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淵府衙趕上楊磐石狀告工部的熱鬧之後,樑嶽又來到南門城牆下,這裡也有另一場熱鬧。
“監門將軍秦驍,濫用職權、勾結賊人、罪無可赦!今奉齊公之令,於城牆之上斬首示衆!以後諸軍將士,需以此爲戒!”
隨着一聲長長的通報,兩名大漢將已經被打斷手腳、搗毀丹田的秦驍拎上城頭,當着下面萬千百姓與身後所有守城將士的面,一杆屠刀揚起。
“不可能、不可能!”秦驍口中兀自叫喊,“我隨定鉤王攻克南鄉國,我爲神都守城十餘年……陛下不可能殺我,你們憑什麼……齊公,我知錯了,齊公!你們等等,我九年前曾在武安堂聽齊公講武,我也是齊公門下、我也是武安學徒……”
嗤——
一刀落下,人頭當空,鮮血飛濺。
底下的民衆紛紛拍手叫好。
歡呼聲響成一片。
秦驍昨夜被飲馬監找上的時候,屬實是有些緊張的,可是飲馬監的人走之後,他反而就放鬆了。
因爲飲馬監的人接受了自己宣揚的事實,就代表曹無咎不會殺自己,陛下應該也不會。自己雖然犯了錯,可又不是謀反,只要以後對陛下忠心耿耿,他是有可能不追究的。
他畢竟在朝中混跡十幾年,也懂一些官場規矩。如果要追究,那當晚就該有飲馬監的黑刀將自己押走,如果當晚沒事,那就是沒事了。
可誰知道這事兒還有後勁?
至死秦驍也沒明白,齊公是怎麼想起來殺自己的。
他不知道,飲馬監雖然講官場規矩,可場間卻有不講那些規矩的人。
樑嶽來這裡並不是看熱鬧的,而是曹義約他在此處見面。
一直看完砍頭的場面,曹義才似乎有些心滿意足地笑了一下,勒馬回身,道:“痛快。”
“其實我昨晚想要揭發此事的時候,還有些猶豫,這會不會影響你在飲馬監的發展。”樑嶽也微笑道:“可我很快就想明白了,伱那番話,分明就是故意對我說的。”
當時若非曹義着重跟他強調,這位秦將軍不會受到懲治,樑嶽可能還想不到這一層,也就不會讓陳素出手。
想來,當時曹義肯定也是帶着用意。
樑嶽將此事隱晦地告知陳師叔,未嘗沒有曹義給予的靈感。
“呵。”曹義回道:“你身上有一樣我很羨慕的東西,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樑嶽毫不猶豫道,“不過這種事你也該看開點,這東西沒就沒了,人生也不是沒有別的樂趣,日子總得過。”
“……”曹義無語片刻,瞪了他一眼,才道:“那就有兩樣。”
“另一樣是什麼?”樑嶽問道。
“是一股氣,一股正氣!”曹義道:“世上有這股正氣的人不多,因爲持身太正的人往往諸事不順,久而久之不說同流合污,至少和光同塵。而你正直無畏,卻能一路順遂,這本身就是令人羨慕的事情。”
“可能是我運氣比較好吧。”樑嶽淡然一笑。
“如果可以,我也想做這樣的人,可惜我不能。”曹義悠悠說道,“你知道我爲什麼入宮嗎?”
