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者,正坐在山間的長椅上,在這個不願觸及真相不小心被發現的時候,左熙穎一瞬間彷彿生命的光澤在緩緩地消失,無數個輾轉反側無法入眠、或者即便入眠也被噩夢嚇醒的記憶潮涌而來,那曾經是一個封閉的,不敢讓任何人觸及的世界,卻不料展示在她最不願提及的時間,也是她最不願展示給的一個人,在這個城市、這個地方、這個人,給自己帶來那麼多的新奇、好玩……還有她最缺少的快樂,而現在,一切都要回到原狀了。
“很嚴重麼?”單勇憐惜地問。
左熙穎點點頭,面冷如霜,又恢復了曾經在水庫邊見到了那位冰雪美人的樣子。
單勇走上前來,坐到了左熙穎身側,左熙穎像警惕般地挪挪身子,離得遠了點,就對陌生人保持着那份警惕一樣。單勇好像沒有發覺這個小動作,凜然道着:“這個病我知道,輕點是失眠、健忘,重點是消沉、絕望,百分之三十五的人有自殺傾向……四成左右有誘發各種精神類疾病的可能,即便治好了,復發的概率仍然要有百分之三十左右。”
左熙穎驀地回頭,兩眼如箭、如冰,盯着單勇,嚇了單勇一跳。單勇趕緊解釋着:“我不是說你,我爸就得過這病,現在都沒好利索……所以我對這個病很有研究。”
“啊!?你瞎說吧。”
左熙穎一愕,下意識地道了句,還以爲這又是出於那種自己最不期待的憐憫,卻不料單勇信誓旦旦道着:“這我騙你幹什麼,不光我爸、加上我媽、我,差不多都是抑鬱症患者。”
愣了,把左熙穎聽愣了,傻傻地看着單勇,可不知這話從何來,那眼光裡,自然是不信的成份居多。
單勇見師姐不信,一拍巴掌道着:“真的,你知道我家原來什麼情況麼?大多數人工資幾百塊的時候,我那時候零花錢就好幾百;大多數人騎自行車的時候,我爸就買皇冠了;你別看現在不咋地,以前咱在恆大貴族學校,那是數一數二的富二代噯,上高中時候,學校那漂亮妞追着跟我早戀……真的,不騙你。嘿嘿,不過她們可沒師姐你漂亮。”
左熙穎猛地被逗得哈哈一笑,不經意間,再有什麼沉重的話題也擋不住猝來了樂子,下意識地問着:“那怎麼可能有抑鬱症?我見過你媽媽,一點也不像。”
對那位開朗的老闆娘還是頗有印像的,此時左熙穎倒覺得單勇有故意的成份,不過對這種另類的勸慰方式也心存着一份感激。
卻不料單勇臉上也黯然了,一點也不裝出來的,輕聲道着:“這涉及隱私,就像你心裡的事不願意告訴別人一樣,我也從來沒告訴過別人……不過咱倆同病相憐,我瞞你就沒必要了……就我上高三那一年,我爸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還貸了五十多萬,盤下了英雄路段一個酒樓,就現在驢肉香火鍋,那時候叫驢苑酒樓,地段好、人氣高、我爸又請得是德州來的驢肉師傅,回頭客又多,那時候紅火到呀,酒樓門口,排隊等的人,比吃飯的還多,要以我爸的想法啊,用不了一年。這連本帶利能全部收回投資來……”
嘆了口氣,知道即將來的變故,左熙穎還是下意識地問着:“那後來倒閉了?”
“啊,到現在我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先是質檢和工商上查,三番五次查,還要帶食材樣品回去化驗,那怎麼可能有假呀?我爸老實了一輩子,隔天賬不欠,隔夜的肉不賣,隔行的事從來也不幹,行里人都知道他是個老實人……我估摸着是生意太好瞅得別人眼紅,這事還沒完,緊接着又是大報小報登着驢苑酒樓涉嫌食品摻假和和滷肉裡檢測出來硝酸鹽的新聞,一下就把生意攪黃了,誰家的滷料裡能沒有這種成份?後來連廚師也被人挖走了,一百多萬的投資,只開了四個多月,連貸款都沒還上,就那麼倒了。我爸當時就被氣得下不了牀了………他媽媽的,我到現在都不知道誰使的黑手。”
單勇仰頭長嘆着舒了一口心中的濁氣,心結再說起來,還真是滿腹抑鬱。說着從來也不願觸及的這段往事,那是心裡永遠的痛。
“那……”左熙穎囁喃着,卻是沒有問下去,不過此時,看着單勇如此落寂的表情,忍不住泛起了同病相憐的情愫,安慰也似的伸着手,輕輕地、柔柔地握上了單勇的手,單勇回頭看着,繼續說着:
“再後來不用說都是悲劇了,店盤出去,家裡的房子、車還有傢俱全賣了,我們家窮得連我的學費都交不起了……我媽看我爸病懨懨那樣,也破釜沉舟,一咬牙,乾脆都回響馬寨老家,眼不見心不煩,我媽想得也對,再讓我爸呆在市裡,沒準生意賠了,連人也得賠上。那時候別說我爸,就我一時半會都返不過個勁來,不過還好,撐過來了。”單勇道,話再簡略,也剔不去那點悲劇的色彩。
這其中要經歷多大的心理壓力左熙穎想像得出,似乎相比自己而言,要重了點,輕輕地問着:“那你們怎麼挺過來的?”
