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非推門進來,臉上帶着笑:“倪老師。”
倪梅霖看着峰非,心情複雜。
倪梅霖二十幾年前上崗教書,任職第二年就做了班主任,從那會兒到現在,帶過的學生數都數不過來,這麼多年,該見識的不該見識的她都見識過了,剛纔看見海秀脖子上齒痕,她差不多瞬間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那個齒痕在海秀頸側,這種曖昧的位置,那麼輕的痕跡,不可能是被欺辱造成的,更不會是男生之間的玩笑,倪梅霖不願去設想留下這個痕跡時的情景,但能判斷出來,海秀應該沒多抗拒。
海秀頸間的齒痕很靠裡,要不是海秀剛纔有點着急,動作大了些,自己是不會發現的,可見他們還沒那麼放肆,或者說,倪梅霖掃了峰非一眼,那個留下痕跡的人,知道收斂,知道保護海秀。
倪梅霖回想半年前,還是她自己,事無鉅細,沒有半分隱瞞的將海秀的情況完完整整的告訴峰非,並完全的信任他,答應他的一切要求,他想讓海秀換座位就換座位,他想同海秀一樣不參與課間操就不參與,平時在課上,更是容忍兩個人各種小動作,並一再在私下向各科任課考試保證,峰非沒有打擾到海秀,兩個人只是交流的有點多。
而現在,想想兩個人如今發展成的關係,倪梅霖自責的同時,對峰非多多少少有些憤怒。
倪梅霖語氣淡淡:“現在是早自習的時間,誰讓你上來的?”
峰非分毫不在意,笑道:“有點事兒想跟您說,您放心,說完了我馬上回教室。”
倪梅霖掃了峰非一眼,態度冷淡:“說。”
倪梅霖能硬下心來拒絕海秀的懇求,自認更能拒絕峰非的。
“我剛聽說高三班這次寒假不補習了。”峰非站的筆直,語氣誠摯,“聽到這個消息後我感到非常惋惜,我雖然成績一般,但一樣希望能在明年的六月考出一個理想的成績,讓老師滿意,讓父母開心,爲學校爭光,考上我理想中的大學,並以此爲基石,爲祖國的建設添磚加瓦,因此,我懇求校領導考慮,開設補習班,我願意參加,並支付一定的補習費用,作爲對老師們在千家萬戶團圓月時依舊辛勤教導我們的一點心意。”
倪梅霖:“……”
峰非對倪梅霖眨眨眼,笑着商量:“倪老師,通融通融唄,我這麼有心,學校也該給個機會吧?”
倪梅霖沒回答,她擰開水杯喝了兩口茶,藉着這個空檔,梳理了下被峰非攪亂的思緒。
峰非會來找自己這件事,倪梅霖是早就預料到的,也在心裡做了幾手準備,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峰非是來跟自己說他也想參與補習班。
倪梅霖腦子有點斷片。
峰非上來找自己,顯然是因爲從海秀那聽說了補課的事,據倪梅霖所知,海秀的母親工作非常忙,年前不可能有空陪海秀,海秀自己並不牴觸補課,剛纔那麼強烈的拒絕完全不符合他的性格,無非就是爲了想和峰非在一塊。
倪梅霖本以爲,海秀懇求未果,峰非知道後一定是親自來跟自己胡攪蠻纏了,說不準還會威脅自己,若堅持讓海秀補課,到時候就將學校舉報了,大家都補不成。
但峰非沒有。
他想在假期和海秀在一起,也想讓海秀接受對海秀極有助益的、針對性強的補習,兩廂折中,峰非退而求其次,自願也捏着鼻子來跟着補習。
倪梅霖剛纔三令五申的跟海秀說了,不要把補習的事告訴別人。峰非剛纔的話中,果然沒有吐露出半分從海秀那聽說什麼的意思,雖然峰非和倪梅霖兩人心照不宣,但從始至終,峰非都沒將海秀攪進來。
倪梅霖就是再有原則,分析過這些,心中的天平也已經悄然偏了。
峰非見倪梅霖半晌不說話,催促道:“倪老師,您跟主任他們說說唄,我這個提議多好,嗯?”
倪梅霖徹底改變心意,收回思緒,面上依舊冷淡:“不行。”
“你……”峰非攥拳,壓了壓火,臉上堆出笑來,“給個方便吧,嗯?老師,您不能這麼對待我這一腔求學的熱忱啊。”
倪梅霖絲毫不爲之所動,自己拿了教案攤開看,冷冷道:“沒什麼可通融的,今年學校要遵從上面的指示,按時放假不補課,給學生們一個健康良好的學習環境。”
峰非瞪着低頭看教案的倪梅霖,無聲的用口型罵了句髒話,下一秒語氣誠懇:“老師,我是真心不想虛度光陰,就給我這個機會吧,讓我在紛雜的年底有個安靜讀書的場所……”
倪梅霖擡頭,蹙眉道:“別胡攪蠻纏了,上早自習去。”
峰非心中無數髒話彪過,咬了咬牙,動容道:“老師……我之前沒跟您說,我父母移民了,陰曆年我可能要一個人過,我這人內心其實挺脆弱的,大下年的我不想一個人踏進那個冰冷的……”
“你走不走?”倪梅霖皺眉,“這麼想補課,要不今天讓你在我辦公室裡補?”
峰非無計可施,只得悻悻道:“行,老師您忙。”
峰非嘴脣翻動,用口型罵罵咧咧的往外走,倪梅霖突然道:“峰非……”
峰非轉頭:“啊?”
