微捺着脣角,抿了抿鬢邊的發。

翼國公這算是找到了救星,好不容易能從應寶玥的魔爪底下脫身,簡直萬分慶幸。他很感激有人替他解圍,因此也格外熱絡,暗舒了口氣,牽牽袖子道:“鶴卿,你也來賞燈麼?”

鶴卿沒打算讓他和稀泥,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往後指了指,“我奉母親之命,送明妹妹回家。”說着嬉皮笑臉地“嘿”了聲,“我險些忘了,你們也認識。”

翼國公的臉忽地便漲紅了,倉惶望向不遠處的馬車,訝然道:“易娘子在車上?“

一直遠遠觀察着鶴卿一舉一動的明妝沒有辦法,只得從馬車上下來,因不往心裡去,情緒便沒有什麼波動,依舊可以掛着得體的笑,朝翼國公褔了福身。

簡直五雷轟頂,翼國公心裡慌起來,那目光也不由遊移,暗暗瞥了下應寶玥,唯恐剛纔她的舉動落了明妝的眼,自己是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

如今只求老天開眼,讓應寶玥啞了吧,別叫她再開口了,但怕什麼來什麼,應寶玥非但沒啞,還聲線宏亮,爽快地喚了聲易妹妹,“上回梅園一別,再沒見過妹妹,沒想到新年頭一日便遇上了。”

明妝說是啊,“我從乾孃家吃過了飯回來,恰巧路上碰上了阿姐。今日的燈會和昨日一樣熱鬧,我看街邊上的小食也比昨日多呢。”

應寶玥一笑,話中有話,“昨日是除舊,今日是迎新,今日的兆頭更好。這樣的好日子,妹妹怎麼不出來逛逛,居然安於在家吃飯?”

翼國公臉上五顏六色,那難堪之情簡直要流淌下來。她是從湯府回來,湯夫人應當把他昨日到訪的事告訴她了,一面打算提親,一面又讓她撞見自己和別的姑娘在一起,恐怕會讓她誤會他是個流連花叢的老手,連他的心,也變得可疑且不純粹起來。

他急於辯解,好不容易插上了話,對明妝道:“我出來遊玩,也是半道上碰見了應娘子……”

應寶玥眉眼黯了黯,轉頭衝他一嗔,“五哥是在有意向易娘子解釋嗎?是不是半道上碰見的,很重要嗎?”

這下翼國公下不來臺了,明妝頗爲複雜地望了他一眼,很快便又一笑,裹了裹斗篷道:“天怪冷的,我就少陪了,公爺和阿姐玩得盡興,只是也要保暖纔好。”說罷又欠了欠身,被午盞攙着回車上去了。

翼國公站在那裡,無端有種大勢已去的預感,他想喚明妝一聲,甚至想送她回家,可待要上前,又被應寶玥拽住了。

鶴卿看在眼裡,寥寥扯了下脣角,也不多言,朝翼國公一拱手,上馬拔轉繮繩,護送易園的馬車離開了。

翼國公失魂落魄,簡直有些想不明白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爲什麼應寶玥會纏上他的胳膊,爲什麼恰好讓明妝撞見。千恨萬恨,恨自己面嫩心軟,原本應該狠狠拒絕糾纏纔對,結果推了幾次沒能成功,就勉爲其難了。

一旁的應寶玥明知故問,“五哥怎麼了?見了易娘子,怎麼就變成這副模樣?剛纔不是還挺高興嗎,是易娘子掃了五哥的興?”

翼國公對她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做法很是憤憤,她又想伸手來夠他,被他板着臉拍開了。

“應娘子自重吧,大庭廣衆之下有礙觀瞻,不單是易娘子見了要誤會,若是半路上遇見朝中官員,宣揚起來也不好聽。”

應寶玥愕然,“我一直以爲五哥灑脫,沒想到也這樣守舊?我和五哥自小認識,我一直拿你當哥哥一樣看待,沒想到五哥竟覺得我不莊重嗎?”

