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es for Hundred Years
注:4月3日,病人在寫完他的故事第十章的第二天,又寫了一個第十章。兩個故事自相矛盾之處甚多,與之前的九章的連貫流暢完全不同。我們本來以爲這是他開始神志不清、思想混亂的表徵。但隨後幾天的觀察發現,他每逢單日寫作原來的故事,每逢雙日卻接續4月3日所寫的故事,新寫作一個故事,新故事的發展和老故事在第十章之後的推進完全不同。兩個故事之間彼此矛盾,其交匯點或者說分岔點就在第十章。
兩個故事的第十章前面的內容基本相同,但從艾西卡回去救鎮長開始,故事的走向明顯不同了。原先的第十章中他和弗雷德從井下地道離開了黑水鎮。第二個故事中他並沒有離開。之後每隔一天,他都續寫這個故事。人物命運和結局也大不相同。但根據我們的研究,兩個故事都應該是病人的杜撰。後一個故事可能與他的精神疾患有着同樣密切的關係,因此我們將這部分內容如實呈現如下。
神奇的是,病人在單日完全不記得寫過的第二個故事,在雙日也完全不記得寫過的第一個故事。他已經呈現強烈的人格分裂症狀。爲防止病人在看到自己寫作的另一個故事後產生過於強烈的刺激,造成不可逆的精神傷害,因此我們並沒有讓他同時接觸兩個故事。
但爲了讓讀者更好地瞭解病人,也更好地理解我們最後出具的診斷報告,我們將第二個故事原封不動地呈現在這本書中。並仍按照病人親自書寫的第二個故事的章節編排,爲與第一個故事相區別,我們姑且將本章命名爲第10’章。
……(前略)外面雖然天寒地凍,但我心中的矛盾之火讓我五內俱焚。諷刺的命運啊,硬是把凱茜和艾西卡放在了天平的兩端,讓我二者擇一。追?還是走?我知道無論哪一個選擇,都會讓我的世界就此不同。我的人生將以此爲分叉點,演化出不同的命運。
“這是什麼?”弗雷德撿起艾西卡留下的小包。“骨笛?”裡面包着的,就是初遇艾西卡時她所持的母親的遺物骨笛。斷裂處已經接好,淡淡的黃色,在黑暗中看來,似乎發出淡淡的幽藍色的光輝。我猛然想起艾西卡的母親芙羅拉,和鎮長在日記中對患上失魂症之後的芙羅拉最後日子的記載,還有日記裡野貓殘害老鼠的殘忍畫面,以及我在夢境裡經歷的食靈者吞噬靈魂的痛苦體驗,頓時浮上心頭,艾西卡也會遭遇這樣可怕的事嗎?霎時間我心念已決。
“弗雷德,我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你帶凱茜從井下的地道走,請你帶她到安全的地方。我去追艾西卡。我還是不能丟下她不管。”
弗雷德鷹隼一樣犀利的目光盯着我的雙眼。我一點不讓地回望他。
“看來你已經想好了。好吧,我答應你,”弗雷德從我背上將凱茜接過,背在自己身上,“我會救凱茜去我們的營地,並請長老救她。你放心吧。”
“謝謝你,弗雷德。”我感激地說。
“謝謝的話等下次見面時候再說吧,”他伸出手止住我,把艾西卡的骨笛遞過來,把自己的槍插在我腰間,“艾西卡是我的朋友,也是佩蒂最鍾愛的小妹妹,請你……請你也務必救到她。”
“我會的。”
我伸出手和他緊緊相握。向着艾西卡剛纔離開的方向追去。