倪梅霖看着峰非,靜了片刻後道:“你已經成年了,這個年紀,得爲自己的行爲負責了,別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峰非看了看倪梅霖,摸不準倪梅霖是在說什麼,答道:“是。”
倪梅霖又道:“海秀……他更該小心。”
峰非眸子一顫,突然笑了:“老師您放心,我就沒做過後悔的事,特別是關於他的。”
倪梅霖點到爲止,低頭繼續看自己教案,峰非往外走,快出門時,倪梅霖又叫住了他。
……
二樓教室裡,海秀惴惴不安的等着峰非,見人回來了忙急急問道:“怎,怎麼樣了?”
峰非搖頭唏噓:“沒戲。”
海秀雖然早就猜到了,還是有點惋惜,他小聲提議道:“我下課再去找倪老師說說吧,我好好跟她說,倪老師那麼通情達理,肯定會答應我,不讓我去的。”
“不去哪行?”峰非語氣堅決,“你不去,他們……”
峰非看看左右,壓低聲音斥道:“你不去,他們去了,回來成績超過你了怎麼辦?”
海秀忍笑,搖頭:“沒事的,我自己私下多看會兒就行了。”
峰非不同意:“剛就跟你說了這個沒商量,別提這事兒了,最多就十天,去吧。”
海秀不捨道:“說好了一起去玩的……”
“以後又不是沒機會了。”峰非捏捏海秀的臉,笑道,“到時候我去接送你,你一下課,我就帶你出去玩兒。”
海秀還是有點失落,但怕峰非更不開心,勉強笑着點頭:“嗯。”
峰非隨手拿出一本書來,狀似無意:“剛纔在辦公室,倪老師除了跟你說這事兒,還說什麼了?”
海秀搖搖頭:“沒什麼了啊,怎麼了?”
海秀轉過頭來看峰非,峰非一眼看到海秀頸間的齒痕,瞬間明白了,狠狠一錘桌子,低聲咒罵了一句。
“怎……怎麼了?”海秀緊張起來,“倪老師跟你說什麼了?”
“沒。”峰非表情恢復如初,道,“我一想到她不讓我去,還是生氣。”
海秀想想峰非被倪梅霖拒絕的樣子也心疼,莫名的有點負罪感,傻乎乎的跟峰非道歉,峰非失笑:“跟你有什麼關係,行了,看書吧,沒事兒了。”
峰非看着手裡的課本,若有所思,細想了幾遍剛纔的事,慢慢的放下心來。
倪梅霖今天明顯是動怒了,但她並沒多說什麼,而且她就算是知道了,也沒什麼確鑿的證據,自己和海秀只要咬死了不承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況且倪梅霖也不是那種盲目偏見的人,峰非雖然總是抱怨她管得嚴,但他心裡明白,倪梅霖是個挺“正”的人。
倪梅霖不會用很激烈的方式干擾他和海秀,剛纔她應該是很生氣了,也只是暗示了自己,沒多說別的。
峰非知道倪梅霖有點投鼠忌器,她也怕影響海秀的病情。
峰非暗自慶幸,海秀這病竟成了兩個人的免死金牌了。
海秀看兩行字就偏過頭來看看峰非,峰非分析好情況後對海秀展顏一笑:“沒事了,看你的吧。”
以後多加小心就好了,畢竟不是人人都是倪梅霖。
寒假前的最後幾天飛快的過去了,原本計劃的去滑雪去三亞的計劃全部泡湯,放假的第一天,海秀早早的被姜喻曼帶着,去了老師臨時通知他的補課地點。
教育局的人最近在嚴查,學校原本找的地方太顯眼,放假前最後一天又在學校附近的一所技校租了一間階梯教室,海秀他們混在技校的學生中,倒不那麼引人注意了。
找到地方後姜喻曼囑咐海秀中午自己找個地方好好吃飯,急急的走了,海秀找好位置坐下來,看看周圍的同學,覺得都很眼熟——全是年紀前幾十名的學生。
海秀放好書包,掏出手機來給峰非發短信,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
峰非半天沒回復,放假第一天,海秀猜測峰非大概還在睡着。
海秀看看周圍,悄悄嘆了一口氣……沒峰非在,他真的有點不習慣了。
學生們陸續到齊了,來講課的老師也來了,老師熟悉了一下教室,見沒粉筆了,自己去找粉筆,學生們竊竊私語,海秀低頭看書,突然聽見一聲驚呼,他擡頭一看,瞬間愣了……
前後進生,現高中部校草,在隔壁學校遠近聞名的“壞學生”峰非,穿了一身扎眼的撞色棒球服,脖子上掛着耳機,一手拿着書包,一手拎着早餐盒,旁若無人,大步進了教室,徑直走到了海秀身邊。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峰非,一臉詫異。
海秀怔怔的看着峰非,心中砰砰直跳:“你……”
峰非將早餐盒放在海秀面前,失笑:“怎麼了你?”
峰非橫了海秀身邊的同學一眼,那個同學自覺拿起書包去別處了,峰非坐下,看看前面一水兒扭着頭看他的同學,皺眉:“沒見過啊?”,優等生們齊刷刷的轉過頭去看書,一句話也不敢說。
海秀啞然:“你,你……你怎麼來了?”
峰非倚在椅背上,嘴角帶着自得微笑。
一星期前,峰非推開辦公室的門要走的時候,倪梅霖叫住了他。
倪梅霖埋頭看教案,似是跟他說,似是自言自語:“補課的事,是咱們年級的韓主任在管。”
倪梅霖已經給他指路了,他自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峰非斜眼看海秀:“這他|媽說出去有人信嗎?哥爲了你,走後門來補課……”
海秀嘴角都要裂到耳根了,他死死低着頭,生怕別人看見他臉上藏也藏不住的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