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幫忙的牯牛
打一架其實並沒有太大的關係。麻煩的是,自從親眼目睹沙娜死在自己跟前之後,現在的鴨子已經不再是當初的鴨子了。當我和何勇一起撲向牯牛時,他並沒有跟我們一起打。他安安靜靜地轉過身走向了旁邊,然後,悠悠閒閒地選了又選,最後在一張桌上拿起了一瓶還沒有啓開的啤酒。
兩幫人扭打成一團,雷震子雖然始終不敢還手,卻又全然不顧我們的猛烈攻擊,始終停留在人潮最中心,不離不棄地守護在大鼻子的周圍,哀求着,拉扯着,試圖勸架。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看到鴨子出現在了我眼前左側的位置。他高高地揚起了右手,裝着一滿瓶啤酒的酒瓶被頭頂的霓虹射燈照耀着,在我的眼裡印下了一道璀璨的半透明光芒,畫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敲碎在了雷震子的頭頂。沉悶喑啞卻震撼人心的爆炸聲響起,一塊飛濺的小碎片飛過了我的額頭,我感到了一絲火辣的疼痛。
沒有一個人再動,每個人都保持着自己做出的最後一個姿勢,像是被點了穴道待在了原地。只有雷震子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身體前後搖晃着,搖晃着,卻不曾倒下。
鴨子伸出手,抓住了他的頭頂的那朵“芙蓉花”。我甚至都看到夾雜在雷震子頭髮裡面的玻璃碎片劃破了鴨子手上的皮膚,鮮血從手背流出。他自己卻好像茫然不知,眼中放射着那種毫無感情的可怕眼神,右手肘猛地後拉,送出,半截尖銳的酒瓶插入了雷震子的腹中……
“啊……”
無數驚恐的尖叫響了起來。
我一腳踢開了前方拉着我衣裳的牯牛,猛地扯起鴨子、何勇轉頭跑向舞廳大門。
身後傳來了牯牛慌張驚恐的哭腔:“雷震子!”
當天晚上,我們都沒有回家,何勇帶着鴨子跑到了鄉下,我則睡在了我姑姑家。不過,我們派了人去醫院打聽消息,雷震子沒有死。
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見到了牯牛。每天,我都很早就去上班,那天也是一樣,去的時候,老一哥已經將收購站的大門打開。我剛準備進去,卻聽到了旁邊一個喊聲:“義色!”
一扭頭,發現街角邊,居然站着昨天那個大鼻子。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面,一雙眼睛冒着寒光,死死地看着我,我感到自己的每一根頭髮都立了起來。
我做好了打架的準備。沒想到,大鼻子卻說:“我兄弟還在醫院裡面,肚子上劃了很大兩條口子,腸子都看得見。”
“那你想怎麼搞唦?”
“我沒得錢,他也沒得錢。”
我思考着他這句話裡面的含義,沒有說話。大鼻子等了幾秒,又開口了:“雷震子不是壞人,他昨天只是喝了酒,而且一直都在給你們認輸服小,你們怎麼就這麼下得了手?打架的是老子!他哪裡得罪了你們,要讓他受這麼大的罪?他昨天疼得叫了一晚上,如果今天,我搞不到錢救他,他死了,我也要你們償命。我曉得,不是你搞的,不過你在場,我找不到他們,我就找你。你死了,老子最多吃花生,給你償命。”
“好多錢?”
“不曉得。”
我一下愣住了。大鼻子當時的樣子,確實讓我相信他是有殺我的心,但當時的我並不害怕這個,而是因爲他說得對。
不管雷震子怎麼輕狂,至少他不應該遭昨天那樣的罪。昨晚的事情,是我們做得不地道。我的經歷早就已經讓我明白了一個人平白無故遭到飛來橫禍的痛苦,所以我想幫幫他。但是,大鼻子居然給我說不曉得要好多錢,難道他膽子大到還想敲詐我?