寒冷的夜風吹得我面孔生痛。我沿着原路返回,路上並沒有遭遇追兵。但黑水鎮靜得出奇、讓人感覺毛骨悚然,似乎到處充滿了危險。庫羅茨、傑伊的僱傭軍,還有看不見的食靈者們好像都潛伏在黑暗裡,衝着我獰笑着。我心裡不禁想道,我將女兒託付給別人,自己爲了一個相識不到一天的女子以身犯險,值得嗎?我爲什麼願意爲了艾西卡回來?僅僅是因爲不忍?歉疚?或者……艾西卡的音容笑貌出現在眼前,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是如此讓人覺得難忘。我凜然危懼,難道我對她產生了什麼特別的感情?她比我小十多歲,甚至比凱茜大不了幾歲。我怎麼能對她產生什麼感情呢?而且她奮力救我,一是出於正義感,二是希望我能幫助他們,而並不是對我個人另眼相看。我不能自作多情啊。我這是怎麼了,雖然說在沒有妻子的空窗期,怎麼能對她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子胡思亂想?難道是所謂吊橋效應?在危險中會產生對異性感到怦然心動的錯覺?真以爲自己是電影中的男主角嗎,我自嘲道。
話雖如此,但我覺得她似乎真的激發了我內心的什麼東西。讓我忽然年輕了,讓我不再是那個埋頭做實驗、疲於應付各種課題考覈、到處開會講幻燈片拉關係混圈子的大學教授,也不再是深夜一個人無所適從、感覺虛度歲月但又無力改變的頹喪的中年大叔。和她在一起,我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充滿力量,處於再困難的境地都不會輕言放棄,就算面對再強大敵人也會奮力周旋的熱血青年。
我沒有逃走,而是選擇回來救艾西卡,換成以前的我,肯定不會做出這樣的選擇。這樣不理智的一時衝動,對於遇上艾西卡以前那個世俗而精明的我,是不可能爲之的。完全任性而爲,相信自己可以改變一切,對,這種感覺,就像……就像我大學時那樣。那時我很年輕單純,喜歡冒險,也很容易衝動,我看不慣世界上一切不公平的事情,不接受任何違揹我信念的事物。我參加各種遊行,抗議**和司法的不公正,抗議種族歧視,抗議虐待動物,經常在校園集會上發表演講,也曾經膽大包天地揹包跑到原始森林,後來迷路了整整三天才走出去,還去過北極,挑戰過珠峰,在非洲原始部落和美洲叢林裡隱居,做過種種後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那時候,雖然自己經常整得一身傷痛,也經常被人指指點點,覺得我不務正業,但我喜歡那時候的自己。遇上艾西卡,這短短的一天,和她歷經了各種冒險,那種年輕時的冒險記憶又回到我的身體裡,我感覺雙腿充滿了力量。
我看見了艾西卡。她瘦弱的背影白衣飄飄,在夤夜中看來就像山野間的精靈。她聽見我追上來的腳步,回頭看見是我,愕然停步:“是你?你怎麼會回來?”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我把凱茜託付給弗雷德,讓吉翁長老救他。”
她的表情陰晴變換,“我希望你幫助長老實現計劃……雖然我不知道計劃是什麼,但長老一直在等着你這樣的一個人的出現。幫我們挽救族人,解除詛咒。你如果因爲我而失陷在鎮上,那我就是所有黑水族人的大罪人了!”
我直視着她的眼睛,“艾西卡,對我來說,人的生命是不能用大與小來衡量的。拯救你們族人固然重要,但讓我眼睜睜看你犧牲,我做不到。犧牲一個人,挽救大多數人,就算全世界都認爲這樣是對的,我也只順從我自己的心意去行事。拯救黑水族、解除詛咒的事情對我來說過於重大,我只知道我想救你,不能讓你隻身犯險。我想凱茜也會支持我的選擇的。”說完,我把她的骨笛連着外面的包裹一起還給了她。
