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翠雲和王華婷拉着手繞過喜房的嘈雜,到了更嘈雜的婚宴上,全校搬出來的凳子基本就在這地方,四張或六張並一桌,再大點十張並一桌,流水介的吃食往上端着,除了大碗的菜就是大盆的饅頭,抱孫子來的老太太、三五結伴的小老頭,還有吆五喝六的年輕後生,就着幕天席地的大筵吃得那叫一個熱鬧。
人羣裡不少認識城裡來的這幾位老師,都客氣地吆喚着上桌,王華婷一一謝過,遠遠地司慕賢在向着她和劉翠雲招手,奔上前來往這家的大院子一瞅,得,廚房也是露天的,直進了院子,那班吹鼓手卻是已經聚了一桌,單勇和單代校長幫着廚,雷大鵬閒來無聊,頭揚着,正吹着嗩吶的葦哨子,吹不成不調,瞅見王華婷來時,雷哥眼睛滯滯地瞧着白衣裙褲高挑的團支書,那眼神真叫一個哀怨。
王華婷沒敢再搭理這貨,和劉翠雲就着搬好的四張課桌邊上坐下,司慕賢卻是問着班長怎麼沒來,王華婷搪塞着在趕論文,劉翠雲也發現了雷哥的表情,胳膊肘悄悄動動王華婷,被王華婷剜了個白眼,司慕賢回頭笑着撩着道:“大鵬,上座呀,怎麼?還得請你呀?”
“我等那鍋出來才上桌。”雷大鵬神秘地一指一口大蒸鍋,乍一看好不雷人,這傢伙,磨盤大的籠屜,足足摞了九屜,就這婚宴露天廚房也是可圈可點,石頭壘得臨時竈火八個,蒸鍋五處,湯鍋三口,還是四架泥封的火,切菜的大案足有小半個籃球場上,案子上摞了白菜、土豆、大米、面盆快成小山了,圍着案邊的廚師都是村裡請的,足足有十幾號人在操刀就宴。
“那鍋裡是什麼?”劉翠雲問。
“八寶甜飯。”雷大鵬得意地道,回頭問單道:“蛋哥,你叫它什麼來着。”
“甜甜蜜蜜甜蜜飯。”單勇頭也不回來了個騷包詞。
“不是你那什麼杜十娘怒沉八寶粥吧?”劉翠雲取笑道,一說這茬,幾個人都笑了,雷哥卻是一翻白眼,頭一揚道了句“沒見過世面,懶得跟你說”。說罷扭頭不理會了,掏着口袋,好一堆過濾嘴香菸,收拾了兩把帶五六盒,直給單長根遞着,這貨有時候挺討人喜歡的,最起碼討單代校長喜歡,把哥仨掙的煙全給代校長塞口袋裡了。
“這八寶甜飯挺好?”
坐等的功夫,王華婷多了句嘴,也是知道雷大鵬的性子,等閒的雞肉魚鴨還真看不在這個吃貨的眼裡,果不其然,正細細切梨的單勇回頭笑了笑,保持着不揭鍋不露底的神秘感。司慕賢道着:“要村裡的吧,也就那樣,婚宴十大碗,雞鴨魚肉丸子湯,就那幾樣,不過這份是蛋哥動手,自然就不一樣。”
“切,吹牛吧。”王華婷故意道。
“事實勝於雄辨。”司慕賢文雅道,單勇聽到了,笑着回過頭道:“我可以原諒你的無知,但不能原諒你的蔑視,嘗完再說……大鵬過來,掀鍋蓋,別吹了,那玩意是你能吹了的嗎?”
一喊一乍,只要是吃活,雷大鵬不吹葦哨子了,一屁股坐起來,直奔上去了,襯着抹布,掀着大幾十斤重的生鐵鍋蓋,最上的一個籠屜,卻是隻蒸了三大碗,一說稀罕吧,連劉翠雲和王華婷的好奇心也勾起來了,湊上來瞧着,只見得碗裡紅紅黑黑白白不知道有幾樣黍米豆類和成了蒸飯,此時單勇正用筷子挾着切成薄薄的梨片,一頁一頁蓋在飯上,蓋成了一個好看的扇形,隨後又舀着碗裡的金黃色的蜂蜜每碗灑了幾調羹,簡簡單單一放,蓋上鍋蓋,劉翠雲脫口而出:“這不雜和飯麼?”
