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點剛過,市人民醫院,刑偵支隊的兩名外勤有點失望地合上了本子,看着病牀上蒼老、呆滯、驚懼的陶成章老闆,這樣子甚至讓兩人仇富的心情都沒了。多不容易吶啊,三個店接連出事,老闆嚇得連是誰也不敢吭聲,一個勁否認打那個電話的人他認識,搪塞了半天只說他打來電話恐嚇要錢,沒答應而已。
“陶先生,如果想起什麼來,可以隨時聯繫我們。”
一位刑警起身,掏着聯繫名片,女兒陶芊鶴接過去了,兩人失望地走出來,也是這位高個子的女兒陪着,正遇到了匆匆而來的錢中平、孫存智,支應了一聲,把兩位刑警送下樓,看這位小姐的表情也不好受,一位刑警將上車時回頭安慰着:“放心,陶小姐,不管是誰,我們遲早能抓到他……不過你們家屬得配合呀,你們這樣不配合,不是讓兇手逍遙法外嗎?”
“我回頭再跟我爸說說吧,我想他也是有難言之隱,要不就是真不知道。對不起了,兩位警官。”陶芊鶴有點歉意地道着,直把兩位送上車。
車上,坐定的一位刑警回頭一指道:“看見沒,一看就是仇家,聲都不敢吭。”
“哎,有錢人這麼難過,咱窮警察也安慰了不少。”另一位開着玩笑,兩人都搖頭笑了。
誰家的事誰發愁,黯黯回身的陶芊鶴慢慢向樓上走着,一天的驚心動魄是她從未遇到過的,從小到大都是在陽光和幸福中生活着,甚至於她很叛逆地在飈車、在烈酒、在私生活上尋求刺激,也從未體驗過這種真正刺激對一個人的影響。
很大,不是嗎?就像大廈將傾一樣,讓她恨不得用自己的肩膀扛,可就想扛,也不知道該怎麼用力。她眼中無所不能的父親像一下子蒼老了幾十歲,平時呼風喚雨的叔伯此時再來一個個也像如喪考妣一般,到了病房門前,看着母親被支出來了,是那幾位都談事了,她悄悄地蹙上來,側耳聽着。
“老陶,你得拿個主意呀,把我家默默嚇得現在小便都失禁了,打得兇了,傷了十幾個,還不知道有沒有死的。是不是……”錢中平在說話,很隱晦。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把誰惹了呀。”孫存智在說。
“我說老陶,是不是商標判賠的事?”還是錢中平在問。
“應該是吧,今天打電話的不少,有人鬧家裡了,老徐和葉雨芬還被關着,看來是挾着人要錢了。是不是他們在公安上還有人脈。”孫存智道聽途說,判斷着。
“你們看吧。這是短信,秦軍虎回來了……他限我二十四小時支付賠償。這個史老驢害死我了,我也是一時財迷心竅,想着他欠一屁股債不敢回來,不過他要真敢回來,第一個找上門來的怕就是我了……花錢消災吧,咱們的根子都在潞州,走不了。”
父親蒼老的聲音讓陶芊鶴有點心痛,有點憐惜,不管父親做過什麼,可畢竟是父親,即便是父親做得不對,也是父親。聽出了父親所指是誰,也隱隱聽說過那個名字,一瞬間,陶芊鶴咬着牙做了一個決定,悄悄地退開了,走了好遠,纔拿着刑警留下的聯繫電話拔上了,電話通了,陶芊鶴壓低着聲音急促地道:
“曲警官嗎?我是陶芊鶴,咱們剛見過面,受害人家屬……那個威脅電話是一個叫秦軍虎的人打的,他限定我父親二十四小時賠償,對,商標案的賠償,我聽清楚了,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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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數,不僅僅出現在一處。
領導親自坐鎮,從巡警到治安到刑警,多警種聯合作業威勢相當驚人。那幫打得頭破血流的痞混,關鍵是那批被救治到醫院的,兩方的都有,張三咬李四、李四咬王五,王五又交待趙六,畢竟不是正規軍,鬆散的結構很快催枯拉朽被各個擊破了,警車來往如穿梭,把這些平時靠狗屁倒竈事討生活的傢伙能找到的都提留回來了。
凌晨四時,又一輛警車呼嘯着回了市刑警支隊,四名刑警挾着一名腳步踉蹌的嫌疑人下車,多人指證的頭目,高帥被抓捕歸案了。
這傢伙的反偵察能力不可謂不強,小診所沒去、家沒回、常去的娛樂場所以及姘頭家也沒藏,理論上躲得挺好,不過刑警也是精於捕捉紕漏的行家,乾脆就窩在他小姘頭門口守株待兔,跟蹤着去送吃的送藥的小姘頭,最後藏匿的地點還真沒想到,是在一家檯球室的地下室裡。
進審訊室的時候,這傢伙還在罵罵咧咧,直說自己是受害者,還是見義勇爲的受害者,而且堅決不認自己是帶頭的,就這人一看蒜鼻暴牙,實在夠帥,受了傷這老大不尿老二的得性也夠帥,帥得你直想往他臉上踩。
這不,本事又來了,準備反審訊了,頭一仰,人一坐,臉一側,高帥成高拽了。
咦?意外了,半天了,居然沒人搭理他。高帥半晌悄悄瞥眼看了下,一位一臉褶子的老警察,一位新嫩,兩人坐得筆直,各翻着案卷看着,一直坐了二十分鐘,除了整整衣領,翻案卷再沒有其他動作。
壞了,不是有什麼變故了吧?