她好像第一次認識我那樣,深深凝注着我,隨即點點頭,接過骨笛放進懷中:“好吧,其實長老說的計劃的事情,我也不懂。真要把拯救族人的重擔交給我,我只怕也無法勝任。我和你一樣,只想順從自己心意行事。走吧,咱們走大路去我家,地道只怕已經被發現了。我們回去看看爸爸他們怎麼樣了。”我們腳下絲毫不停,她又對我說,“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剛纔的感覺……很像我小時候的爸爸……媽媽死後他慢慢變了,成了現在的那樣,冷峻嚴厲,好像一個人把全部都承擔了,他無論何時,都讓人感覺到他承受了太多、肩負了太多,反而迷失了本來的他……”我想到鎮長的日記,確實從芙羅拉死後,鎮長就開始一個人默默承受一切,不再是原來那樣充滿英雄氣概、天不怕地不怕、百折不回地要改變黑水族的那個青年裴恩了。不過就在剛纔,他決定保護我們、和傑伊一拼時,他的豪情似乎回到了他身上。我又感覺到那個年輕的裴恩。
我們已經看見了鎮長家的屋頂,不知何時艾西卡拉住了我的手,“我很怕,害怕爸爸他們已經……”
我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掌輕輕回握着她的手。
我們躲在暗處觀察,鎮長家一片漆黑、一片死寂。沒有敵蹤。我和艾希卡溜到鎮長家門口,門口的臺階上和宅子的圍牆裡躺着多具屍體,紅衣屍體和黑衣屍體雜陳交錯,讓人覺得一陣反胃。房屋的正門被炸開,牆壁已經變得千瘡百孔,我們避讓開地下的屍體,進入大廳。
我們摸着黑走去。突然艾西卡一聲輕呼,接着她自己捂住了嘴,低頭看着地下。周圍似乎沒有敵人,於是我打開手電照向地面,一個人倒在血泊裡,正是那個魁梧的多姆,他已經喪命,但仍然雙目圓睜,嘴角邊溢出鮮血。他手裡還握着散彈槍,他面前倒着兩個穿着紅衣服的人,兩人已經被散彈槍打得血肉模糊。接着我發現,滿屋子都是屍體,有穿着黑衣的庫羅茨的,還有七八個穿着紅衣服的人的,也有穿着黑水族傳統服飾的,這些人應該是鎮長的人。他們都已經死去。大廳裡面的血水變成粘稠的油漆一樣的液體,血腥氣濃厚得讓人窒息。艾西卡渾身顫抖,她一個一個檢視屍體,沒有看見父親。但這些人中有很多她父親的多年老友,也是看着艾西卡長大的,艾西卡輕輕啜泣着,給仍睜着眼睛的屍體合上雙眼。
突然間,聽見裡面傳來一個聲音:“艾希?是你嗎?”
“爸爸!”艾西卡狂喜的聲音傳來,“你沒事太好了!你受傷了嗎?”
我看見艾西卡從死屍堆裡扶起裴恩鎮長,他渾身是血,不知是否受傷,但他聲音虛弱之極。我趕快幫着艾西卡扶他起來。鎮長坐在樓梯的臺階上,背靠扶手。他深吸兩口氣,說道:“傷不很重,右邊肩部中彈,失血過多,但還不致命。左腿膝蓋也被擊中了,不能走路。他們以爲我死了。剛好有人從外面偷襲他們,於是他們匆忙撤走了……”
“魯德叔叔,是魯德叔叔從外面偷襲他們的吧?!”
“唉,魯德以爲我們都死了,他肯定是決意爲我們報仇。只怕他也凶多吉少。還有活着的人嗎?”
“沒有了,鎮長。”我答道。
他長嘆一聲,落下淚來,“這些都是追隨我多年的好兄弟、好朋友。他們相信我能帶領他們擊敗傑伊和長老會,擺脫食靈者的詛咒,讓黑水鎮恢復和平寧靜……但我一直讓他們失望。”轉向我們,“你們怎麼回來了?你們要是被抓了,他們的犧牲算是什麼?”鎮長頗爲惱怒。
“爸爸,我放心不下你。我們回來救你。”艾西卡一邊說,一邊找到自己的醫藥箱,給父親裹上胸口的傷口。
“我老了,居然要艾希來救我……但你們來了又能做什麼,傑伊的紅衣僱傭軍‘阿卡茨’兇悍至極,你們只是自投羅網……”鎮長劇烈地咳嗽着。
艾西卡囁嚅道,“我本來想,你如果受傷或者被擒,我可以和傑伊做個交易……”
鎮長本來灰暗的眼神忽然變得犀利,他瞪着艾西卡:“艾希,你永遠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我就算死一萬次,也不會讓你去做那種事。傑伊是個魔鬼,他恨我入骨,你落在他手裡,會慘不堪言。就像那時候的佩蒂……”
他忽然問道:“和你們一起的弗雷德呢?”