樑嶽自然搖頭。
飲馬監肯定查過他,可他又沒空去查飲馬監的人。
“我家原本是北地的農戶,那年有一名大官致仕歸鄉,看上了我們村子的一片地。他讓村長幫忙傳信,讓我父親跟他籤一個轉讓地契,將田產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他,在他名下可以免去賦稅,依舊由我家耕種,他只從免掉的賦稅裡抽兩成,說是給鄉親們的福利。”
“可田產轉讓之後,他卻食言,要在上面蓋一座園林景觀,將我們幾戶農家直接趕了出去。”曹義此時說來,眼中兀自有寒芒,可僅僅是一閃而過,語氣就稍顯平淡了。
“我家去官府告狀,可人家有田產地契,我父親被誣爲刁民下到牢裡,又交了銀錢才放出來。一家人成了流民,沿途乞討到的龍淵城,實在活不下去了,正巧看到城外有宮中招人的告示。本來是我大哥想去的,可他過了年紀,只好讓我去,那年我才六歲。”
“當時我本是不願的,可爹孃跟我說,進了宮就不用再餓肚子了,而且玄門有秘法,我將來混出頭了還可以把砍掉的東西接回去。”他微微苦笑,“就這樣,我才同意進宮。”
“真能接回去嗎?”樑嶽問。
曹義答道:“夠嗆了。”
他眼望蒼天,“而且當時才那麼小,就算現在接回來,又能頂什麼用呢?”
樑嶽有心說一句你這時候就別嫌棄大小的問題了,可想想又沒太忍心,只是說了一句:“節哀。”
“而且重點也不是這個!”曹義瞪了他一眼。
我說我童年的悽慘經歷,你問我還能不能接回去?
樑嶽抱歉地縮了縮脖子,笑了下。
曹義這才繼續說道:“進了宮以後我也常被人欺負,起初我都不敢還手,後來有一次我實在傷得太重,我覺得我再不反抗遲早被他們打死,不如先打死他們。於是我趁一天晚上,用偷藏起來的刀,將那些欺負過我的小太監全都殺了。我在家的時候見過殺雞,按住頭一抹脖子,其實都差不多。那一刻我才明白,原來你怕惡人,惡人也怕你,大家都一樣。”
“後來呢?”樑嶽問道。
“我沒想到,我殺了七八個小太監,居然沒有被治罪,反而被帶到了飲馬監,第一次見到義父。”曹義道:“我的人生是因義父而改變的,他說我有天賦也有心機,正適合飲馬監。”
“從此以後我就跟隨義父修行,第二年他就帶我回了老家,我才知道那名大官只是一名六品官。義父調查出他十幾項罪名,直接在家裡就殺了他,殺這個級別連上奏都不用。義父又將我父母與哥哥送回老家生活,那時我就立誓,我這條命都是義父的。”
“所以……”樑嶽意識到他講這些的目的,“你有些時候也是身不由己。”
“在陰影裡廝混久了,人就會變的見不得光,所以我很羨慕你。”曹義忽爾笑道:“有些我做不了的事情,你可以做。”
我倒也沒做過,你可以羨慕陳舉,他做得多。
樑嶽內心不厚道地想。
同時口中說道:“曹兄,順應本心就好。”
曹義又道:“那無生門的魔修審訊完了,他是在羅剎鬼市接的暗花,有人給出時間地點懸賞,要他來殺郭崇文。”
“也就是說,郭崇文逃跑的路線,懸賞的人完全知道。”樑嶽思忖道:“或許就是助他逃走的人。”
“我也是這樣想的。”曹義點頭道:“殺人滅口。”
“那郭崇文的儲物法器裡呢,有搜出與溪山會有關的東西嗎?”樑嶽又問道。
“沒有。”曹義搖頭,道:“而且越州的人回來了,確認了越陽商號那幾個人,就是郭崇文安排進去的。”
“所以他很可能就是溪山會安插在盧遠望手下的一顆棋,那個通天塔案中連通兩條線的關鍵點。”樑嶽稍微有些懊惱,“我們險些就能抓住他了。”
如果郭崇文真是溪山會的,那他們這個勢力確實有些可怕。
不僅有大宗師境界的殺手隨時候命,隨時清除威脅,連皇城內部都是他們籠罩的範圍。所圖謀的,也都是左右國運的大事。
背後究竟會是什麼人? 可線索至此又斷掉了,羅剎鬼市的暗花,懸賞發佈者根本無從查起。如果官府能介入到那片地下世界,那它就不能叫羅剎鬼市了。