莊不莊重,其實各自心裡都知道,只不過讀書人習慣給人留臉面,她問得出口,他卻不好意思默認。

嘆了口氣,他蹙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應寶玥面色不佳,眼看眉宇間烏雲滾滾爬上來,但也不知哪裡出了差錯,一晃又若無其事般,揚着笑臉往前面一指,“五哥你瞧,那盞金魚燈多好看,咱們過去瞧瞧。”然後不由分說再次牽住了他的手,連拒絕的機會都不給他,一鼓作氣把人拽了過去。

那廂車裡的午盞怔怔盯着明妝,問:“小娘子,你是不是生氣了?”

明妝乾笑起來,“我不生氣,做什麼要生氣?”

車外的鶴卿很贊同,策着馬道:“本來就是,沒什麼可生氣的,反正兩下里又沒有定親,早些看清爲人,對你有益處。”說着砸了砸嘴,“和他同行的,是勾欄中的行首嗎?怎麼好像有些眼熟?”

午盞道:“大公子,那是赫赫有名的嘉國公府千金,全上京只有你不認得她。”

鶴卿哦了聲,“人不認得,名聲倒是聽過。都說她直爽,原來是這麼個直爽法,今日算是開眼界了。”

鶴卿和芝圓一樣,對應寶玥很是不喜,倘或得知應寶玥還打過高安郡王的主意,恐怕他當場就要讓人家下不來臺了吧!

其實這樣也好,反倒堅定了她的想法,不再打算通過翼國公來對付彌光了。翼國公是個溫暖的人,正因爲過於溫暖,沒有殺伐手段,與其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不如投靠儀王,一擊命中。

馬車緩行在路上,終於到了易園大門前,明妝下車同鶴卿道別,讓他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鶴卿應了,另外也安慰了她兩句,“大過年的,不要爲那種事傷懷。等我回去同阿孃把這事說明,讓她不必再入禁中說合了,免得坑你。”

明妝點了點頭,目送他走遠,趙嬤嬤掖着袖子比比手,說:“夜裡冷,小娘子快些進去吧,彆着涼。”

返回後院的路上,她吩咐趙嬤嬤:“若翼國公再來,就替我擋了吧,說我不在,不必再見了。”

趙嬤嬤說是,一面嘆息:“原本倒是不錯,誰知道……果真爲人處世應當有度,性子太面,對誰都一樣,那就成了爛好人,反倒讓人說不出好來了。”

身邊的人都很懊喪,明妝卻頗有無債一身輕的感覺,回到房內喝了盞湯,洗漱過後,便鬆散地睡下了。

第二日鳥鳴啾啾,不知哪裡飛來一隻雀,停在她窗前叫個不休。

“媽媽……”她從帳內探出頭來,“我要穿衣裳。”

商媽媽抱着襖裙從外間進來,自己奶大的,縱是長到了十六歲,也拿她當孩子看待。麻溜地上來給她穿戴,和聲問:“小娘子今日醒得早,可是有什麼安排呀?”

明妝趿了鞋走到鏡前坐定,拿牙刷子蘸了青鹽刷牙,口齒不清地說:“回頭給我具一份拜帖,送到儀王府上去。”

商媽媽遲疑了下,疑心自己聽錯了,“小娘子是說儀王府?”

明妝“嗯”了聲,“昨日他上麥秸巷探我,今日我也該回禮,登門去瞧瞧他。”

儀王啊,說實在話兩者地位懸殊,連商媽媽都覺得有些靠不住。

可是這話怎麼說呢,男女間的感情也不是能用地位來衡量的,倘或郎主夫婦還在,家下小娘子是郡公獨女,作配一位王侯,算是高嫁,但絕不算高攀。

昨日儀王既然特意到袁宅探望,那就說明八字有了一撇,先皇后不在了,儀王也有了點閱歷,應當能作自己的主,看來比翼國公還可靠些。

商媽媽應了,“我這就讓人準備拜帖,小娘子且慢慢梳妝,回頭吃了晨食再出門。”

這裡漱口洗臉,再施上脂粉,待換好了衣裳用上一碗蕨筍餛飩,明妝就抱着她的南瓜手爐出了門。

坐上車,車簾半打起來,她吩咐趕車的小廝:“去甜水巷。”

儀王府與潘樓隔着一條街,因是爲數不多的王府,因此獨巷獨宅,十分僻靜。

從皇建院街一直往南,一炷香時候就到了,以往她不曾來過這附近,今日是第一次。車越走,越感覺到此地的肅穆,場面上來往,不覺得王爵有多遙遠,但到了人家的府邸前,方發現這種天差地隔的區別,果真與尋常人家不一樣。

趕車的小廝將拜帖送到了門上,不知人在不在,就算不在,反正已經來過了,下次若見了面也好交代。

誰知守門家僕看了拜帖,立刻便迎到了車前,隔着簾子說:“小娘子,我們殿下恭候小娘子多時了,早就吩咐下來,小娘子到訪不必通傳,即刻引進門就好。”

趙嬤嬤和午盞上前來接應,明妝踩着腳凳下來,站定後問這小廝:“儀王殿下在嗎?”