說白了就是過去鄉下缺糧少面時候用各類谷豆類熬得雜和飯,所用只不過是作工不同而已,不料這一句觸到吃貨的神經了,雷大鵬翻了眼斥着:“你真白癡,村裡雜和飯也就糯米、豆莢籽、柿餅瞎蒸一塊湊和着……咱這什麼,八寶甜飯,能上星級酒店的玩意。”
“真的?吹牛吧,就這上星級酒店。”劉翠雲不相信了。
“還真的?煮的也假不了……糯米、豆沙、瓜籽仁、柿餅、核桃仁、高梁米、熟蓮子、豆莢籽,八樣寶貝,再加糖梨、土蜂蜜、小蜜棗三甜,一會吃得你們找不着舌頭在哪兒啊,就這還是應景湊的食材,要擱咱響馬寨家裡,把豆沙換成魚籽、瓜籽仁換成杏仁、那味道還能提個檔次。”
雷大鵬說吃的可比講唐詩宋詞利索得多,而且說着說着,厚嘴脣上溢着一行亮晶晶的口水掉下來了,劉翠雲和王華婷噗哧一笑,氣得雷哥邊抹嘴邊說這女人頭髮長見識短。
這一趟迎親着實也辛苦,村裡的風俗是男方家得牽着白馬把媳婦一路步行帶回來,從捉馬鄉中心村到新娘家足了十幾裡地,一半路跑回來的,本來缺樂鼓手了,可不料單校長給找了更樂呵的,樂得東家不時地進來給單勇幾個人遞煙塞酒,煙吧,全給單代校長了,酒吧,雷大鵬全揣腰裡了,人一走,司慕賢追着要,生怕這貨又給蒙倒了,雷大鵬不給,兩人搶着打鬧着。
宴場也只有這幾個閒人,等着的功夫,外面的席面卻是已經走了幾拔,十大碗無非是農村人喜聞樂見的紅燒肉、冰糖肘子、整魚整雞之類的,都現成的,現做現吃,王華婷看了好一會兒發現了,單勇是挑得東家的食材,要親自操刀給幾位做幾份吃食了。
看那樣,很專注,洗過的白菜葉子,細細地刀削,留青去白;青綠的豆莢,斜斜地切成了花形;還有揉了小半碗的粉面夾肉,邊揉邊握着拳着擠着麪糰,一擠進湯鍋裡,就見圓圓白白的丸子滾上來,劉翠雲卻是知道這道,叫滾蛋丸子,一半取自於作工,一半意思是吃完這道可以滾蛋了,意指這是喜宴席面的最後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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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笑着,各樣準備得差不多,單勇喊着司慕賢和雷大鵬,這哥仨掀蓋的、端盤的、擺筷的,配合相當默契,眨眼全上桌了,一份整魚整雞,一份八寶甜飯外加一份冰糖肘子,此時王華婷和劉翠雲肯定是加外注意這份甜飯了,倒扣進碗裡,那一層梨片正好當底層了,半圓形已經凝成一團的甜飯,黑的豆莢籽、白的瓜子仁、紅的小蜜棗、還有金黃一色的核桃仁和已經蒸得說不出準確顏色的柿餅條子,更讓人眼前一亮的是,稍稍放了一會兒,熱汽稍退,整個半圓沁出來了一層金黃顏色,梨的清香和蜂蜜的甜香撲鼻而來。
“嗯,不錯,回頭給我媽帶回點土蜂蜜補補去……嗨,別搶。”雷大鵬剛閉眼享受一下下,睜眼,幾個勺子早伸過盆裡了,一人一勺,舀走了好大一塊,雷哥趕緊地湊上來舀了小半碗,嘴邊吹吹,蹭地一勺直塞進嘴裡,邊嚼邊哼哼着,好不愜意。
本來怕這東西粘牙,王華婷也是淺嘗了嘗,不料一嘗之下,眼動了動,異樣了,不粘,而且甜得不膩,香味十足,第二勺嘗上時才覺乎出這其中的奧妙來了,豆莢籽、瓜子仁、核桃仁做成八寶除了糯米幾乎都是脆物,頗有嚼頭,高火一蒸,把蜂蜜味道蒸進去,脆意不失、本身味道和着蜜香棗味,可不得把人吃得找不着舌頭了。
“你們吃出甜蜜來了麼?”單勇突來一問。
此時,剛吃到了興處,王華婷臉上稍帶喜色時,聽到此言時,各人點頭,她卻發現單勇正瞥眼偷瞧看着她,彷彿在欣賞她的吃相似的,她邊享受這份甜飯的香濃,邊故意撇撇嘴貶低着:“這…這什麼甜蜜呀?一點都不好吃。”
“胡說,不好吃,你吃那麼多。”雷大鵬叫囂上來了。
“就是不好吃。”王華婷邊嚼邊嗆着雷大鵬。
“不會吧,挺好吃啊。”劉翠雲嚐了兩口,發話了。側頭看王華婷,突然發現這其中的奧妙了,笑而不言,搖搖道着:“一般一般,村裡第三。說不定大鵬做得要更好。”
這一說,雷大鵬得意了,攪着小半碗吃得起勁,不爭辨了。
“單勇,你怎麼不吃啊?”王華婷開了個玩笑轉眼卻關心着單勇,他正饒有興致地看幾個人的吃相,笑着道:“我一般看看大鵬的吃相基本就飽,咦?班長怎麼沒來,翠雲不是讓你叫上他麼?”