“還能怎麼挺?老百姓麼,還不就咬着牙就挺過來了,不過也挺難的,我爸一下子從富翁成了窮光蛋,三兩個月走路都打趔趄,回了響馬寨老家他還是那樣,我媽就急了,罵我爸說:看你那窩囊勁就來氣,不就賠了倆錢麼?老孃嫁給你的時候,你還不和現在一樣就個窮光蛋……你活不過來拉倒,老孃再找個像男人的嫁了,連兒子也不跟你的姓,省得看着你這蔫樣鬧心……”
單勇說着家事,惹得左熙穎一陣好笑,學了老媽幾句,跟着單勇的語氣變得柔和了,變得舒暢了,笑着道着:“還虧我媽這麼刺激我爸,後來我也輟了一年學,我們一家三口,找了村裡兩個大工,修了老房子,老頂山這一片的旅遊又興起,我們回老家也是歪打正着了,正好開了個農家樂,雖然沒以前那麼拽吧,可總算也渡過難關了。”
一個簡單的身世故事,聽得左熙穎有那麼高興不起,幸福的人生處處相似,而不幸卻是千種百種不同,看着師姐這個樣子,單勇還以爲她耽於那抑鬱症,直道着:“其實這病就是自己把自己想出病來了,那時候我爸媽包括我,都難受,你要靜下來想想這些事,那誰也受不了這打擊,都得抑鬱,可沒辦法,得撐下去呀。後來發現這幹活是個好辦法,每天一身泥、一身臭汗,累得要死,就顧不上抑鬱了,然後就忘了……”
忘了,說得倒輕巧,單勇側頭看着左熙穎一笑,似有不信,又是勸着道:“這要不行,再教你個辦法,你往好處想,想高興的事呀,咱不能老朝前看,咱朝後看,比如咱生活差了點,噯,想想南非索馬里窮國家,老百姓連褲子都穿不上呢;比如咱們兜裡沒錢,你想想人家越南鬼子、想想人家朝鮮棒子,一個月才掙十幾塊錢人民幣……這傢伙一比較,咦,幸福指數蹭蹭就躥上來了,一下發現咱們居然生活在天堂裡呀,呵呵……真的,這辦法可管用了,要不還有個辦法,我鬱悶了,我就想想傻大鵬,那傢伙只要一張口,什麼煩惱都沒啦……”
說得眉飛色舞,聽者笑意盈然,提到雷大鵬,左熙穎自然是忍俊不禁了,看把師姐逗樂了,單勇笑着直側頭看她的表情,左熙穎不好意思了直側頭,不讓單勇看到她那種哭笑不得的樣子,不料一動間,還拉着手呢,下意識地要抽時,手緊了緊,再回頭看時,卻是單勇故意拉着,左熙穎使勁地往回抽,單勇拉着不放,耍賴般地說着:“是你主動拉我的,我還沒拉夠呢,我怎麼覺得一點都不鬱悶呢。”
“討厭、討厭……”左熙穎生氣般地,另一隻手捶着單勇的胳膊,使勁抽回了手。單勇沒心沒肺的笑着,放手時,卻是隨手把藥瓶和水瓶遞過來勸了句:“那,給你,就這點毛病需要吃藥麼?儘量別吃藥,是藥就有三分毒,高興就是最好的良藥。”
左熙穎接在手裡,驀地眉睫一動,心裡涌起了感激卻是讓她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好像是記憶第一位不把病當病,也不把她當病人的一位。默默地把藥裝進包裡,這個小小的插曲卻像放下了她心中的一塊大石頭一樣,等擡頭時,有點釋然地問着單勇道:“有些道理我也知道,可就是免不了有時候胡思亂想。”
“那你胡思亂想什麼呢?”單勇八卦地問。
“暫時不能告訴你。”左熙穎笑着一側眼,賣關子了。
“不說也知道,太安逸了,你要像我們這些快畢業了,收入,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沒有;啥都沒有,一出校門就逼着你掙錢養活自己呢,那還有時間抑鬱。你看我,多開朗,以後你抑鬱了就想想我,想想大鵬,保管你想到病除……等等,我接個電話……”
單勇說着,說得左熙穎心胸登時開闊了好多,饒有興致地看着單勇這樣子,左熙穎倒覺得真是一劑良藥,最起碼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瞎吃瞎玩瞎高興了,根本沒有煩心事似的,這也是她鬼使神差約着單勇大清早來登山的原因。
單勇正接着電話,嗯嗯了幾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驚得從凳子上站起來,又氣得坐下了。
於是左熙穎彷彿感覺到戲劇姓的變化來了,單勇可不像他嘴裡吹得那麼開朗。一下子,臉拉長了,貌似很生氣,不過對着左熙穎沒有發作出來,說了句我回去再說的話,扣了電話,這表情就像左熙穎的秘密被窺破一樣,剛剛那股高興勁道蕩然無存了。
出事了!?左熙穎心裡暗揣着,輕輕湊上來,看看單勇,小心翼翼地問:“有事了?”