沒辦法之下,我只得試探着說:“捅了兩條口子,也沒得好大的事情。我而今身上只有兩百多塊錢,先給你,你先去醫院,我等下再拿點錢,就當是我們這邊出的醫藥費,中午的時候,我給你們送過來。不過,我也先給你說好,你而今和我在這裡講狠,沒得關係。只是你如果想要你們兄弟今後可以在九鎮平平安安過,你最好莫要在我的兄弟們面前講狠。敢殺人的不是隻有你一個。”
大鼻子沒有絲毫客氣,更沒有討價還價,他飛快地伸出手,接過了錢。然後,再次出乎我意料的是,當他擡起頭來,我居然看到他的眼眶紅了。我實在是想不明白他到底在哭什麼,這兩兄弟確實與衆不同。
我聽到他說:“色哥,那中午還麻煩你跑一路,多謝噠。”
“嗯,沒得事。”
大鼻子轉頭走了兩步,突然又回過頭來,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色哥,我叫牯牛,多謝噠。”
我和雷震子、牯牛兩個人變成了朋友。這應該就是所謂的“不打不相識”。
我沒有想到外表油滑的雷震子骨子裡面居然是一個極度忠厚簡單,某種程度上甚至有些自卑的本分人;也沒有想到看上去老實憨厚的牯牛居然是一個絕對一根腸子通到底,無比倔強、認死理的傢伙。對於是非對錯,他有着非常堅定的自我判斷。比如,他依然深深地痛恨着鴨子與何勇,無論我如何從中調解,他最多也就是答應不再報仇,可也絕不願意與二人產生任何的交集。但是另一方面,他卻又頗爲荒謬地將同爲當事人的我當做了朋友,而且我似乎還無法拒絕。
不過,最初一段時間,我們畢竟還只是朋友,我並沒有刻意去想那麼多。真真正正讓我覺得他們或許可以與我生死相依,可以替我去辦將軍所託付的那件事情,是因爲某一天,我突然發現,他們真的把心交給了我。我想,他們之所以會這樣,也許是因爲在此之前,我先貢獻出了自己的心。
我心底下其實多少都是有些討厭雷震子的。他太卑微,卑微的人很難擁有別人應該給予的尊嚴。無論對誰,他都低頭哈腰地笑,笑的時間長了,也就讓他人的潛意識中開始習慣於接受這一份臣服。
而且,他太愛賭。
我曾經勸過他很多次,每次他的臉上都是那種有些羞澀、有些慚愧卻又有些不以爲然的笑容,對我說:“三哥(我要他和牯牛叫我義色或者姚義傑,但是他們不願意,經過雙方妥協,終於變成了三哥),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這個人就是沒得什麼出息,也只有這麼點愛好了。呵呵,張麻子他們又喜歡鬼邀伴(方言,形容損友叫着做不好的事),邀着我一起玩,這麼久的朋友了,不玩又說我不給面子,也得罪人。三哥,你說話了,我雷震子絕對是聽到耳朵裡要算數的,我今後還是儘量少玩,慢慢戒了。”
說的次數一多,知道只是做無用功之後,我也開始煩了,慢慢地也就不再多說。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溼鞋?何況賭博本來就號稱萬惡之首。終於,沉浸其中的雷震子還是惹出了事來。
雷震子打牌對於牌友的選擇不分老少,不分窮富,只要能打就行。所以,他的牌友基本上遍佈了九鎮賭界各個層面。有錢時,就約着人找個隱秘的地方正式開局聚賭;沒錢時,在九鎮上街的老茶館裡面和一幫老倌子(方言,老頭子)們,一毛五分地打,一待也能待個半天。
其中,與他最爲氣味相投,打牌次數最多的是劉毛、張麻子那一幫人。這幫人像我一樣,也不是好人。他們也是跑社會的流子,不過,是流子當中最被人看不起、名聲最臭的那種,用黑道上的話來說,他們是“涌馬”。
所謂涌馬,就是指不登門入戶,通常只在街道上、汽車上掏人口袋,取人錢財,偶爾還兼職搞搞小敲詐、小詐騙的扒手。
只是,不被人尊重,不代表他們沒有勢力。
安優在一九八三年被槍斃,後來的那位領頭者又因爲殺人去坐牢之後,九鎮地面上,他們雖然沒有了往日的風光,卻依然有着一大幫人,而且這幫人還非常齊心。
所以,雖然一直以來,我們都很看不起他們,但通常而言,彼此間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見面打個招呼,各過各的生活,屬於兩個絕對沒有來往的圈子。
出事之前的幾天,雷震子已經輸完了自己所有的錢。結果那天,劉毛又遇見了他,說今天晚上有一個從泉村來的鄉下佬,身上有兩千多塊錢,約着雷震子一起去下套籠(設局,出千)。
雷震子很想去,卻沒有錢。當他猶豫的時候,劉毛已經轉身離開,走之前,給他丟下了一句話:“雷震子,活該你就是個窮命,好不容易有個發財的機會,你又搞不到。明天多在街上走走咯,遇到了,我幫你買包煙抽,當是劉哥我幫你一把,分個紅。”
且不說雷震子本來就賭癮天大,單是劉毛的這句話就讓他受不了。他本來就是一個極度喜歡打腫臉充胖子,坐在冰片上還要唱雪花飄的角。他一把拉住劉毛,說:“什麼意思?劉毛,老子雷震子還差你一包煙啊?而今我是沒得錢,你告訴我地方咯,我晚上過去。”
“雷震子,你莫嗨皮子啊。講話要想清白再講啦,我先告訴你。你如果去,我就不叫別人了。你莫要搞得到時候,我沒有叫別人,你也不去,擋老子財路,就莫怪老子到時候翻臉不認人啊。”
“哎呀,你少囉唆。你只講,幾點鐘?哪裡?”