“叫他幹逑?”雷大鵬爆了句粗口,單勇吧唧一筷子就上來了,這貨不迭地躲着,不過雷哥愛憎分明,自打知道這麼個“情敵”之後,就沒有過好話。劉翠雲卻說,一會兒回去的時候給帶點就成。
幾個人筷勺交錯着,吃得蠻歡,單勇每樣只是淺嘗幾口,等着一會兒八寶甜飯吃完,又端上來一盆開水白菜湯,湯裡漂着綠油油的菜葉和白生生的滾蛋丸子,湯是煮肘子的骨湯,丸子是肉餡氽的,甜味剛過,清爽又來,吃得同學幾個又是滋吧着嘴連聲叫好。
王華婷吃得很慢,不時地眼睛瞟着單勇,單勇細嚼慢嚥,偶而會說着吃中的趣聞,卻是更慢了,兩個人眼光偶而相接時,單勇總是不迭地閃避,自從三角戀曝光之後,兩個人好像比初識還要陌生,也許是顧及着雷大鵬這傻哥的感受,更也許是,王華婷猜測,這傻雷差不多得把丁一志日記的內容全部給告訴他祟拜的蛋哥了。就這麼六個人的小集體,總不能再搞個四角戀吧,連王華婷也覺得這樣的處境好讓她尷尬。
飯食雖香,可心事要上來的時候,到嘴裡就沒味道了,糊里糊塗吃着的時候,王華婷不經意發現劉翠雲用異樣的眼光看自己,一愣,劉翠雲一指,這才發現自己碗裡多了一塊好大的肥肘子肉,已經啃了一半,劉翠雲驚訝地問着:“華婷姐,你怎麼時候也吃肥肉啦?”
“少見多怪,上次你沒去史家村,驢鞭都吃過了。”雷大鵬插了句,卻不料一擡頭,王華婷瞪着眼,要發飈的樣子,驚得雷哥不敢往下扯了。
“平衡飲食對身材沒有影響的,別太忌口了,否則光有身材沒有健康,管什麼用?”單勇道。雷大鵬也極力贊同,嚴肅地道着:“就是,你們瞅瞅哥這樣,既有身材,又有健康。”
一句雷得衆人撲聲全笑,嘴裡的飯差點噴一桌。雷大鵬卻是嘿嘿的傻笑着,估計這回是純粹逗樂,不介意拿自己來自嘲一下。
不一會兒,幾樣菜吃了個七七八八,單勇安排着司慕賢給班長打包上一份,準備走的功夫,有人來了,王鄉長、單校長和東家,進門一指,回頭問着:“你們說的是他?”
指着的是單勇,後面進來的先是頭髮好長的導演,偏偏滿臉大鬍子,實在難看,連雷哥都不如。雷大鵬剛側臉不屑,馬上又扭過來了,導演後頭,還有兩位可人的妞呢,長得不賴,一看就讓人想潛規則她的那種。
“您好您好……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秦望川,大河影視公司的簽約導演……您叫單勇是吧?”那導演不容分說上來握着手,非常客氣,單勇懵然點點頭,解釋了半天才明白,敢情是拍到婚場了,想請他客串一下嗩吶手,再到喜宴上來幾段嗩吶調子助興,當然,要現場錄製。一聽這話,單勇一愣,王華婷和劉翠雲聽得這樣好事,倒巴不得替單勇答應,卻不料這貨迸出口的卻是:“給錢不?”
喲?把導演給怔住了,點點頭:“給!”
“多少?”單勇極度渴望地問。
得,這讓王華婷和劉翠雲甚至哥幾個都對單勇的看法下了個檔次,有些事總不能赤.裸.裸的吧,秦導演也愣了下,說着正常價格道:“村裡請的藝人,每天補助二百。”
“不行,太低了,你不是糊弄老區人實誠麼?”單勇斥道。這下鄉長臉上掛不住了,湊上前來道着:“單老師吧,這是好事,咱們市裡大型專題片《魅力潞州》,能露個臉都是福氣,能到咱們鄉,都是咱們鄉的福氣,不能什麼事都講價錢呀,差不多就成了是不是?”