高帥有點心虛了,這架勢不像個打架鬥毆的小案子,要麼不至於這麼嚴肅,已經習慣於派出所那些警察哥吹鬍子瞪眼,實在不習慣這麼溫和的方式。用這方式可不是什麼好兆頭,以高帥的經驗,你犯的事越小,警察對你越兇,而犯得越大呢,那就對你很客氣,就像醫生一樣,對待救不活救不了的病人會很和聲悅色滴。
兩位坐着的警察其實心裡也在打鼓,前後抓回來九個人,加上受傷的十七人,一共二十六人,按兩方的供訴,一方參與的三十一人,另一方是二十七人,一半都沒抓到。從口供裡能體現出來兩方的領導,這邊是高帥帶頭,那邊是都長青領頭,兩人說起來素昧平生,實在找不出要生死相搏的理由,更難的是都長青沒逮着,好容易高帥落網,刑警們又怕這傢伙耍賴,那邊的領導還等着事故報告呢,天亮拿不出什麼來,下面也不好交待。這不,刑偵支隊把市預審科的老專家請來了。
高帥可能沒想到的是,他面對的是另一行的專家,用他們的行話叫:老炮!
半個小時過去了,連監控室裡觀看的也急了,就不見預審的着急,按老專家的辦法,是欲速則不達,所以從進門根本沒準備給他胡攪混賴的機會。怎麼辦呢,就這樣,一言不發。等着關鍵的時候雷霆一句,讓嫌疑人全線崩潰。
可這個等待實在太久了,高帥可那沒老頭的枯坐的功夫,憋了半個多小時,終於憋不住了,詫異地問:“警察叔,你怎麼不問我?”
笑了,看監控的笑了,這一招好,逼得他自己說話,主動權一下子移位了。就他那臭嘴猴屁股,安生不了。這一問,翻案卷的老警頭也不擡地道:“問什麼,你的事都已經定性了。”
“我還沒交待,怎麼就定性了?”高帥納悶了。
“你真是法盲呀,就不想想,打架鬥毆個小事,怎麼就進刑警支隊了?”老頭依然頭也不擡,惜言如金,翻了一頁案卷又自言自語說着:“你不知道吧,你們這邊傷了十四個,重傷四個,那邊傷了九個,死了一個,小夥子,養足精神吧,命案可消停不了,你有的受了。”
“詐我?”高帥臉上一抽,嚇住了,不相信地道。
打架鬧事誰也不怕,就重傷也扯淡,可死了人得兩說了,三查五審得把沒死的折騰個死去活來,高帥真嚇了一跳,不過又懷疑是警察詐他說實話,猶豫着。
動搖了,監控裡看得幾位刑警在偷笑,看來要嚇住很能裝的嫌疑人,好辦法就是比他更能裝,老預審那表情你根本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動靜來。這不,又是看了幾頁,理都不理,合起了案卷,終於第一次擡頭了,老頭依然是面無表情道:“我這麼大年紀了,精神頭可沒那麼好,換一拔陪你坐………還有兩個在搶救,等確定死了幾個再開始問你啊,歇着吧,養養精神……你說你也掛彩了,一看就是個衝鋒陷陣的炮灰,至於扛着嗎?”
說着就要走人,好不輕鬆,這一刻高帥不敢冒險賭了,趕緊地出言攔着:“等等,警察叔,我沒準備扛着,我沒幹什麼,天地良心啊,誰幹什麼了讓他不得好死。就要了要債,回頭還被別人打了,怎麼着不能把我整進命案裡頭吧?”