小廝說在,“朝中休沐,殿下不曾出門。”邊說邊退後一步弓腰比手,“小娘子請吧。”

進了門,門上另有婆子上來引路,把她引入了前院。

王侯的宅邸果真不同凡響,站在檐下看,雕樑畫棟構建精美,大約也有幾分禁中的風貌吧。

女使垂首接引,溫聲道:“請小娘子隨我來。”

穿過宏闊的前廳,一直引入東花廳內,這裡有各色盆栽,甚至有那日梅園裡栽種的稀有珍品。花廳四面用打磨得極薄的岫玉做圍欄,半垂的金絲竹簾將天光分割成細細的無數線。明妝在禪椅裡坐下,偏頭看外面的景緻,隱約的假山石子、隱約的細竹、隱約的梧桐。梧桐枝丫上還餘幾片黃葉,迎風微微顫動着、扇動着,似乎長得很結實,可以堅持到春暖花開。

正神遊,後面的迴廊上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走得不緊不慢。她忙站起身來,見一個身影走過半卷的簾底,還是閒散的步態,到了門前淡淡一笑,“貴客臨門,今日終於盼來了小娘子。”

他說好,指了指禪椅,“坐吧。”復又轉頭吩咐廳前聽命的女使,“把易娘子跟前的人,帶到廊亭裡用茶。”

趙嬤嬤和午盞對視了一眼,她們是近身伺候的人,又到了人家門上,一下子把她們全打發了,小娘子身邊誰來照應?可既是儀王吩咐,又不敢不從,便看着明妝,等她一個示下。

把人支開,就是要開誠佈公地商談了,這樣也好,她喜歡萬事有根底,就如做生意一樣,把條件開出來,後面的事就好辦了。

“你們去吧。”明妝道,“吃了兩盞茶再來接我。”

趙嬤嬤和午盞道是,跟着王府上的女使去了。

儀王的眉梢微微一揚,笑道:“小娘子身邊的人很審慎。”

明妝頷首,“因爲家父家母過世得早,她們一向盡心照應我,唯恐我受到不公。”頓了頓言歸正傳,“上次梅園結識了殿下,殿下臨走對我說的那番話,我一直記在心上。今日來,是想與殿下好生懇談,若是殿下願意幫我,我又該爲殿下做些什麼?”

儀王那雙長而媚的眼睛半垂着,聽她這樣直接,略有些意外地掃了她一眼。

本以爲深閨中的嬌嬌兒,縱是要來磋商,也會瞻前顧後難免扭捏,誰知她卻不是。同意了,認定了,便坦蕩地來作交換,不必遮遮掩掩,有話敞開了說。他覺得很滿意,笑道:“小娘子不必考慮那麼多,我願意替小娘子達成心願,不需要小娘子爲我做什麼。說句不怕小娘子惱的話,你是尊養在郡公府的姑娘,就算善於掌家,於我來說還是過於力微,我不會對你有過多要求。”

明妝卻不明白了,遲疑道:“以我的淺見,不覺得殿下是個注重皮相的人。在梅園相識之前,我與殿下素未謀面,實在想不出殿下幫我的理由。”

“在小娘子眼裡,一切都得有理有據?”

“是。”明妝挺了挺脊背道,“無功受祿,寢食不安,我爹孃就是這樣教我的。”

“女孩子太執着,就不可愛了。”儀王帶着調侃的語調道,“人活於世不必太通透,太通透了,痛苦加倍,還不如隨遇而安的好。如果小娘子硬要一個理由——我二十五了還不曾婚配,這算不算一個好藉口?官家很爲我的婚事着急,曾託付聖人替我挑選夫人,都被我婉拒了。我在找一個人,須得貌美,有才情,有頭腦,還要有執掌家業的手段,小娘子不正是合適的人選嗎。所以我等你及笄,等你從深閨中走出來,梅園邂逅是我刻意安排的,這樣的解釋,小娘子相信嗎?”