我答道:“他先走了,送我女兒去安全的地方。”
“我愧對他,佩蒂的死我有很大責任。他恨我是應該的。”他一手撫着傷口,追憶道,“當時他們逃跑,我帶人追上了他們,佩蒂哭着求我放過弗雷德,我實在不忍心。就抓了佩蒂,放了弗雷德。我本來想把佩蒂交給她父親吉翁,但等我回到鎮上,沒想到傑伊提前一步,把我包圍了,逼我交出佩蒂。我無奈之下只好把佩蒂交給他。等我找到吉翁,組織人手去找傑伊要人的時候,卻已經有人在街上發現了神智不清、衣衫不整的佩蒂。傑伊這個畜生居然……居然**了她,又給她灌下漱靈餐……那時的佩蒂的樣子,我終生也不能忘記。吉翁一言不發,帶着佩蒂走了。從那天起,吉翁就帶着佩蒂離開了鎮上,到湖邊居住。”
艾西卡聽到佩蒂的遭遇,潸然淚下,“弗雷德一直不告訴我……佩蒂姐姐居然最後是這樣悽慘……”
到此我才知道佩蒂是吉翁長老的女兒,也知道了弗雷德、佩蒂、鎮長還有吉翁之間曾經居然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弗雷德看見鎮長和傑伊時候的仇恨我完全理解了。弗雷德應該後來從吉翁那裡帶走了佩蒂,過了最後兩年只有他們兩人的時光。
“艾希,你要知道,傑伊是個無恥的好色之徒,而且和我有深仇大恨,你萬萬不能落入他手中。”鎮長對艾西卡說道。
我忽然想到現在不是聽鎮長追述往昔的時候,催他道,“鎮長,咱們還是先轉移吧。萬一傑伊他們回來……”
鎮長搖搖頭,“我現在無法自己行動,傑伊應該現在在忙着搜捕我的追隨者們,應該不會回來這裡。這裡反而相對比較安全。”
鎮長說的有道理。突然我想起一件事,冷汗直冒。“鎮長,我想問您,傑伊真的是全知全能,擁有神力嗎?我和艾西卡在倉庫和您家中藏身時,兩次被傑伊發現。他是怎麼做到的?似乎除了神力都不能解釋!如果他的神力知道我們在這裡怎麼辦?”
艾西卡同意道,“我們一直猜想,傑伊和長老會可以操控食靈者,因爲他們可以利用饗靈節的靈餐剷除異己,所有族人一起分飲靈餐,他的擁護者們沒事,只有他們的反對者們受害……”
鎮長說道,“我們族人一直將長老會告知我們的食靈者的事情當爲理所當然,分飲靈餐、成爲食靈者的犧牲也成爲我們信仰神靈的方式。傑伊一直宣稱可以與食靈者溝通,獲得了神力,我卻不相信他說的。近年來,我暗中調查過食靈者的真相,發現了驚人的事實。”
“艾西卡,你去我房間,打開第二個抽屜,有個黑顏色的本子,”艾西卡拿來了本子,“這裡面記錄着我近些年暗中查探的結果。有很多你們不知道的事情。詳細的都寫在裡面。你們以後看看就知道了。但我可以非常確定的是,傑伊沒有神力。他發現你們,應該是靠他遍佈全鎮的眼線……或者什麼監控攝像機之類的東西……曾經有人告訴我傑伊在自己的臥室裡安裝了計算機,並在鎮上各處安裝了攝像裝置,監視人們的一舉一動,”他說着搖搖頭,諷刺地笑道,“傑伊試圖控制黑水鎮上的所有人,監視所有他的反對者,所以他雖然對一切現代文明的產物深惡痛絕,但仍剋制着自己每天守在監控計算機前面盯着全鎮人的一舉一動,真是可笑……”說着,鎮長翻到日記的其中一頁,把本子交給我。
藉着手電的光線,我看見上面的文字,我輕聲念道:
“我得知了可怕的事實。我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東西原來竟然都是謊言。我感覺自己和族人就像愚蠢的綿羊,被人玩弄了幾十年。昨晚有個叫孔帕的人來找我。他是黑水族人,是傑伊手下的庫洛茨,已經跟隨傑伊多年。他有重要的事實要告訴我。他說,在黑水鎮西邊的山裡,靠近大壩的地方有一個秘密工廠,厄庫家長期在那裡種植着大量的漱靈花,生產着某種藥物。這種藥物無色無味,只要很少的劑量就有讓人產生強烈幻覺的作用,劑量稍大就會對人造成精神上的永久性傷害,讓人變得癡癡傻傻,一兩年內慢慢死去。進入工廠如果不戴防毒面具,暴露在這種藥物的蒸汽中都會讓人癲狂不已,如同禽獸。孔帕說,他萬萬沒想到,傑伊居然將這種藥物用在無辜的遊客身上。他發現,傑伊在饗靈節典禮上,提前將毒藥下在遊客們使用的碗裡……我聽了孔帕說的,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然是這樣?我一直認爲所有人喝的漱靈餐是一樣的,是由食靈者選擇犧牲品,難道這些都是謊言?厄庫家宣稱他們得到神授旨意,讓遊客代替族人成爲犧牲,難道也是杜撰出來的?”