“是嗎?不可能吧,這案卷裡你的傷害前科不少呀。”老頭一扔案卷,根本不準備相信高帥似的。
“以前是以前,這回我真沒幹什麼。”高帥不迭地解釋着,甚至生氣了,這回是真冤枉了。
“那你幹什麼了?你以爲我們和你一樣,吃飽了撐的大半夜抓人?”老頭又回身坐下來了,像和高帥吵架一樣。
“哎喲,我也是他媽倒黴催的,老柴說陳少找人幫忙,我就自告奮勇來了……跑了幾家嚇唬了嚇唬,半路說是潞華廠陳少罩着店面有人搗亂,我們兄弟現成的不是,陳少讓去幫忙,我們那敢不去……半路又說人走了,到前西街那塊店還有人,也有人搗亂,就去了,一照面就打,嘿,把我給倒黴催得,一禿頭傢伙照着我刺了一瓶子……我真是受害者,誰要說瞎話,讓他爹死媽偷人。”
高帥估計也是一肚子苦水,譁拉一下子全倒出來了,老頭是個很好的聽衆,一點也沒打斷,漠不經心地聽着,那邊的筆錄都沒做,兩人就像聽高帥的牢騷一般,等說到歇口氣地時候,這位老預審專家纔回來了,漫不經心地問着:“高帥,把剛纔說得再說一遍,等等,記吧,別用老柴、陳少這個簡稱啊,說全名。”
嚴肅了,高帥一愣,隱隱覺得上當了,不經意間,只顧考慮着是不是跌進命案裡了,可沒想到把最不能說的兩個人說出口來了,愣了半天,哎聲長嘆一口氣。
沒辦法,不是哥撐不住了,實在是警察太狡猾,掉坑裡了,賴得賴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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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高帥的交待還是可信的,我草擬了一個案情推演,大家看一下,找一下我們的切入點。”
趙隊長把爆炸案的幾位精英召集到一起了,沒有再說保密的事,在隊員看來,不是領到尚方寶劍了,就是事發緊急,已經無法顧及某些人的臉面了。
推演開始了,趙隊在白案板上劃了幾方嫌疑,把這個最終嫌疑定在“x”,也就是說,趙隊長假定這個幕後策劃人在指揮着一羣提線木偶完成他的犯罪過程,首先,在勝利路引爆一個威勢驚人,卻沒有殺傷力的炸彈。接着,利用普通人的恐懼心理,把威脅的信號送給潞華廠經營業主陶成章,在驢肉香導演一幕假炸彈的鬧劇,即便不爆炸,對正常的經營的店面負面影響也是相當大的;第三,當所有人把目光注視到驢肉香火鍋城的時候,他卻又在潞華廠鬧事打砸,這個時候恰巧碰到了陳宦海領着的收債隊伍,兩方遭遇,發生火拼。
整個案子,成了一個明顯的系列環節,一個很明顯的動機是衝着兩千一百萬的商標賠償來的,是要多方施加壓力,讓商戶付錢。甚至於這個草草判賠的案例都存在某些程序上的問題,不排除有人通過官司給涉黑行爲披上一層合法的外衣。
“趙隊,有個問題,既然陳宦海和這個策動打砸潞華廠醬肉店的嫌疑人目的都旨在賠償,那麼他們兩方爲什麼還會火拼呢?”一位刑警道,指出一條自相矛盾的地方。
“這個我勉強可以解釋,陳宦海帶人收債是臨時起意,以他吃喝嫖賭的水平我想有些事不會經他的手,這麼大的盤子他操縱不了。關於這個幕後,我覺得他佈置了明暗兩條線施加壓力,第一層是明面,也就是陳宦海糾結這幫無業人員幹得事;第二層是暗面,也就是說他還有一股隱藏勢力,否則沒人幫他在完成爆炸、放置假炸彈,以及砸搶店面的事。可以這樣想,這次惡性羣毆是一方里的兩股勢力撞車了,一股是臨時起意,一股是極力掩飾,這也就是高帥說不清爲什麼對方那麼拼命的原因………聽起來有點不合理,不過如果我把剛剛得到的消息放在‘x’的定位上時,有些事應該更好解釋一點。”趙隊長說着,在x的位置寫了一個名字:
秦軍虎。
對着名字他說道:“這個人我想在座大多數都不陌生,以陳宦海的得性還和他坐不到一起議事,給他辦事還差不多。而且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能嚇得陶老闆話都不敢說,老老實實準備付款,不排除他們有舊仇的因素……也只有這個人,才能同時策動咱們的某位分局長以及維特那位老闆,這其中的還有一個人位置很奇怪。”
又寫了一個名字:李玫蓮。
這個名字已經查過了,沒有從業記錄,只有一個戶籍記錄,本來以爲是綠源生物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可法人代表是另外一個名字,叫秦北方,一查剛畢業的記錄刑警們心裡清楚,這是幕後找得前臺替身,沒事應個名領工資,有事扔出來頂缸。經濟類犯罪慣用的辦法。