如果換了一般的女孩,大概真會被他的這套說辭迷惑,可惜明妝並不相信。她幕後操盤郡公府留下的那些產業,什麼樣的花言巧語和苦肉計都見識過,若說他只是爲了尋找合適的夫人人選,就願意爲她去動官家身邊的親信,付出與回報太過不對等,所有的說辭就都有漏洞了。

“彌光不是尋常黃門,殿下打算怎麼幫我?”

儀王神色輕鬆,一手撫着禪椅扶手道:“花無百日紅,這天下權力更迭,唯一不變的是血脈傳承。我若說得更透徹些……”他忽然定睛望住她,那雙眼眸深沉如寒潭,極慢地說,“小娘子聽過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嗎?彌光終有失勢的時候,我能爲小娘子做的,是加快這個進程,到時候自然將彌光擒到你面前,要割肉還是放血,全憑小娘子處置。”

如果還在糾結於他的目的,那麼聽到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時,基本就能證實她之前的猜測了。

天底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援手,放到儀王身上更是。他的出身和其他皇子不同,他是先皇后所生,地位自然在兄弟之中最尊貴。但是這種尊貴,沒有得到官家的認可,更沒有昭告天下,那麼他就需要找個有力的支柱,尤其是軍中的力量,來幫他夯實基礎。

爹爹有舊部,包括李宣凜都是他一手調理出來的,陝州軍上下愛戴爹爹,即便主帥易人,餘威猶在。換句話說,如果將她收在身邊,起碼收買了陝州的人心,到時候儀王受擁戴,身後有兵力,那麼相較於其他皇子,勝算就更高一籌。

如果他登極,一個小小的彌光還不是蠅鼠一樣,可以拿來做順水人情。因果很好理清,剩下的就是讓他說真話。

明妝站起身,在花廳中慢慢踱了兩步,邊踱邊道:“殿下深謀遠慮,願意助我一臂之力,我很感激你。我想殿下需要同盟,我也願意與殿下結盟,但結盟的條件,是推心置腹。所以殿下不如坦誠心裡的想法,明妝愚鈍,只有殿下說明意圖,我才知道今後應當怎麼做。”

然後他就不說話了,目光流轉落在自己的膝上,肘彎支着禪椅的扶手,食指在鼻樑上撫觸,半晌才道:“我說過,小娘子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在我身邊就好。”

明妝凝眉看他,“只需要在你身邊,是以什麼身份?夫人,還是紅顏知己?”

“夫人。”他篤定地說,大概因爲氣氛太凝重,重新又浮起了一個笑臉,“小娘子是易公愛女,如果只是紅顏知己,太折辱小娘子了。”

他笑起來陰柔,明妝說不出那種感覺,就是玄之又玄,不可捉摸。

而她呢,疑惑的神情裡不自覺帶着一點傲性,倔強的小臉,甚至玲瓏的鼻尖,都有種虛張聲勢的有趣味道。

如果女孩子是糕點,那麼她一定是酸甜口的,至少不讓人感到乏味,於是他實心實意地說:“我年紀不小了,確實需要一位夫人,選了好久,權衡了好久,只有小娘子最適合我。”

也好,如果剷除彌光之餘不委屈自己,那麼對她來說就是幸事。

“殿下何時能替我辦到,可否給我個準日子?”

儀王想了想道:“半年,至多半年。”

明妝的心沉澱下來,半年,她知道其中也許有風險,但誘惑太大,抓住彌光血祭爹孃,這個念頭已經足夠讓她不顧一切了。

“好。”幾乎只需一瞬,她不假思索道:“我是個孤女,勢單力薄未必對殿下有助益,殿下若是不嫌棄,就按咱們說定的行事。我可以替殿下做管事,家中一應雜事,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替殿下料理妥當,甚至殿下若需要資助,我手上有些薄產,也可以爲殿下打點。但有一樁,我不插手殿下機務政事,更不會爲私事動用爹爹舊部,如此這般,殿下可答應?”