“孔帕告訴我這些後,又說道,他和他的父輩一直作爲厄庫家的傭人,但並不知道這些秘聞。他是偶然從生產毒素的阿卡茨的對話中看出端倪的,後來又經過長期留心,才得知了這些。之後他向我告辭,沒過多久我聽說他離奇死亡的消息。後來我多方探聽,原來這是厄庫家族代代相傳的最大的秘密,他們家族古書中記載,漱靈花可以導致人產生幻覺,用一種秘方提取、濃縮其中的毒素,其效果更強,可以讓人得上失魂症。”
“厄庫家在潰壩事件之後,認爲考特家試圖改變黑水族生活方式的行爲是導致災難的源頭,黑水族必須保持傳統的信仰和生活方式,不能接觸現代社會,爲了加強對黑水族人的控制力,排除異己,維護傳統,厄庫家開始按照古書中的秘方提煉毒素,並編造食靈者的謊言,讓人們畏懼神靈,聽從厄庫家族的擺佈。其實只是他們偷偷將毒素下在那些他們想除去的人的漱靈餐裡,造成食靈者選擇祭品的假象。爲了讓人們畏懼食靈者,他們還自己炸燬大壩,造成第二次潰壩事件,將反對者害死。甚至第一次潰壩,都有可能是厄庫家暗中操縱的。”
看到這裡,我被事實震驚了,問道:“事實真的就是這麼簡單?漱靈餐就是一種嗎啡、鴉片或者致幻劑之類的物質嗎?沒有食靈者的存在?”
鎮長失笑道,“我以爲你這樣來自現代社會的人不會像我們族人這樣迷信,想不到你也這麼容易輕信啊?我查過資料,在三千年前的印度,就有一種毒蘑菇可以產生近似的效果,在當時被用作宗教儀式或者巫術……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背後,都有可以用科學解釋的根源,這不應該是現代人的共同信仰嗎?”