可能就要改名叫夜市什麼的,賣些小吃。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意外之喜。”曹義道:“我們不是還抓住一對私奔的男女嗎?女的是問天樓神官,經過審訊,那男的很可能與九鞅諜子有關。”
“哦?”聽到這個,樑嶽頓時來了興致。
這倒確實可以稱之爲意外之喜。
……
北地神將府。
逄春站在寬闊府邸的演武場中,面前有三個人。
一個身高背闊、有如鐵塔的漢子,一張臉刀砍斧剁一般硬,雙眼微眯,鼻樑如山脊,皮膚暗黃粗糙如岩石。
他坐在一張大椅上,體格比旁邊那個站着的人還要高。
身材樣貌,倒是與對面的逄春如出一轍。
他盯着逄春看了半晌,緩緩說道:“看上去體格不錯,就是長得醜了點。”
旁邊站着的是一名形似僕人的黃衫老者,體格瘦弱,頭頂微禿,一縷白鬚。
老僕看看逄春、再看看坐着的大漢,兩張近似的面孔,旋即說道:“與將軍你的容顏比起來,確實是遜色了幾分。”
逄春站在那裡沒有出聲,稍微有些緊張。
因爲坐在那裡的那個男人,就是赫赫有名的北地神將,齊量海。
謝文西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並不參與進來。齊量海願意看看逄春是否符合自己收徒的標準,已經是給誅邪司一個面子,即使是陳素也不能干預他是否真的要收。
齊量海一揚下巴,“老楊,你去試一試他。”
“是要我與他試招嗎?”老僕問道:“我們境界差距懸殊,我怕他受傷啊。”
“你把修爲壓制到和他同等境界,試一兩招,差不多就能判斷出來了。”齊量海道:“把握好分寸。”
“是。”老僕應了一聲。
接着他走到逄春面前,個頭也就到逄春的胸口,大春要看他還得低頭。
老僕似乎看出逄春的拘謹,說道:“小夥子,你先全力打我一拳試試。”
“啊?”逄春聞言一驚,“這不好吧?”
“沒關係。”老僕溫和笑道:“我已經將修爲壓制到與你相同,不會震傷你的。”
“可是我……”逄春還是猶豫道:“我力氣很大的。”
“哈哈!”齊量海朗聲笑道:“越大越好,不用怕打傷他,他筋骨硬實得很。”
逄春看了一眼謝文西,見他也默默點頭,便道了一聲:“好吧。”
既然對方堅持,爲了通過考覈,逄春還是決定按照他們所說的做。
老者揹負雙手,一副高人風範,逄春咬緊牙關,接着右拳掄起,狠狠打出。
風聲呼嘯如雷!
轟嘭——
一聲震天響,老者的胸口猛的一頓,背後衣衫鼓起,雙眼瞬間外凸。
逄春打完,立刻抽身後退,惶恐道:“老人家,你沒事兒吧?”
“沒事。”老僕咬着牙,牙縫兒裡迸出來幾個字道:“現在換我打你了,你運好功。”
原本只是試招,可在捱了這一拳後,老僕整個人的呼吸都緊了,神情也變了。
他眼裡好像有火。
大春立刻紮好馬步,全力運起鐵棉襖,等待對方的擊打。
就見老者運氣片刻,之後一記重拳狠狠擊出。
嘭!
同樣悶聲一震。
可逄春臉上表情不變,老僕的右肩又是一頓。
他收手而立,恢復了那一副高人微笑,然後朝齊量海走回去。
齊量海也面帶笑容,問道:“你感覺怎麼樣?”
“不錯。”老僕點頭稱讚。
然後頭也不回地走過了齊量海,繼續向外走。
“誒?”齊量海回頭叫道:“老楊,你去哪?”
“我去看看藥房夥計,幾天沒見了,怪想他的。”老者的聲音幽幽飄過來。
說話間,有一滴滴的血跡從他身前掉落,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齊量海趕忙問道:“老楊,你是不是在吐血啊?”
“沒有。”老者隔空揮揮左手,“天熱上火而已。”
“那你覺得這個徒弟要不要留下?”齊量海又問道。
老者的語氣略帶幾分兇狠,“絕對不能讓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