很好,將自己最大的作用摒棄了,誰敢說易般般一般般?

但她不明白,只要她在,人情就在。世上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相信李宣凜比她更懂得這個道理。

不過實情她雖明白,他卻沒有直說,說得太透就喪失美感了,畢竟夫人立在那裡除了標榜,也是要過日子的。這樣驚人的容色作配自己,自己並未吃虧,單純就娶親而言,他還賺了。

“那麼五郎那裡……”他含蓄地笑了笑,“小娘子能回絕嗎?”

明妝不傻,沒有往自己頭上扣屎盆子的道理,便若無其事道:“我與翼國公只是泛泛之交,何來回絕一說!”

儀王道好,“小娘子這麼說,從源就放心了。眼下剛過年,禁中宴飲不斷,不是談正事的好時機,等出了元宵,我會呈稟官家,請官家派人爲我操持。”

明妝有些遲疑,“彌光是官家跟前紅人,他若是知道殿下與我扯上關係,不會設法阻止嗎?”

儀王失笑,“那於小娘子來說豈不是好事嗎,半年之期又可提前了。”

明妝這才鬆口氣,這筆生意終究是談了下來,細想之下雖有些悲哀,但她這樣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有什麼其他更高深的法子呢。

此時恰好兩盞茶已過,趙嬤嬤和午盞從廊亭裡過來,停在臺階下聽令。明妝向儀王欠了欠身,“今日叨擾殿下,我這就回去了。”

儀王站起身,又換了個家常的語調,和氣道:“往後不必這麼客氣,就叫我的小字吧。”

“那我就叫你般般?”他饒有興致地說,“你這名字很有意思,看來令尊對你寄予了厚望。”

所以更不能讓爹爹失望。她不是男兒,不能征戰沙場替父平反,只能用她自認爲對的方式冒險一試。

送她出花廳,她的鳳尾裙迤邐流淌過石階,爲這庭院平添了秀色。

女使展開斗篷爲她披上,儀王親自接過手,替她繫上了領口的絲帶。

邊上的趙嬤嬤和午盞愈發驚惶,不知道兩盞茶的工夫,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明妝雖然不自在,但還是順服地接受了,待整理好領口,退後一步向他褔了福,然後跟隨婆子朝院門上去了。

趙嬤嬤和午盞忙不迭跟上,出了月洞門朝前院走,穿過一條竹林小徑時,迎面遇上了一個打扮精美的女子。那女子眉眼娟秀,很有小家碧玉的意思,穿着一件朱纓的襦裙,腰帶系出纖細的身腰,看打扮和府裡女使不一樣。

見了明妝,讓到一旁行禮,明妝瞥了一眼便錯身而過了,倒是趙嬤嬤朝領路的婆子打探了兩句,“剛纔那位娘子,是儀王殿下貴眷?”

領路的婆子“哦”了聲,“是府上侍娘,平時侍奉殿下更衣穿戴。”

趙嬤嬤心頭咯噔一下,纔想起儀王雖未娶親,但不妨礙他身邊有通房。王侯將相府上,管沒有名分的房中女使叫“侍娘”,這等侍娘到了郎主娶親之後,一般都是要擡爲妾室的,若是小娘子當真和儀王有緣,那麼還未過門,便已經有第三人了。

可是看看明妝,她微揚着下頜,好像並未把這件事放在心上,趙嬤嬤雖犯嘀咕,到底也不能當場說什麼,回去的路上只好委婉向她提了提,“小娘子可聽到了?剛纔那女子,是儀王殿下的通房。”

明妝嗯了聲,只是靜靜坐着,再沒有別的表示了。

午盞有點着急,搖了搖她的胳膊道:“小娘子,那可是通房,將來要升妾室的。”

明妝卻看得很開,笑着說:“這有什麼,天底下的妾也不都是壞的,像咱們家惠小娘和蘭小娘,個個都疼愛我,家裡有她們,我纔不那麼寂寞呢。”

午盞窒了下,絞盡腦汁辯駁着:“惠小娘和蘭小娘都是大娘子陪嫁的女使,原就是貼心的人,所以纔對小娘子好。外人和小娘子又沒交情,小娘子不得防着點嗎……”說罷怏怏看了明妝一眼,“那位儀王殿下對小娘子有意思,小娘子答應了嗎?”