“鄉長,這是吹嗩吶,不是吹牛噯,一曲吹下來那是頭昏眼花,大腦缺癢。”單勇道着,雷大鵬聽得搞價了,來勁了,凜然一臉湊熱鬧道:“對對,這可不是誰都吹得了的,我學了好幾年都不會……最起碼得……”
他一說,回頭看單勇,單勇一摁,不吭聲了,導演明白意思了,徵詢地問:“那您說得多少錢?”
“這個數。”單勇伸了個巴掌。
“五百?”導演眼睛一亮。
“再加個零。”單勇道。
五千?呃,把鄉長、校長以及導演帶來的兩位全噎了下,拍攝下來頂多也不過幾十秒甚至更短的露臉時間,說不定拍得都有可能被喀嚓剪了,這個價位可不低了。單長根正待要勸,被單勇攔住了,一指學校道:“嫌高啊,要不給贊助一百套課桌、二十套辦公桌也成。”
一說這話,鄉長和單校長倆人眉眼一喜都不吭聲了,心裡暗自樂呵着,覺得這娃真不錯,知道宰大頭,省得要經費了。王華婷驀地也暗笑了,敢情單勇想這餿主意呢。
不過要價可太高了,比剛纔的五千還高,那導演明顯愣了愣,只說考慮考慮,要不先試試彩排,單勇一搖頭油鹽不進,不行,給錢才吹,沒得商量……說着不客氣地叫着兄弟仨就走,那樣子要多拽就多拽。
導演一下子好不失望,卻不料雷大鵬有想法了,走了兩步回過頭來問着:“導演你要我不?”
“你也會吹嗩吶?”導演冒出一線希望來了。
“不會。”雷大鵬搖搖頭,想法冒出來了,直拽着導演建議着:“你拍魅力潞州有什麼意思,看都沒人看,你拍辮子戲,咱演皇阿瑪,就你這兩妞給當個嬪妃什麼的,搞個**戲,多好,收視率肯定高……行不行?您看我這樣,一看就是暴君,荒.淫無度那種。”
剛出門的單勇和司慕賢,直笑得靠住了牆,劉翠雲和王華婷直笑彎了腰,可不知道雷大鵬怎麼冒出這麼個想法來了,那導演和跟來的場記妞有點面紅耳赤,胡亂拒絕着:“我們不拍古裝戲。”
“沒事,現代戲也成呀。”雷大鵬追着導演不放了,毛遂自薦着道着:“抗戰的,抗戰戲多火,我演日本鬼子,不對不對,皇軍,我演皇軍搶花姑娘……絕對在行,都不用化妝……嗨,嗨,別走啊,我給你拉贊助還不成麼?”
這追着說着,倒把導演糗得不迭地拒着,掉頭走了,那王鄉長訕訕和單長根遞了個眼神,意思都明白,要淨想得便宜還讓咱幹活,不伺候也對。笑着走了。
生意黃了,來人失望地走了。
王華婷和劉翠雲半晌才笑得止住了,回頭時,雷大鵬牛逼哄哄地拎着衣領,邁着八爺步,和司慕賢、單勇走到一塊,真看不出他是真傻還是故意。這不,得意洋洋道着:“娘滴,一看就是來哄老百姓來了,不給錢咱還不伺候了,別讓他們以爲咱還就缺錢。”
“就是嘛,二哥喝場酒都贏頭驢回來,吹場嗩吶怎麼不得掙他好幾千,哈哈。”司慕賢笑着恭維着兩位哥。三人還真沒把這當回事,單勇也笑着道着:“大鵬,你不說我還真沒想起來,你要演日本鬼子肯定蠻像的,像那什麼……賢弟,起個名?”
單勇逗着,司慕賢喜色一臉脫口而出:“龜.頭太郎。”
“喲,差了點,叫田上一日吧。”單勇笑着道。使着眼色,哈哈大笑着兩人同時跑了。
雷大鵬醒悟得稍稍遲了片刻,瞪眼喊着“我靠”,撿了塊石頭蛋蛋,追着兩人就上去了,直打鬧着朝學校而去。
“這兩人,就知道欺負大鵬。”劉翠雲啞然失笑了,背後站着的王華婷早聽得面紅耳赤,忿忿地說句:“沒一個好東西。”
說罷這句,琢磨着兩人給雷大鵬起的日本名,連她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