“那要得咯,今天搞得早些,七點半架勢(方言,開始),在張麻子屋裡。”
“要得!”
“小麻皮,莫玩我哦,搞死你。”
“是的咯,屁話多!”
劉毛一走,雷震子從亢奮的情緒中清醒過來,他開始有些發慌了。他知道,現在已經約好了,到時候,他如果不去的話,向來認錢不認人、心狠手辣的劉毛一定不會放過他。
但是,去的話,哪裡來的錢呢?當然,他可以找我借,而且那個時候,我也應該是他朋友當中最有錢的一個。但奇怪的是,也許因爲雷震子始終都有些懼怕我,就算窮到連早上吃碗牛肉粉都賒賬,他也不曾找我開口借過一毛錢。
那麼,我這裡的路斷掉了,雷震子還能找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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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個人,肯定會幫他的人。
牯牛。
十賭九騙
牯牛雖然與雷震子關係很好,但是他與雷震子完全不同。他工作很勤奮,用錢很節省,也從來都不打牌,就算雷震子叫過他無數次,他也從來都不打。
在九鎮中心地區的文昌閣裡面,去年開始投資建起了一個農貿市場,牯牛就在這裡上班。他是一個殺狗的屠夫,每天一大早,我上班路過時,都能看見他圍着一件滿是鮮血的深藍色圍裙,跟在師傅後頭,殺狗宰羊。
當時,還沒有專門供人食用的肉狗,而九鎮人又非常喜歡吃狗肉。
所以,牯牛殺狗的那家店子生意很好,經常供不應求。他師父以前每隔兩三天都要到周邊的鄉下去收狗,現在,師父想圖個清閒,這項任務就落在了牯牛的身上。
每到收狗之前,師父就會在前一天把兩三百塊錢交給牯牛。
那天,剛好是要準備收狗的日子,讓雷震子動了心思的就是這筆錢。快要下班的時候,雷震子跑到牯牛的店子裡面找到了牯牛:“兄弟,還在忙啊?”
“是的啊,你怎麼來了?”
“呵呵,反正也沒得啥事,過來看看唦,哎呀,你說,這個狗肉吃起來那麼香啊,剛被殺的時候,剝的皮怎麼這麼臭啊?”
“把你殺了,也一樣地臭。血腥味唦,蠢貨。”
牯牛邊忙邊與雷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終於,雷震子忍不住了,說出了借錢的請求。
“你又要去打牌吧?”
“真的不是啊,我上次打牌欠了劉毛三百多塊錢,今天他屋裡的哥哥被車撞死了,逼着我要賬啊。我一分錢都沒得,他說遇到今天這種大事,如果我都不還他錢,他就要辦我了。哎呀,兄弟,我不求人的,求你一回好不好?”
“媽的,你這個月找我拿了快一百塊錢噠,還不求人?老子一個月也只有這麼多錢啊。再說,我身上也確實沒得一分錢。要不,你先去找三哥想下辦法?”
“三哥還不罵死我啊。兄弟,我求求你噠。你多少借我一點。我曉得你存了錢,要不你把你師傅收狗的錢先借我點,你明天再補上,過兩天我再一起還你,好不好?”