答應了嗎……算是達成共識了吧!婚姻之於明妝,沒有那麼重要,如果有必要也可拿來做交換,只要儀王應準的事能辦到就好。

膝頭的布料起了一點褶皺,她垂眼撫了撫,“我看儀王殿下挺好的,長得不俗,身份又高貴,他可是先皇后的獨子。”

照說這樣的自身條件,確實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了,但午盞顯然還在爲她擔憂,“李判說過,讓小娘子離他遠一些的……”

明妝怔了下,自己好像真的沒有將李宣凜的話放在心上。不可否認她是有些急功近利了,但除了藉助有權勢的皇子之手,她想不到別的能夠剷除彌光的辦法。

“等見了李判,我再和他賠罪。”她蜷起手,將那片撫不平的料子攥進了掌心。

其實娶了她,等同於收編陝州軍,這是儀王一廂情願的想法。只要李宣凜不那麼念舊,不那麼重情義,審度過後是否選擇站在儀王身後,完全取決於他自己。

趙嬤嬤擔憂完,倒也豁然開朗了,復又笑道:“認真說,咱們小娘子果真能嫁入儀王府,倒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讓易家人瞧瞧,他們不疼不愛的小丫頭也有好前程,小娘子身後有儀王撐腰,看他們還算不算計易園。”

明妝聞言苦笑了下,這世道就是這樣,女孩子自立太難了,彷彿只有嫁個好人家,纔算真的有底氣。

“小娘子,可要回稟外祖母一聲?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一定也爲小娘子高興。”

可這樣的親事,自己知道沒有什麼值得高興,明妝道:“等我下次回去,會親自稟報外祖母的。這事先不要泄露,人家不曾登門求親,說不定日後有變數也不一定。”

午盞皺了皺鼻子說:“梅園回來那日,我看儀王殿下就怪得很,什麼寧撞金鐘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他是拿自己比作金鐘,讓小娘子選他呢。”

一切都有籌謀,一切也都有利可圖。明妝回頭看了儀王府一眼,那府邸越來越遠……門前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一輛馬車,儀王從檻內邁了出來。小廝將人引到車前,他彎腰登上了車輦,從十字大街一路往西,看樣子是入禁中去了。

大年初二,大多數人還沉浸在歡度佳節的氣氛中,但對吃皇糧的人來說,過年過節都是小事。

儀王直入了東華門,進左銀臺門往南,有一條狹長的甬道,邊門與秘閣後的小殿相連,那就是禁中處置宮人的內衙。

因墜樓的宮女死在了官家眼皮子底下,已經不光是內廷的案子了,官家雖交代內衙審辦,儀王與當日在場的慶國公,也都有督辦之責。

從殿門上進入,這地方不知什麼緣故,總有一種腐朽的味道,儀王不自覺掖了掖鼻子,對迎上前的黃門令道:“我府裡有一盒沒開封的藏春香,回頭派個人去府裡取,各處都點上一支,祛祛這黴味。”

黃門令聽罷訕笑了下,“年前從後面閣子裡搬了舊時宮人的存檔,那些冊子都發黴了,堆了西邊半間屋子,這才氣味不雅,請殿下見諒。”

儀王調開視線,在一旁的圈椅裡坐了下來,“年三十那件案子,薛令查得怎麼樣了?官家吩咐儘快結案,畢竟當着邶國使節的面呢,發生這種事,把上國的臉都丟光了。”

黃門令吮脣道:“臣將那個宮人生前的一應都查訪了一遍,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當日可有反常的舉動,都問得明明白白,倒也沒有什麼可疑的,唯有一點,臘八那日豫章郡王入禁中,曾與她私下說過幾句話……”

黃門令正斟酌用詞的時候,忽然見儀王站了起來,猛不丁的一個動作,把他唬了一跳。

儀王含笑朝門上拱了拱手,“你來遲了,晚上罰酒三杯。”

進門的李宣凜歉疚地回了一禮,“官家打算擴充控鶴司,把這差事交給了我。我今早去了司內衙門,實在分身乏術,晚來了半步,晚上認罰就是了,屆時與殿下不醉不歸。”

儀王聽他說控鶴司,眼底輕輕飄過一絲動容,旋即道:“官家竟將這樣的重任交給了你,可見你在官家心中是中流砥柱,官家十分信任你。”

所謂的控鶴司,原本是東宮禁軍,東宮又稱鶴禁,控鶴司由此得名。

如今的政局是這樣,官家未立太子,東宮也一直空着,這回忽然要籌備控鶴司,不免讓人懷疑,官家可是要採納宰相的諫言,打算冊立太子了。

太子,多美好的字眼,皇子之中誰人不向往,只是有人勢在必得,有人藏得更深罷了,若說有誰不稀罕這個位置,纔是天大的笑話。如今官家把建立控鶴司託付了李宣凜,一切在他預料之中,極好!