我感到臉上發燒,想到自己的科研人員身份,不禁感到慚愧,自己是怎麼了?爲什麼沒有往漱靈餐是毒藥的方向去想呢?可能是因爲我自己的詭異的夢境,以及黑水族故老相傳的鬼神傳說的暗示……更重要的是,厄庫家近百年來精心製造的幻術—讓人們相信有食靈者的存在,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鎮長好像看穿我心思似的,點點頭,“魔術拆穿了其實都不值一提……這是厄庫家的幻術,他們要讓人信服食靈者的存在,就要造成人們無法理解的現象—就是你們所說的,全族一起分飲漱靈餐,但只讓他們的反對者、對食靈者的存在公開質疑的人們得上失魂症,這就是幻術的關鍵。當這種現象屢試不爽,人們就會被矇蔽,似乎這種力量是超自然的,有自身意志的,是凡人無法理解的。人是多麼容易輕信的動物啊,把謊言當成信仰……漱靈花之毒其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心,想象一下吧,厄庫家爲了維護黑水族的傳統,守着這個一句話就能說清的秘密上百年,他們要有多大的執念,讓所有族人和知情者不能外泄,讓執行下毒的人不能出任何紕漏,還要成立秘密組織暗殺那些反對者和僥倖沒有中毒的人,顯示食靈者的力量是無可抗拒的。所以,你們這些逃羊的存在纔會這樣不被容許……你們挑戰的是他們信仰的權威……”
想到厄庫家的執念,這是怎樣的迷狂啊!“這個家族的人都瘋了!”我不禁感到一陣寒噤。他們的瘋狂比毒藥可怕多了。
“是啊。他們都是些瘋子。厄庫家甚至不惜對自己家族人下手,他們本家和分家原來有好幾支,但百年間彼此爭奪漱靈花之毒的掌控權,自相殘殺,到傑伊父親那一代,已經人丁稀少,傑伊父親更是罕見的辣手人物,他用毒藥親手將自己家族的人全殺光了,只剩下自己和兒子,他認爲這樣才能守住秘密……”鎮長嘆道,“這也許是厄庫家族的宿命吧。他們掌握的漱靈花之毒和食靈者的秘密,就像是雙刃劍,幫他們除去敵人,自己也是鮮血淋漓,半人半鬼……”
我似乎看見了這個受詛咒的家族百年來的罪惡史,也看到了他們百年的悲慘史,如果我沒有和艾西卡回來見到鎮長,我又怎能想到自己這次在黑水鎮的超自然的靈異體驗,其實背後是這樣血跡斑斑、陰風陣陣的故事?
艾西卡問父親道,“難道他喝了漱靈餐沒事是因爲傑伊下毒失敗?”我也有同樣的疑問,一起看向鎮長。
鎮長向我說道,“應該不是,他們精心設計,其手法應該是經過無數次演練的,執行的都是傑伊的心腹…..以保證讓每個遊客都喝了下過毒的漱靈餐。沒有得失魂症可能是你對這種毒藥免疫,不受其影響。因爲每個人中毒後反應不同,你女兒的昏迷可能也是其中一種表現。”
如果凱茜也是中毒,那怎麼辦?“中了這種毒怎麼辦?醫學有辦法解救嗎?”我急問道,艾西卡也同樣地問父親,她和我一樣關心凱茜。
“據我所知,中了這種毒素的,一夜之後就得上失魂症,你女兒的情況我聞所未聞……這種毒素是否有解毒的方法,可能傑伊知道,如果咱們能打倒他,或許能得知解毒的辦法。”
我無奈地搖頭,擊敗傑伊,依靠現在的我們,只怕很艱難。該怎麼辦呢?我實在想不到好辦法。只能嘆一口氣,繼續讀日記,“厄庫家族把生產毒素的工廠建在大壩的密林裡,由他們家族的人守衛,並生產毒素。到了傑伊這一代,他僱傭外部人成立‘阿卡茨’紅色使者,由他們生產毒素。他甚至還命阿卡茨在外作惡,把毒素作爲殺人工具謀財害命,趁機聚斂財富……”
“知道了這一切,我恨不得馬上去找傑伊,爲這些被害死的無辜生命討回公道,還有我心愛的芙羅拉,她也是被當時的長老會毒死的!還有佩蒂!還有太多太多的人!當我怒不可遏地拿起槍,準備去消滅這些害人的惡魔的時候,我想到了自己力量的不足。我不是傑伊的對手。他建立了傭兵部隊阿卡茨,還有衆多的庫羅茨爲幫手,我只有寥寥十數人的追隨者,而且,對食靈者的恐懼和信仰已經深入族人心中,就算我站在鐘樓上向全體鎮民公開傑伊的秘密,他們也會很難相信我的一面之詞吧。人就是這樣的生物,當一直在一種信仰體系下生存成爲習慣時,當出現顛覆性的事物時,他們不會用自己的大腦和理性思考,而是下意識地抗拒它、甚至抹殺它,以證明自己的信仰不是虛假,自己的存在不是虛無。他們會支持我嗎?我不確定。”
“我必須積蓄實力,獲得更多的人的支持。就像吉翁當年告訴我的,實力不足時只能隱忍,等待時機。我決定發展自己的勢力,不光要在下層民衆中爭取支持,也要在庫羅茨中建立自己的地位,將來纔有希望和傑伊分庭抗禮。萬能的魅珈宓女神啊,請再給我一些時間!我必須忍一時之痛,爭取更多的人,再和傑伊決一死戰!”