牯牛當然不敢把師父的錢借給雷震子。不過,牯牛畢竟是個向來都對朋友義薄雲天的人,在雷震子可憐巴巴的請求之下,他最終還是採取了雷震子的建議。從師父的錢裡面先拿出了七十元給雷震子。他準備第二天下鄉收購之前,自己再去銀行取錢補齊。
當時,牯牛的錢放在脫掉的外套裡面,而外套又放在離他一兩米的店內一張板凳上。他洗了手,走到店內,從外套裡面拿出錢,數了七十元交給雷震子之後,他又埋頭殺狗了。
然後,雷震子偷偷拿走了剩下的兩百元錢。
雷震子想的是,今天晚上要下套籠宰人,穩贏不輸,一打完牌,趕在明天早上牯牛下鄉之前,就可以把錢還給他,還能給一些利息。而且,就算是輸了,牯牛自己也還能從自己存的錢裡面補上,不會耽誤正事。而他也可以找其他辦法賺錢,還給牯牛。
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從認識他之後,牯牛整天整天地請他吃飯喝酒,有時還要連帶着他的各路朋友一起請,已經花了不少積蓄。當時,牯牛的存摺裡面總共只有一百八十三塊零六分。
晚上八點多鐘,牯牛和雷震子一起來我家裡找到了我。距離劉毛與雷震子約好打牌的時間只過了一個多小時。
雷震子的右臉頰上腫了很大一塊青包,他低着個頭看都不敢看我,牯牛則前所未有地怒氣衝衝。
然後,他們告訴了我事情的經過。原來,七點半,雷震子帶着牯牛的兩百七十元錢,準時趕到了張麻子家。奇怪的是,劉毛口中那個泉村的鄉下人卻沒有來,來的依舊是劉毛、張麻子、小七、老黑四個舊牌友。雷震子覺得很奇怪,他問怎麼回事,劉毛說那個人放了鴿子,下次遇到了,再找他麻煩。當時,雷震子有些害怕,不能下套籠坑人,硬打硬地賭博,他沒有贏的底氣,怕輸掉牯牛的錢。
所以他準備回去,卻被劉毛幾個人強行拉住了,花言巧語地一陣挽留。怪只怪雷震子的賭癮又確實太大,他受不了那種身上有錢,眼前有伴的誘惑,終於他還是留了下來。
一個小時之後,他就已經輸得只剩下了六十來塊錢。他想要起身去上個廁所,撒掉那一泡“輸尿”,再洗一洗“抓錢手”,然後力挽狂瀾。劉毛家的廁所和打牌的客廳之間有一道小小的走廊,走廊後面就是洗手的水龍頭。雷震子走到廁所邊,打開了廁所門之後,卻又臨時決定先洗手。
在洗手的時候,他聽到幾句話低聲的對話:
“這個蠢貨,下套籠套他,哈哈!”
“哈哈,這兩天生意不好,大哥的老倌子要辦五十歲生日噠,這下我們的人情錢就來了,哈哈。”
雷震子再蠢也明白了,他就是那個被套籠套住的蠢豬。
他原本有些懼怕劉毛,但是那一刻的他可能是被憤怒衝昏了頭,也可能是因爲和劉毛的過多接觸,認爲熟悉的劉毛不會真的對他怎麼樣。
他衝了回去,破口大罵。
於是,他被打了一頓,從張麻子的家裡趕了出來,連桌上剩餘的六十幾塊本錢都沒有讓他拿走。他跑到了牯牛家,這個時候,牯牛才知道身上的錢已經全部被雷震子拿了,牯牛的世界完全崩潰。雷震子也知道了牯牛存摺裡面的錢根本就補不上這個漏洞,他也跟着一起崩潰。
崩潰的他們找到了我。
一股怒火從心底狂涌而上,我儘量地剋制着,看着牯牛說:“牯牛,不礙事,你莫急,實在不行了,你先從我這裡拿,怎麼都不得讓你耽誤明天的正經事,放心。”
牯牛滿是感激地看着我,不等他說話,我轉頭看着雷震子說:“雷震子,你確定他們下套籠套得你?”
“是的,三哥,我親耳聽到的,哎,我對不起牯牛,是我蠢。”
“你而今莫說這些屁話。我問你,哪個打的你?”
“劉毛和張麻子、小七三個人,老黑沒有動手。”
“你打牌打到死,媽的!你快點死回去。我現在看到你就討嫌。牯牛,你先在屋外頭等我,我等一會兒就出來。”
“哦。”
轉身進了臥室,穿上大衣,再到後頭客廳給家人說了一聲,我走出了家門。
牯牛正本本分分地等在我家前邊的巷子口,雷震子居然也沒有走,畏畏縮縮地站在一旁,想看又不敢看我。
“你還站在這裡搞****?”我沒好氣地說。
“三哥,我……”