虛與委蛇一番,李宣凜轉頭詢問黃門令進展,黃門令將剛纔的話又複述了一遍,末了爲難道:“事關豫章郡王,查到這裡,就不便再深挖了。我本想請殿下和公爺示下,看看這案子應當如何偵辦,恰好今日二位來了,就請拿個主意吧,是繼續查,還是到此爲止,尋個由頭,把案子結了。”

儀王看向李宣凜,似乎也如黃門令一樣爲難,“事關大哥,這案子倒果真有些棘手了。若是繼續查,恐怕會傷了大哥體面,若就此結案,官家面前只怕不好交代……俞白,你的意思呢?”

李宣凜笑了笑,“我不過是協助殿下,案子應當了結還是繼續,要聽殿下的意思。但依我之見,這事鬧得很大,且墜樓的內人是賀觀察的女兒,倘或這件事沒個交代,賀觀察當朝上書,就愈發不好辦了。”

儀王蹙起的眉宇慢慢展開了,頷首道:“你說得對,雖要顧全大哥,也不能讓賀觀察夫婦含冤。官家禮重臣僚,豈能爲了皇子威儀,就讓一條人命不了了之。再說大哥未必與這件事有牽扯,我們在這裡爲難,卻是杞人憂天了。”

李宣凜說是,心裡明白,這樣的安排才合乎儀王的心意。

儀王轉頭吩咐黃門令:“我和公爺的意思,薛令都聽明白了嗎?繼續查,不便直問大哥,就繞開他,或是從身邊的人着手也無不可。”

黃門令有了主心骨,就知道接下去應當怎麼做了,拱手道了聲是,“只要沒避諱,案子不難查,再給臣五日,五日之後,臣一定還賀內人公道。”

儀王說好,案子談完了,就該論論私交了。他輕輕探手引李宣凜,一面邁出門檻,一面笑着說:“你還記得小時候那個騎馬就哭的向子意嗎?如今他在鄧州做團練,這幾日回京過年,我把他也邀上了。咱們不像少時了,長大後各有各的前程,好不容易能聚上一聚,且喝一杯吧,年關一過又要各奔東西,再想碰頭,大約又是多年之後了。”

李宣凜道好,“當初蒙殿下不棄,讓我跟着大家一同練騎射。”

他的出身並不好,父輩不能襲爵,他也不是正室夫人所出。原本他上面還有一位兄長,但這位兄長十三歲那年夭折了,他才記在嫡母唐夫人名下。唐夫人待他不親厚,甚至對他破口大罵,說該死的人是他。父親雌懦懼內,生母敢怒不敢言,他那時便立誓要闖出一片天地來,因此憤然離京,投奔在四鎮節度使易雲天門下。

一晃多年,再想當初,也不過輕描淡寫。李氏宗親再不濟也能入禁軍任職,因此上京有專門的馬場供他們練習,儀王對於他,從來算不得照拂。

隨口的客套話都是場面上應酬,一個說得真切,一個也敢領受,親兄熱弟般並肩走出了內衙。

儀王望着筆直的甬道,終於將話題引到了明妝身上,“今日一早,易娘子來我府裡探望,真叫我受寵若驚。那日在梅園,我就對她一見傾心,那時五郎也青眼她,倒弄得我縮手縮腳,不敢造次了。”

邊說邊瞥了一旁的李宣凜一眼,果然見他微微怔愣了下,儀王笑起來,“怎麼?很讓你意外麼?”