“這個人奇怪了,莫名其妙就插進潞州的這個圈子了,還帶來了若干手下,開得還是豪車,我想她應該不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只是有待於我們驗證了……現在她和她的公司處在受害的位置,不排除明暗兩層故意作戲的因素,好讓這些欠債戶進派出所和治安隊,然後要錢,不得不說這個辦法還是挺管用的,十九家商戶已經有兩家給錢了。”趙隊長道,即便喜怒不形色,臉上的表情也是怒了。
浮出水面的柴佔山、陳宦海本身就不是善茬,特別狗少可是大名鼎鼎,沒少被自己人抓過,吸食毒.品被抓回來過兩回,聚衆嫖宿又被派出所不小心逮住過兩回,最嚴重的一次詐騙了一家商戶二十萬被立案了,不過之後告的又撤訴了,說起來這也是個頑疾,家裡公檢法三家單位都有人,又紅又專的家庭,偏偏養了這個毒瘤。而更難的是,這毒瘤之後還有多大的毒源,尚是個未知數。
看着隊員們面面相覷,趙隊也知道大家的心結在那兒,坐下來緩緩地道了句:
“大致情況就這樣,大家討論一下,從那兒入手,別擔心其他因素,市局劉局長親自督查,查到誰你們可以亮銬子,這個案子的影響很壞,已經有人觸到我們的底線了。”
試探性的討論開始了,其實有些事不難查,就看你敢不敢查,想不想查,能不能查,顧慮慢慢消除之後,真知灼見就出來了,這個由一個幕後同時策動幾方向判賠商戶施加壓力,旨在獲取賠償的暗藏動機被刨出來了,包括原商標擁有人單勇、包括在逃的嫌疑人秦軍虎以及剛到潞州不久的李玫蓮,越來越多的人進入到了這個小組的視線。
這個龐大的刑事武器,在天將破曉的時候,終於緩緩地啓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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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個快件。”
寒風瑟瑟的清晨,剛上班還打着哈欠的快遞妹接到第一單生意,遞着單子,那人埋頭寫着,戴着副大框眼鏡,很普通的打扮。檢查一下物品,是臺手機,草草地封口,貼上膠帶和快遞單,撕了回單,那人拿着回單匆匆走了。就像往常一樣,快遞妹隨手把東西扔到要發的一堆快件裡。
這平常的事也許是不平常的人乾的,發快遞的人出門跑了好遠,才鑽進個普桑車裡,上車扔了眼鏡,卸了帽子,抹着臉上的僞裝,眨眼一箇中年叔又成了蛋哥,司幕賢哭笑不得地看着,單駕着車如狼追狗攆一般,出了這個折返的小縣城,再行不遠,操着工具下車,前後的車牌一摘,蹭蹭蹭擰上了新車牌,司慕賢頭從車窗裡伸出來,笑着問:“蛋哥,你的事要犯了,是不是我還得陪坐幾年?”
“車是套牌的,這兒又是三省交界,道路運輸四通八達,快遞公司就有七八家,我就不信誰能記得我這張僞裝過的臉。至於犯事,暫時不會,你還別把自己個當人物,有更大嫌疑人的需要去查,有更大的案子等着去破,誰會注意咱們呢?抓住也扯淡,正好去上上社會大學去。”
換完了車牌,上車的單勇笑了笑,發動着了車,向着潞州的方向駛來了,單勇還在興奮的得啵着:“知道我學法律心得是什麼嗎?在戰略上要藐視,否則你沒有膽違法;但在戰術上你得重視,每一個細節都不能忽視,這輛破車我回去就準備把它分解賣零件,至於我乾的事,要完整地栽贓出去,也是需要很多證據滴,還需要做很多事,時機也得把握好,否則站不住腳啊。”
這些理論司慕賢也聽不懂了,可沒想到一路幹得是這些事,稍稍心裡有點嗝應,不過對於老大的吩咐,從來都是一種盲從,即便知道不妥,也無力勸回,走了好久出了省界又問了句道:“接下來幹什麼?”
“呵呵,看着他們倒黴唄,這個樸素的動機,不至於警察也能想到吧!?”
單勇給了個損人不利己的笑容,司慕賢無語了,靠着後座閉眼假寐着,這件事辦得有點超乎他的想像也違揹他的原則了,他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離曾經朝夕相處的老大遠一點了,兩人雖然同行,可這路,似乎岔得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