“沒事。”單勇一激靈,強裝笑顏了。
左熙穎驀地不高興了,道了句:“你事情都寫在臉上,還沒有?”
咂,單勇好不懊喪的表情,一嘆氣,一拍額頭,愁容滿面,典型的習慣姓抑鬱症狀發作,不好意思地喃喃說着:“沒啥大事,論文被掛了。”
“畢業論文?”左熙穎問。
單勇點點頭,苦笑着道着:“怕什麼事吧,什麼事還就偏發生。這破大學,就不讓人好過。”
談到學習了,左熙穎知道他是個什麼水平,一派大姐的樣子,斥着道:“不好好學習賴人家學校,活該,是不是又在網上胡亂抄了一氣?”
“絕對不是,和我學習根本無關,那論文水平絕對過硬,要不過,那是老師有眼無珠。”單勇凜然道。左熙穎看單勇這麼確定,倒嚇了一跳,笑着問:“不會吧?我怎麼覺得你像什麼也不像個才子呀?”
“這情況你不知道,司慕賢給我寫的,賢弟水平可過硬,文章上省報的水平。”單勇道。
“啊?你找槍手寫的?”左熙穎眉頭擰着,愕然不已了,單勇不覺羞愧地點點頭,解釋着道:“我和大鵬的畢業論文,都是他寫的,平時就有作業都是他的事,他基本相當於我們倆的秘書。”
“要論文沒問題……就是你的人品問題了吧?”左熙穎笑着道,促狹似的笑容,總覺得在單勇身上發生的事,都透着那麼一股邪乎勁,能讓人笑掉牙的邪乎勁。
這不,又來了,單勇苦大仇深地道着:“不是我一個人掛了,是我們三個都掛了,連槍手都掛了,一個系就打回來我們仨………我就不信了,不能我們仨人品都出問題了吧?還沒答辨呢就被打回來了………得了,師姐,我勸你幹嘛呢,把你那藥給我吃兩顆,鬱悶死我了,我快得抑鬱症了。”
左熙穎一愣,打掉單勇伸過來的討藥的手,驀地一噴,直笑得前附後仰、花枝猛顫,笑將停時,只要不經意瞥得單勇那氣不自勝、哭笑不得的樣子,再想想這仨人掛住一對半,又忍不住笑了,好一會兒這勁纔過去,左熙穎卻是安慰道:“那怎麼辦?現在回去?我和你一起想想辦法。”
“不用,甭理它,掛就掛了,又不是沒掛過。回頭我瞧瞧誰故意折騰我呢,我們哥仨天天去往他家扔磚頭塊去……走,玩去,不能耽擱了玩。”
單勇道着,豪氣一來,鬱氣俱去,一伸手。
左熙穎抿着嘴,訝異地看着單勇,然後很意外地報之以欣賞的一笑,被單勇牽着手,向山上登着,她聽着這種另類的解決方式,幾次想笑,都忍着,不知道通過這種方式能不能解決得了,不過左熙穎很確定的,這事嘛,肯定讓單勇抑鬱不了。
於是繼續向山頂登着,幾乎垂直的臺階,不時開着玩笑打鬧的兩人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往終點的路,還有很長很長,玩得這麼高興,還真沒時間顧得上什麼抑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