李宣凜斂了斂神,解嘲道:“出生入死未讓我意外,這件事倒確實出乎預料。以殿下的爵位,上京什麼樣的貴女不能作配,爲什麼偏看中她呢?”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看中她,就是看中了她背後的陝州軍。

不過話要說得委婉些,急吼吼樣子不好看,儀王道:“上京貴女雖多,卻沒有一個像她一樣。你不覺得她不容易嗎?小小年紀要支撐家業,據說易家的族親還在打她的主意,我懂她憐她,也實心的愛慕她,畢竟這盛世容華難得一見,你我都是男人,說不重色,太虛僞了。再者,咱們交好,你又禮重易公,日後你要回安西四鎮,有我照顧她,你也好放心。”

話很漂亮,但難掩用心,都是宦海沉浮的人,誰能窺不出其中用意呢。

李宣凜笑了笑,負手道:“確實,易公對我恩重如山,他的遺孤,我應當多加照應。”略頓一下又問,“那麼殿下是打算提親了嗎?易娘子怎麼說?”

交易做得很爽快,但不能說真話,儀王道:“早前她對我不假辭色,今日態度方好一些,我是想提親,又怕她覺得我唐突……再過幾日吧,多來往幾回,等她點頭了再提親,也不至於落個威逼的罪名。”

李宣凜頷首,沒有再說話。前面就是左銀臺門了,出了那道門,外面來往的內侍宮人多了,不便多說什麼。待出了東華門,各自的車輦在護城河對岸等着,到了車前拱手作別,儀王道:“酉時,潘樓,可別再遲了。”

李宣凜道好,比手送他先上車,目送他走遠,方回身登上了自己的車輦。

駕車的七鬥仰頭問:“公子,咱們是回家,還是去旁的地方?”

回家……那個家委實沒有讓他感覺到半分留戀,若不是怕落個不孝的口實,他早就另建府邸了。

捏了捏眉心,“去殿前司衙門。”控鶴司和殿前司關係匪淺,控鶴司的禁軍,都是從殿前司班直中挑選出來的世家子弟。

“可今日是初二,殿前司指揮使恐怕還在走親戚呢,公子現在過去,未必遇得上人。”

李宣凜這纔想起來,自己一忙就忘了日子,眼下正是滿朝休沐的時候,沒有要事,誰會在職上。

復又思量,他還是發了話,“去易園。”

李霽深剛纔的旁敲側擊,着實讓他覺得不安,明妝的態度之所以轉變,大概就是因爲他們在袁宅外那場不常見的茶局吧。

雖說這事不該他管,但不能袖手旁觀,一路上斟酌措辭,軍中的鐵血手段對付女孩子不適宜,好像除了語重心長談一談,沒有別的辦法。

到了界身南巷,下車後整理冠服,讓人進去通傳。不多會兒明妝親自迎了出來,站在門前招手,“李判,快進來坐。”

她還是小時候一樣的性格,熱情洋溢,對親近的人不設防。越是這樣,越讓他擔心,大將軍夫婦不在了,誰能讓她在情竇初開的時候再三思量?

暗歎一口氣,他提袍邁上了臺階,午間的日光明亮,明妝眯眼望向他,今日他穿一件青驪的襴袍,腰上玉帶束出了窄腰,越發顯得人利落修長。可是看見他,她心裡不免七上八下,自己藉助了陝州軍的勢力,換來想得到的東西,如今陝州軍已經不是爹爹的了……

不過這種隱約的牽絆其實並不足以放到檯面上理論,畢竟她日後嫁誰都有這嫌疑,除非像姑母說合的親事那樣,找個九品小吏。可九品的小吏,如何幫她扳倒彌光?

所以不要有負罪感,她握了握袖中的拳,把人引進了門,讓午盞上茶來,一面笑道:“我以爲你今日要訪友呢,還是李判拿我當朋友,順便也來訪一訪我?”

他仍是一貫自矜的神情,微揚了下脣角道:“我剛從禁中出來,原本想去殿前司的,忽然想起今日休沐,就來看看小娘子。小娘子出過門嗎?這麼好的天氣,不去外面走走?”

明妝知道他這樣問,必有他的用意,儀王先前應當是進宮了,他們在禁中遇上,儀王怎麼能不借機向他透露。

再來隱瞞,沒有必要了,“我上半晌去了儀王府,拜會儀王殿下……”說着望過去,囁嚅道,“我沒有聽你的話,李判哥哥,你會生我的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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