“鎮長,我以爲你不信神了。你還相信魅珈宓女神嗎?”
鎮長斷然道,“這是宗教,和食靈者的迷信完全不同。魅珈宓女神在我們心裡是保護之神,是創造之神,她代表了博愛和犧牲的力量,她會給我們勇氣,她不在黑水湖裡,她在我們每個人的心裡。”
我驚訝了。這位黑水族的男子,他對宗教、科學、人生的認知和理性,遠遠超過了我這個大學教授。我自己曾經在教會學校讀書,一直對上帝充滿信仰,上大學後接受了無神論思想,習慣了現代化的生活之後,宗教之於我已經相當遙遠。我常常自問,人真的需要宗教信仰嗎?但看到鎮長,他的勇氣與堅忍,對族人和黑水族傳統的愛,完全在理性的範圍內,沒有變成迷狂。他的情感和信仰,是如此統一,理性之光和信仰之光在他身上完美融合。
艾西卡似乎對這樣的父親早已習慣,並沒有注意到我對鎮長油然而生的敬佩之情,她憤憤然道:“原來就是這麼簡單?根本沒有食靈者,沒有詛咒,這些謊言都是編造出來威嚇黑水族一般民衆的!厄庫家族的罪惡歷史已經持續了百年,他們毒害族人、剷除提倡讓黑水鎮接觸現代文明的異議分子,然後爲了圓謊又毒害遊客,加深族人對食靈者的敬畏,並趁機斂財!這些人簡直是史上最該下地獄的罪犯!”
我對鎮長說道,“不錯,鎮長,爲了救凱茜,也爲了替死去的人出口惡氣,我決定不再倉皇逃命,請讓我參與對付這些惡徒的計劃吧。鎮上您還有支持者們吧,咱們去找他們,請求幫助。”
鎮長搖頭。“沒用的。剛纔我受傷倒地,傑伊以爲我死了,我聽到他吩咐手下人封鎖全鎮,趁着深夜鎮民都在熟睡,搜捕我的支持者。搜捕可能馬上就要開始了。組織人員和他對抗只能是空想。”
他眼裡射出悲憤的神色,“傑伊準備在全鎮開始一場大清洗。我近年爭取的支持者們雖然不少,但都沒有武器,也沒有經過訓練。傑伊的阿卡茨的武器裝備先進,一般人根本不是對手。只怕,很多人要喪命了……”
他想艾西卡道:“艾希,我是走不了了。我說這麼多話,就是爲了讓你們知道真相,讓你們知道我這一生是和什麼在戰鬥。也讓你們知難而退,傑伊不是你們可以對抗的對手。所以放棄和他對抗的想法吧。等一會兒鎮裡混亂的時候,你們喬裝改扮混出去,我肯定是不能一起走的,我行動不便,會拖慢速度。而且鎮上的人太熟悉我,我一出去就被發現。”
艾西卡堅決搖頭,“爸爸,我們不會拋下你的!你說是吧?”她拉住我的手,祈求地看着我。
我向鎮長說道,“是的,我們肯定要救您出去。現在還有時間,我們再想想還有什麼辦法……”
我本來想說從水井密道撤離,到鎮外與弗雷德他們的人匯合再找傑伊算賬,但想到弗雷德說水位已經上漲,洞口應該已經被封住,這條路肯定是不通了。
“難道我們就被困死在這裡?”我恨恨地想道,突然靈光一現,“艾西卡,你的對講機還能用嗎?趕快呼叫弗雷德,讓他告訴吉翁長老來營救我們,一起討伐傑伊!”
鎮長大吃一驚:“什麼?弗雷德是吉翁的人?天啊,爲什麼會這樣?這下要大禍臨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